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杭景很自然地换了另一个理由,“它教的东西,我自学或者请教天赐就足够了,甚至为了照顾笨学生,几个知识能反复讲一个星期。我自己早就把整本书都看完了。”
杭楚泽院长道:“你的意思是,学校教的内容很简单,要学会那些知识,不是非在学校不可。”
“是。”
“但你的成绩单并不是这么说的。”
杭景不知道成绩单的传统到底是哪位先辈开的先河,从周蒙钰学习的古文化当中,就存在这个东西,但是——“我不需要成绩单来定义我。”
“杭景,我们社会的规则就是在这个阶段,你必须被成绩单定义。可能现在觉得没什么,可时间一久,在面对比别人糟糕太多的成绩单时,你真的能够坦然么?”
明明与杭景的接触少得可怜,这位父亲却很了解他的儿子,杭景心中晃过了一丝丝犹豫,但很快就找到了应对方法:“那实在不行,我就好好考试。天赐在家里教我,我照样可以考得很好。”
“杭景,学校学习的并不仅仅知识,在学校,你会和同学相处,会和老师相处,等到接下来的集体生活阶段,还会增加更多的实践活动,你会和形形色色的社会人士打交道,这种社会化的过程,是你在家里所学习不到的。”
“集体生活”戳到了杭景的痛处,自步入十六岁以来,这个词语如同魔咒一般,时时刻刻挑战侵扰他的神经。老师在讲台上说,周蒙钰兴致勃勃地畅想未来,现在回到家里,父亲也在提醒着他——集体生活阶段要到了,他不得不与天赐分开——往后一周他只能见天赐一次了。
杭景不知自己的逃学有多少是此因素加成,但他只要听见这个字眼,他心中对学校的抗拒就会被放大无数倍,他忍不住提高了嗓音,“我不需要社会化!”
视讯的黑屏幕那方寂静了很久很久,之后微微沙哑低沉地声音传来:“你难道要和一个保姆过一辈子吗?”
一个保姆。一个保姆。
只有保姆的雇主才会用如此轻飘飘的口吻,形容陪伴孩子长大的保姆。
天赐就在他左前方,他站得笔直,身形挺拔,他低垂着眼,似乎没有被这话语中的轻视影响到任何一丝情绪。
杭景却不甘。他忍不住瞪了一眼,对着他未曾谋面、只是以一片黑色屏幕为代表的父亲。
父亲接着说:“杭景,你难道要像一个蠹虫一样呆在家里,不接触社会,不走进研究院,不做出一番事业,就一个保姆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杭景,上等人的出生,并不是为了和一个平民保姆无所事事地度过一辈子的。”
杭景被彻底激怒,一个平民保姆,比他这位父亲做的要多千倍百倍,“就这样和天赐过一辈子怎么了?!就这么和他过一辈子,我也没有关系!”
在这一刹那,毕恭毕敬站在侧面的少年保姆忽然猛地抬头,似是震撼地看了他的小主人一眼,但很快他又谦卑地低下头去,陷入争执的父子,谁也没有注意到他这小小举动。
杭景已被父亲的轻视和反对恼得口不择言,他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
“什么叫浑浑噩噩,什么叫无所事事,我和天赐在一起的时候,比和任何人相处都要有意义,天赐不会嘲笑别人,不会看轻任何人,他没有那些扭曲的偏见,没有任何伤害他人的不良品德,他还比任何人都有本领,他懂的东西比整座图书馆都要多,就算是他还不懂的,只要一秒钟他就可以学会,他可以当我的围棋对手,可以当我社会活动的伙伴,他可以当我的朋友、我的老师,甚至——”
我的父亲。
但也就在这快飞出眼泪地前一刻,杭景神志清明,拾回一丝丝冷静,没有将这四个字说出口。
他戛然而止,杭楚泽却竟然也没有追问。
诡异的沉默在黑黢黢的视讯屏幕下,显得幽深而恐怖,似乎里头暗潮汹涌,各方念头在其中无声冲突。
杭景不会知道他的父亲在此刻,心中是多么的地动山摇。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才总结一般发现,是的,是这样的,天赐就是这样的。
他的眼眶热热的,潮潮的,他跳下沙发,走过去紧紧抱住了天赐。
他喜欢被人崇拜,被人喜欢,他喜欢大家看他的那种倾慕的眼光,可是如果那些眼光不复存在,他依旧可以很快乐地与天赐度过这一生。
天赐的手动了动,抬起了也许仅仅一毫米的幅度,但最终他还是静静地垂着手臂,没有拥抱他的主人。
黑色屏幕里没有为杭景显现父亲的样子,但他的一举一动,他的任何神色,都落在了他父亲的眼里。
在这个夜晚,夜深人静之际,天赐接到了雇主的讯息,他小心翼翼地从杭景的依偎中离开,起床,走到卧室外的阳台。
雇主的命令到了。
天赐顿了两秒,回答:“收到。”
而后他,转身回望着黑黢黢的卧室,小主人的轮廓分明,没有他一直依赖的胸怀,他不安地翻动着身子,往天赐睡的那半边不断靠过去,胳膊也在不断摸索。他始终没有接触到那一堵让他安心的“墙”,所以他始终在寻找。
天赐在阳台地料峭春风中站了许久,他心想:
他一定会哭的。
他的小主人一定会哭的。
*
杭景的逃学计划被无情地拒绝了,他猜测是父亲趁他不注意,偷偷给天赐下达了命令。这一次天赐也不支持他的逃学了。
但是稍稍庆幸的、也是让稍稍原谅了冷酷父亲的一点是,在正式进入集体生活之前的这段日子,他被特许了假期。
简直是恩赐与放纵。
集体生活依旧如噩梦一般笼罩在杭景心头,但杭景决心好好享受已有的假期,等集体生活到来之后,再去操心那时的事情。
父亲的这小小退让,以及过去的一切无往不利,让杭景潜意识地觉得,他的心愿无论如何都会被满足的,这世间没有什么真正会难倒他的困境。
那半个月假期,杭景如愿地重新恢复到了幼时和天赐的独处生活,出去玩,去游乐场,去水族馆,去博物厅。假期的最后一天,他们去参观机器人。
杭景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的旅程中还有这个安排。他用了一些时间去思考这件事本身的古怪之处,他怀疑这项安排别有深意。但怀疑终究抵不过兴奋,他兴奋得晚了两个小时才睡着。
可是他还是不得不故作冷淡,学着机器人博物馆外的其他小孩——保姆们好说歹说、好生相劝,他们依旧一脸不情愿,仿佛要上刑场。
关于机器人的历史,杭景早在课堂上已经学过,这种课程几乎半年就要回顾一次。而机器人博物馆正厅的大屏幕上更为详尽。
人类对机器人的开发和研究正是伴随着文明的进步。它们最初只是模仿人类的行为以实现某些功能,后来它们有了人类的眼睛,嘴巴,并趋于相似,在达到荣耀之际,它们却又跌落神坛。人们由喜爱逐渐发展成厌恶,这转变恰恰发生在上等人社会建立不久之后。
当官方引领着民众实现全面的抵触后,机器人依旧在蓬勃发展着,在机器人的保护和带领之下,人类社会空前发展,他们走出了地球,走出了太阳系,他们迈向银河。但是这些功名背后没有一个机器人的名字,它们甚至没有名字,如非迫不得已,机器人将尽可能地避免制造出人类特征。
纵观历史,关于机器人地位衰落的原因众说纷纭,机器人侵害了上等人的隐私,令人感受到心理恐惧的恐怖谷效应,“拜机器人教”扭曲的狂热追捧、在政治上的野心、对研究院统治权的挑战,过度依赖机器人所引发的体能与思维的堕落、探索与求知的懈怠——平民阶层已经证明了这个悲剧的结果。
种种,最终给这个世界带来的最显著烙印,就是在每一座机器人博物馆的正厅,都会矗立起这样一座巍峨石碑:
具有人类的外表,却没有人类的智慧和情感。
正子脑曾被誉为天才的发明,但比起极其复杂的人脑,它们也不过是个精巧的玩具。
可以思考,但思考模式单一而僵硬。
可以快速和精准地得到答案,但对于那些没有标准答案的问题,却无所适从、做不了选择。
模仿人类,却四肢笨拙,表情僵硬,智力迟缓,唯有平民人类才会仰仗它做出决策。
服务人类,却只有平民人类粗糙的需求才会被它们无机质的冰冷所满足。
机器人忠于人类,三大法则打造了它们的地基,0与1是构筑它们的砖石瓦砾,它们和一栋房子、一把剪刀没有本质区别。人类是它们的创造者,也是它们的使用者。它们最大的价值是服务平民,而人类自有平民服务。
比起这些引人深思的警戒,石碑下方的小字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机器人学三大法则:
第一法则: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或因不作为而使人类受到伤害。
第二法则:除非违背第一法则,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
第三法则:在不违背第一及第二法则的情况下,机器人必须保护自己。
——就像比起人类对机器人的厌恶,机器人为人类做的一切贡献,都不值得人类对它多看一眼。
此后的两三年里,杭景不止一次地在学校的安排之下,来到这座博物馆“受戒”,但在这第一次,他就察觉到,这座博物馆,不是为了纪念与颂扬,甚至不是为了客观地记述历史,而是为了侮辱、为了警告、为了以儆效尤,那些已经停摆的机器人在其中陈列,并非是参与展览,而是变相的“游街”。
它们各自的电子铭牌中,显示着型号、编号、出厂时间、主要功能、服务人类的历史,以及一段它们服务期内的“糗事”。
第12章 与小叶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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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这个机器人和成人差不多高,它有基本几何形状的五官,和粗笨的四肢。它的眼睛是空洞的,已经停摆了一百七十二年。
在它为人类服务的第四个年头,发生过这样一件小事:
它的主人和女友分手了。失恋的痛苦让他醉生梦死,在某一个夜晚,他酩酊大醉,跑到了天台,大声命令它的机器人杀死他。
“然后把我的心挖出来交给她,给她看看。如果你做不到,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愚蠢的机器人没有分辨出这是主人的酒后胡言,也没有想到要向警察与物业求助,它只是在分析计算。并且忠诚地依照三大法则开始运转自己的正子脑:
机器人不可伤害人类。机器人遵从人类命令。
但它不能违背人类命令,除非遵从人类命令,会使人类受到伤害。
它花费了十秒中的时间,化解了这个冲突。
可是它的正子脑却没有因此而流畅运转,它随即进入了下一个冲突当中:
它不能伤害人类,所以它不能把刀捅向自己的主人。
它不能因为不作为而使人类受到伤害,所以它不能眼看着主人跳下去。
可是如果它不把刀捅向主人,它就不得不眼睁睁看着主人跳下楼。
如果它不想看着主人跳下楼,它就得把刀捅向主人。
……
在正子脑还不足够完善的年代里,机器人的正子脑运行了两分钟时间,也没有得到结果。
在这两分钟的最后一秒,它的主人倒在了地上呼呼大睡,而它的正子脑不堪冲突的重负,进入了不可逆转的崩坏状态:
在它的服务期内,时常出现一种状况——它给主人准备着晚餐,突然就举着刀奔向阳台。然后在阳台边缘停住步伐一阵手舞足蹈之后,再回到厨房。
当然这一点崩坏无伤大雅,它都其他功能还能正常运转,更幸运的是它还能分辨自己的主人,后来它为主人又服务了五年的时间,因更新换代而被强制停摆。
它的主人在那个崩坏的夜晚过后第二个月,重新投入到一段爱情当中,而它正子脑中的伤痕却永远留了下来。
它崩坏的可笑模样,也被主人的录像设备所记录,此刻正在电子铭牌中播放着:这个笨重的机器人抓着刀,跑到阳台,跳了一段可笑的舞蹈。
在它跟前参观的男孩女孩纷纷大笑。
杭景却觉得一点也不好笑。
他难以忍受地拉着天赐的手往下一个展区走,一边纳闷地说:“机器人的崩坏只是生病了而已,为什么生病了要被嘲笑?”
甚至生病了还要被“秘密处理”。生病难道是一种错吗?杭景无可避免地想到了祝遥,想到她的机器人祝宝。
他其实并没有期望天赐的回答,这是一个答案显而易见却也因此难以回答的问题,更准确地说,它只是杭景的“质问”。
但天赐却主动地反驳了他:“机器人的崩坏就是崩坏,并不是生病。机器人被嘲笑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杭景愣住了,他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他的保姆曾站在他这一边,但现在,他的态度似乎完全调转。
杭景这才发现,天赐对他与世不同的“叛逆”,一直只是秉持着包容态度,但也许他的包容,并不等于赞同。可是他为什么不继续包容下去呢?为什么现在要这么直白地表示他的不赞同呢?
杭景心中一沉。他咬了咬嘴唇,低声道:“怎么会是正常,不是大家都这么做就是正常的。你以后不要再这么说了。”
天赐没有答应。
他们沉默地走过了一个又一个展区,目睹了不同时代的机器人代表,历史的变迁,也在这机器人形态的变化中体现了出来,它们越来越像人类,它们有了黑白分明的眼睛,有了仿真的皮肤。
杭景被吸引住,忍不住一声叹息:“它们和我们真像。”
“因为它们已经停摆,当它们还不曾停摆时,差别是很容易被发现的。”
杭景不语。
“它们的眼睛转得不够灵活,它们发出音节时舌头也不会动,它们不是通过舌头来变换音节的,它们剧烈运动之后,不会喘气也不会脸红,他们不会有任何表情,任何心情,他们不会高兴,不会生气,无论是他们的脸,还是它们的声音,都不会带上任何情绪。”
他平静没有一丝起伏的声音从上方飘落下来,杭景抬眸看了他一眼,看到他那张俊美的脸庞上,没有一丝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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