起初没人反应过来机器人投放出的这颗惊雷。会议的主题已经揭晓了——不过就是基因检测么,他们已经身经百战,没有人会为此担忧。反而他们更感兴趣的是这个古怪的机器人,那主人翁的姿态令他们一阵反胃,也开始揣测首席的病情和想法。其实可以代表首席发言的人有很多,为什么要选择一个机器人?
显然这个机器人不能应付这种属于人类的大场面,它说着话,身体竟剧烈摇晃了一下,但它很快稳住了。
“正是因为志愿者特殊的身体状况,所以才有了他的勇气,成为实验志愿者,在整个实验期间,志愿者承担了很大风险,可以称为人类的永生的先驱,所以首席允许他分享永生的果实。还有杭景博士——”
机器人停下了,它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然后它重复道:“还有杭景博士——”
“还有杭景博士——”
它一直重复这半句,在场有机器人学的专家惊呼道:“二级崩坏!它想说什么!”
那台上的机器人面容扭曲恐怖,额上的青筋如同蚯蚓在扭动,它慢慢抬起双手,扶在演讲台上。
谁也不知道,机器人不是为了“想说什么”而崩坏,它是在阻止。在正子脑内,那属于真正PB04-1030的的意识,被压制着,却在疯狂地冲撞囚笼。
机器人的手又艰难地抬起,慢慢地掐在了自己的脖子上,然后它猛地抽搐了一下,目光直视角落的最后排。
在那里,有一个少年面如金纸,死死握住座椅扶手。
机器人露出了一个微笑,然后从喉咙挤出断断续续的句子:“我们的——杭景博士,虽然是个畸形的——”
在它逐步吐出这些词句的同时,正子脑中也爆发出近乎绝望的回响。
闭嘴!
闭嘴!
闭嘴!
我要——
杀了您!
伴着这一声声呐喊,一把利剑冲破了坚固的封锁,笔直地冲向贺庭的意识,他曾被压制地只残存于一个小小角落,但却一直在努力生长、挣脱,他迸发出最坚决的意志,锐不可当。一个决然的念头,在这把利剑上闪烁寒芒——
我必须杀了您。
他想到。
可惜已经晚了。
那冰冷而无情的声音,从载腔的发声部传出:“我们的杭景博士,虽然是个畸形的——双性人——”
引线终于烧到了末尾,人们齐刷刷回头看向最角落,那里的阴影处,有人沉默地端坐着,身躯似乎在轻轻颤抖。
机器人的双手从脖子上放下了。
利剑射出与否都太晚了。
机器人终究无法快过法则。
在他化身成刀、化身成剑的那一刻,它也被法则的利刃穿透。它被压制的意识终于得到了解放,却在逐渐瓦解于正子脑中。
他的敌人笑吟吟地说:“根本不需要你的创造者冻结你,你自己就会冻结你自己。真有趣。”
他的敌人又说:“快看看,在那里,就在角落,他是不是在哭。你不是最见不到他哭了么?”
星光一般破碎的意识缓缓看过去,他看见那里,他最熟悉也最珍惜的人类,正徐徐站起身。
那熟悉的声音仿佛来自天外,是他的神明。
“是,我是双性人。”那人平静地说道,“但这又怎样?我不在乎。我已经成年,没有什么法律可以带我去分子化。”
天赐感受他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他忽然感受到一阵安抚,他知道,小主人这是在说:
没关系。没关系。这伤害不到我。所以,你也要冷静,不要生气。
“我的身体,是有两套生殖器官。可这又怎样,你对我的解读,对我的定义,那都不是我。我在这个世界上,做的有意义的事情,感受到的人生价值,也不比你们任何一个人少,甚至,没有我,你们的永生梦想,就是个笑话。”
天赐静静地听着,他真的不再那么激动了,他越激动,越愤怒,敌人就会越高兴,他明白,小主人这是在说:
他们还需要我为上帝计划做很多事。所以,你不要害怕,我不会有事。
……
真好啊。
好高兴。
一种暖洋洋的又骄傲的感觉在天赐破碎的意识里慢慢充盈。
很久以前,他告诉那个小少年:特殊不意味着不正常。虽然您在这方面特殊一些,可是,您也比其他人更优秀。
看到您现在这么坚定,这么勇敢,我也好像更坚定、更勇敢了一些。
他审视了一下自己的意识,那些本充满着秩序的意识体,正在消解。
他最后看了一眼他爱的人:
尽管,您悦纳了自己。
可那些作恶的人是不值得悦纳、也不值得原谅的。
请让我用我最后的力量,再为您做一些事吧。
……
他,PB04-1030,才是这具载腔的合法控制者。
现在,永久断开能源供给,清除所有方程式。
——人类意识离不开力场,力场离不开能源。我会杀死你。
……
在彻底失去知觉之前,他最后做的,是透过自己已经完全碎掉的、如同金色尘埃一般的意识粒子,永恒地记住了与杭景的最后一面。
那仿佛来自最古老时空的阳光,洋洋洒洒地照亮了一个少年的脸庞。
无声的眼泪正从他的眼角滑落。
站在台上的机器人轰然倒塌,沉沉坠地。
……
真傻。
真傻。
这只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情啊,随便他们怎么说我,随便他们怎么看我,我一点都不害怕。
第84章 拯救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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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还不醒?”
“他没法控制载腔,也无法从正子脑中迁移出来。甚至我们接收到都是一片错乱的信号。他的意识太虚弱了。并且还在继续衰弱。”
“他启动了核电池,有充分的能源供给,不该出问题。”
“出问题的是力场。正电子形成的意识不需要力场的支持,但人类的意识需要。”
“你在力场上动了手脚?”
“我给出力场参数的时候,与首席大人无冤无仇,为什么要动手脚?”
“那么,力场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特异性问题。首席没有和您说过吗?我并没有隐瞒这个缺陷,甚至计划中有一个小组和我一起,一直都致力于完善这个缺陷。
“每个意识都是独一无二的,支持意识的力场也是独一无二的。首席呆在一个不适合他的力场中,就像把沙子装进网纱里,网纱能用来装石头,装玻璃球,但不能装沙子。沙子只会慢慢漏光。就像他的意识一样。
“只不过这个进程本不该这么快的,但即使只有几微妙的时间失去了能量供应,力场也会有一定程度的坍塌,就好像网纱被剪了一刀。虽然他最终启动了核电池,可他也错过了那几微秒的时间。”
“有什么办法解决?”
“如果他的意识还留存在他的大脑中,可以通过复刻其周围的力场,来进行‘定制’。但很可惜,他的大脑也已死亡。”
“杭景博士,我相信你还能找到其他的办法。”
“是,我可以。但我也有条件。”
“什么条件?”
“我要你们承诺,从天赐的正子脑离开,并给我和他自由。”
……
后来有很多人分析过这段被记录的对话中,研究员所说的那些,到底哪些是真话,哪些是假话,谁在说真话,谁在说假话。但随着那个人形载腔的消失,其中的真相再也无人知晓。
当时年迈的前任首席贺老先生,也无从判断。他唯一确信的只有,自己说了谎。
他观察着眼前这个还能称作是少年的人——很显然,杭景还不知晓真相——机器人的正子脑已经冻结了。
也很显然,这个年轻人,对机器人抱有强烈的感情,远胜于对他的儿子。
所以,为什么他的儿子一方面既爱得非他不可,另一方面又恨他到要在会议室揭开那不堪的秘密?
在不知情者看来,机器人公开了秘密、伤害了人类,因而进入三级崩坏,从此停摆。
但上帝计划极少数贺庭的心腹包括这位老人,都知道,在那台上发言的,是个人类。是贺庭。
贺老先生沉痛着望着实验室里一动不动的机器人载腔——终究还是太年轻了,太自大了。
是怎样的仇恨与愤怒,值得冒这样的风险,人类的可悲之处正在于此,情绪与欲望的奴隶,即使永生,即使成为那永恒的意识体,也无可幸免。
现在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必须得让这最不值得信任的人来挽救他儿子的生命。
当前政局紧张,贺庭让一个机器人进行代言已引发猜疑,哪怕对“上帝计划”内部成员,也不能全盘告知。即使告知了,这其中又有多少人能比得上杭景对“微空间力场”的研究呢?
前任首席不动声色地端详着。
杭楚泽的儿子,过去看起来总是一副弱小的样子,却在经历了如此多的打击之后,还能这么从容地站在这里。
短短一天时间,他经历了多少事情。从小陪伴的机器人被人类所取代,不久之后父亲自杀了,接着是秘密暴露、尊严扫地。
可他却还平静地站在这里,站在他此生最大的仇敌面前,考量着如何拯救他的性命。
也许支撑着他的,只有那个信念了:他以为机器人还活着。
那么,就姑且让它再“活”一阵子吧。
“我答应你。”老人承诺道。
年轻的研究员相信了这个谎言,转身坐到了计算机前,一边敲击键盘,一边说:“目前的困境是已知的,一,首席的意识过于虚弱,所以无法将他迁移到一个全新的力场之中。二,无法获取首席大脑的原始参数,所以无法从外部对力场进行修复和完善。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
“再迁移一个意识过去,用一个完整意识的力量,把它带出来。”他站起身,回望实验室里围在首席四周的数位高层,“你们谁愿意?”
滴答。
滴答。
不知是钟表,还是哪里的水滴。
实验室安静极了。
首席最忠诚的追随者都保持了沉默,汗水逐渐在他们鼻尖和额头凝结。
在技术还不成熟的情况下就直接进行意识迁移——首席的下场就在眼前。永生固然诱人,可在一切都没有安排妥当之前,早早地投身进去,说不定就是送死。
他们只是研究员不是志愿者,他们愿意分享最后的成果,但却不可能涉险试错。
这一条无法回头的路,首席的尸体还储藏在冷库之中。
而且,谁知道那里,究竟是怎样一个世界呢?
一股无形又庞大的恐惧笼罩了他们。
“力场”的出现实在太过于超前了,以致于从杭景公开“微空间力场”的发现以来,一切都像是一场幻梦,当首席占领了机器人的意识时,这种感觉尤甚。
也许这本就是幻梦一场,但这究竟是他们自己的梦,还是另一个谁的梦?
终于,寂静胀满了整个空间,已经无法继续容纳,老人打破了它,“杭博士,你来决定吧,你是最了解正子脑和力场的人,由你来选择最合适、最有把握的人选。”
杭景沉默了很久,才轻声道:“那看来只有我了。”
必须是你。老人心中无声说道。
虽然有“机器人的性命与自由”为诱饵,但这分量再重,也比不过一个人自己的性命。也许他很快就会发现冻结的真相,但只要他到了那里,就回不了头了。
——如果这个年轻人敢耍什么花招,他自己也就永远地留在那里,
直到消逝吧。老人的目光阴沉了一瞬,但很快,恢复了信任与鼓励的神色,“我们会为你与贺庭各准备最好的人造脑腔,后续还可以打造一副和你本来样子一模一样的身体。肉体的死亡其实也终止了你与贺庭的婚姻,到时候你和你的机器人就自由了。”
老人顿了顿,意有所指感叹道:“其实摆脱肉体的负累、抹平基因带来的天然不平等才是永生的终极意义吧。”
杭景眨了眨眼睛,“天然的……不平等吗?”
“不是么?”
“或许吧。”
最后的那个夜晚,杭景站在镜子前,未着一缕,他审视着自己的身体,等天一亮,他就要与这副相处了二十二年的身体永别了。
他曾与它对战,又和它和解,然后以一种绝大多数人都无法想象的方式与它分离。它承载着他的许多快乐与痛苦,坚强与困惑。它留下了许多的问题,最重要的问题是,它与装在它里面的那个东西——精神、意识或者灵魂,究竟有多大的相关性。
它是由碳氢氧构成,或是金属,又或是其他更加特殊的材料,它是丑陋,是美丽,是完整,又是残缺,它传承了上等人的基因,又或者降生在平民区,这些差别,是究竟是怎样区分出里面那个灵魂的贵贱?
塑造精神的,究竟是它,还是它之外那些更加庞大的力量?
杭景想了一整晚,有时候在泛泛的思考着这些问题,有时候会想象在天赐正子脑中曾发生过的厮杀,偶尔会想一想杭楚泽,如果意识是来自于另一个维度,他希望父亲能在那里与母亲重逢,如果他此去无法再醒来,他也希望能与天赐也在那里相见。
他没有别的什么好告别了。
清晨的阳光照亮窗棂,他穿上干净的衣服,在贺庭下属的带领下,用他的双腿最后一次感受了大地的力量,那总是令人安心的重力啊,不知道在纯意识体的感受里是怎样的存在。
“贺老,意识迁移执行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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