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棠没太懂端懿突如其来的示好与照拂,他只是稍稍怔了一瞬,便恭声应了下来:“是。”
然后起身。
他没动之前宿怀璟跪得板正,可容棠刚略一弯腰,伸手有一点要撑地站起来的趋势,宿怀璟就已经忍耐到了极限,想也没想地起身上前一步拉住容棠的胳膊搀他起来,还在对方站稳之后,弯腰拍掉了他衣袍上沾染的灰尘。
一整套动作做下来行云流水般自然,叫人挑不出一点错处与伪装,长公主眸光颤了一下,又很快恢复自然。
容明玉脸上表情不太好看,似乎想要怪罪这个儿媳妇不知礼数,长辈在身旁,岂能背对起长辈开始拍灰?
但长公主不仅没有一点芥蒂,还再一次在容明玉开口前打断他,将手臂伸了过来,低声唤:“棠儿。”
容棠应下,连忙上前搀扶住长公主的胳膊,微微弯腰矮下身量,慢吞吞地迎合着端懿的步伐往宁宣王府内行进,宿怀璟维持着一个步量的长度错身跟在他们身后。
直到他们三人跟容明玉兄弟都进了府内,门前跪着的密密麻麻诸如容峥容远他们才渐次起身。
为了迎接端懿,宁宣王府里里外外全都打扫了一通,似乎是想让母亲舒心。
可端懿几乎目不斜视地一路去了自己的院子,打量过佛堂之后,便将随身携带的一尊菩萨香供在了案台上,跪下去上了三炷香。
端懿问容棠:“这些日子可曾抄经?”
容棠从她在王府门前喊自己那一声开始就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是起得太早不清醒,还是压根就没睡好,长公主接连几次问题都跳脱得他有些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这辈子只给长公主送过一次佛经,还是为了迎宿怀璟进门。
之后抄经的日子也有,从成亲前到折花会上的期间多,再往后便少得很。
不是想不起来,而是要做的事除了抄经外还有其他更有意义的。
苏州园子里住的那几个月,容棠几乎快要忘记这件事。
闻言他摇了摇头,坦诚道:“孙儿愚钝,抄经只是为了解心中困惑,并非如祖母这般心诚坚定,这些日子已经不怎么抄默经书了。”
旁人知道长公主礼佛,都巴不得说话做事全都顺着她的心意,容棠也这样过,可如今却明白直接地跟她说实话,自己也说不清长公主会不会因此拉下脸来。
可是出乎他意料的,长公主不但没有怪罪,反而还点了点头:“不错。”
容棠:“?”
他懵了一下,问:“祖母是在赞许何事?”
“夸你坦荡明亮。”端懿直言,“还记得你年初去我府上,我跟你说过什么吗?”
容棠:“祖母教诲良多,孙儿铭记于心,其中有一句‘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你做到了吗?”端懿问他。
容棠顿了顿,下意识撇过头看了眼宿怀璟,而后点头:“正在做。”
端懿便笑了,手中拨弄起了一串念珠:“公主府被火灾波及,需要修缮一段时日,我或许会在王府住到年后,这期间你们有什么事都可以直接来寻我。”
你们,而非你。
容棠若有所思,蹙了蹙眉头。
长公主挥手,下逐客令,转身跪在了蒲团之上,似要开始念经。
容棠朝着她的背影行了一礼便要告退,宿怀璟却立在原地,轻声问了一句:“我有一事好奇,可否请殿下赐教?”
长公主背影稍有些佝偻,哪怕挺得再直,身上仍旧有岁月留下的痕迹。
她拨弄算珠的手微微一顿:“你说。”
宿怀璟注视着她的背影,问:“昨夜那场火,烧得怎样?”
端懿长公主背对着他们,头颅小幅度上扬,直视佛祖金身。
院外是来来回回不断搬运行李的小厮丫鬟,雪后初晴,麻雀从树顶跳到地面,又从土地飞往檐廊。
端懿沉默了一段时间,久到容棠几乎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轻轻笑了一下:“很好。”
苍老的声音落在静谧庄严的佛堂,佛像眼眸下落,悲悯望向祂的信徒。
端懿说:“我很多年都没有再见过那样一场大火,几乎全都烧净了。”
干干净净,铺天盖地,她跪在佛堂内,念了一宿的经,听见院墙之外来来回回停不下来的脚步与泼水声,心下一颗郁结多年的石头骤然落了地。
天色熹微,端懿踩着未散尽的月光自佛堂出来,一步一步走出这座困了她一辈子的府门,隔着一条街的距离望向对面。
石狮子依旧破败,头颅少了半边,眼睛丢了一颗,应该戏珠的前爪也早不知道去到哪了,又被来往金吾卫带来的车马一撞,口中最后衔着的一颗石珠落到了地上,穿过街面滚滚而来,直至滚到长公主脚下。
她弯下腰拾起那颗珠子,再抬眼便好像走过了一生。
最开始是宫宴中遥遥一面,隔树聊天,你赞我惊世才学,我敬你家国大义。
于是相知于是相交。
最开始没有谁谈婚论嫁过,你当我知己、我当你友人,四方宫墙内、巍巍皇城下,能遇见一个知己已经三生有幸。
后来或许是被陛下看中彼此心思,抚掌笑着赐婚,问替他征战一生的威武大将军:“爱卿,将我女儿许配给你家做儿媳妇可好?”
公主嫁在京城,那是想也不敢想的殊荣,更遑论她是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公主。
于是一切顺理成章,女儿心思萌动,开始憧憬治世纬略与边塞风沙之外的春闺情-事。
只可惜后来变故陡然,陛下驾崩,一切儿女情长都抵不过家国安稳,将要踏出去的脚自己收了回来。
从此回归知己,你做你沙场戍国的将军,我当我权倾朝野的女相。
卫府常年没有男性,除了帝王的敬重之外,一街之隔的长公主府才是家中女眷们的依靠。
端懿自己都记不清了。
最开始跟卫将军是知己,后来跟卫夫人是密友,最后将卫准当做了自己的亲孙子。
她与显国公府,早就褪干净了那些年少懵懂的情丝,更多的是经年累月的互相扶持中,如亲人一般的依赖与信任。
显国公府荒无人烟多少年,她就在对面金碧辉煌的长公主府里,面对慈悲佛像吃斋诵经了多少年。
石狮子口中的滚珠握在手中,端懿一起身,一颗浑浊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坠到地上,与那些倒塌烧焦的房屋一起。
而在熹微晨光之外,是她那两位身居高位、却尽心尽孝的儿子接她离开这座遍布了尘嚣的府邸与囚笼。
端懿从回忆中抽离,望着古佛,轻声道:“烧得很好、很干净。”
过去这许许多多年的影子,全都烧净了。
她不禁开始想,下一场大火又会在何处燃起?
她能不能见到?
这世上总该有报应。
第83章
宿怀璟始终没有告诉容棠,他是怎么知道显国公府被赐给了盛承厉这件事。
容棠旁敲侧击地问过几次,但往往一句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宿怀璟瞪了回来,话音落地只能降低音量,变成委委屈屈的“你好凶啊”四个字。
他多少觉得大反派有点过分,但自己又打不过他,好在本身他也并不好奇宿怀璟到底培植了哪些势力,又是怎么关注到盛承厉动向的。
显国公府被烧,仁寿帝勃然大怒。
事情过去半个月,柯鸿雪再约容棠他们出去围炉煮茶赏雪的时候,笑着告诉了容棠一件民间还未流传开的事。
男主从出生起就被术士篡改了命格,将他本来的紫薇伴星安到了六皇子盛承运身上,又替他伪造了一个妨碍帝星的谣言,这才导致仁寿帝从他刚生下来就对他不喜。
而前两辈子,因为天道加成以及容棠跟柯鸿雪他们一系列背后的运作,盛承厉后期成功成为了仁寿帝最喜爱、也最对其感到愧疚的一位皇子。
可这一辈子,首先男主出冷宫就因为一场大病、月容拼死求到太医院才得到了帝王的注意;出来后,盛承厉先是险些被仁寿帝视为祥瑞的白虎扑咬,之后又是在御花园里摔断了腿。
还没获得父皇的宠爱,就一而再再而三地触霉头,如今好容易到了年纪,能够出宫立府,结果又出了火烧显国公府一事。
仁寿帝回忆起这短短一年里,在盛承厉身上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故,沉思许久,召来了钦天监。
容棠神色一凛,下意识端坐起来,问:“后来呢?”
宿怀璟蹙了蹙眉,心下萦了一层浅淡的烦躁,他克制不住地伸手,抓住容棠手掌,捏在自己手里。
容棠迅速地侧过头看了他一眼,又转回去盯着柯鸿雪。
宿怀璟面上表情还没来得及调整,就被他这幅动作弄懵了懵,愣了好一会儿,摇摇头失笑,他能拿棠棠怎么办呢?
柯鸿雪道:“钦天监说,五皇子生来命格有异,是先苦后甜的宿命,体内镇着妖异,必须历经磨难化解大灾,才可走上康庄大道。”
容棠皱起眉头,默然沉思这句话背后的含义。
正当他想要理解这个钦天监是否跟上辈子一样,被盛承厉招揽,所以开始说好话的时候,柯鸿雪笑了笑,补完未说尽的言论:“监正说,五皇子原先应该先磋磨受苦十八年,之后的六十年才有坦途,但如今未满时辰提前出了冷宫,体内妖异不但没有消解掉,反倒因为多年镇压发了怒,这才引出了这一系列事情。”
容棠:“?”这什么玄幻说法,真能有人信?
【你忘了仁寿帝多迷信了?】系统出声提醒。
容棠哽住,认可它的话,问柯鸿雪:“还有吗?”
柯鸿雪笑道:“自然还是有的,监正还说如今灾星伴生,五殿下体内的妖异只会侵害他自己,可若是不及时祛除邪晦,迟早有一日会祸及帝星。”
他说这话的时候,火炉上的热茶正泡过第二遍,悠悠地冒出清香,院中冬雪阵阵,披上一地银装,沐景序裹着厚厚的大氅,倚靠在一旁的软塌上翻着柯家藏书阁里的古籍,桃花眼眸浅浅下落。
容棠三辈子以来,第一次在他身上看到了几分类似于慵懒的情绪。
容棠心里生起几分疑惑,但他暂且压了压,问柯鸿雪:“之后打算如何呢?”
柯鸿雪:“自然是驱邪除害,陛下已经派了人去陀兰寺请慧缅法师,等过了年便在宫里做一场法事,将五殿下身上的邪祟全部镇下去。”
容棠静默片刻,没想到蝴蝶翅膀竟震到了这里。
原著里提到慧缅,是因为盛承厉需要为他那迷信至极的老爹找回来一位得道高僧,为其诵经祝福,讨他欢心,给自己谋利。
而这一世,事情竟调转了过来,变成仁寿帝要慧缅替盛承厉“驱邪”。
这事怪异得出奇,顺利到容棠有些弄不清楚天道对它的男主,究竟还有没有那得天独厚的偏爱。
否则怎么会任事态发展到这种地步?
还是说……又是因为宿怀璟?
天道从一开始就拿宿怀璟没办法,这才从异世界带来了容棠。
可小世界的天道,究竟是为什么会对生活在它世界里的人没有一点掌控能力?
这事情愈发离奇,容棠回宁宣王府的马车上还忍不住思索。
他借着假寐的功夫,久违地进了一趟系统空间。
一打眼几乎被视野两边的差别弄呆了。
如果真的用游戏来类比,容棠绑定的这个系统空间该类似于一张网游实景图。
最中间是人物当下所处空间与形态的等比例缩影,系统中的所有视角都跟着玩家——即容棠的视角进行转变和移动。
其中空间里有许多可以交互的点,比如侧边的一些系统币余额情况,以及左上角的人物虚拟头像跟等级进度。等到进度条填满,便意味着任务完成,待系统主脑评判之后,就会给他发送相应的奖励。
比如一具无病无灾的身体和足够一辈子衣食无忧的财富。
而右上角则是地图区域,系统空间没有被蒙起来的时候,点开地图便能看见这个世界全部的区域块地图,每走过一个区域就能点亮相关位置,而区域块与区域块中还设置了传送锚点,容棠可以花费系统币进行传送。
至于地图中,则会直接展现出来的男主本人,容棠只需要点击他的头像,便可以就近移动到距他最近的位置,然后再装作偶遇,若无其事地走出来就好。
这一切都很方便,容棠享受了两辈子的便利,这一次重生,系统空间全部被一片浓稠的黑雾盖上的时候,他还有些不适应。
后来空间内发生变化,半边被黑雾笼罩,半边被灰色侵袭,系统看不见这个场景,容棠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索性便不再过多关注以免让自己烦心。
可如今他再一次进来,整个人都愣了。
空间是一块长方形一般的幕布,幕布下该是三维投射倒影,左半边仍旧是化不开的黑色,右半边是一大片的灰。
而在灰色的边缘,有一些类似于阳光投射到云层映衬出来的琉璃般彩色。
容棠第一次看到这片灰色的时候,只觉得范围广、颜色深,可如今再进来,他却恍然意识到这并不是纯粹的灰色。
如同一层又一层的透明布,被蒙上程度不一的脏,又悉数晕染开,然后层层叠叠交叉在一起,最后形成的一大片灰雾。
处处都是茫然,处处都看不明白。
可如今这些茫然却少了几分,尤其是边缘是被彩色光缠绕的位置,几乎能看见一些极度干净的浅色透明。
容棠细细望去,在那些位置下,看见了鳞次栉比的房屋檐角。
只有一点点,但他几乎可以断定,这就是自己目前处在的这片空间。
原因则在画面的最中央。
容棠看见了自己——只有半个身躯的自己。
分明与黑色交界的地方最是浓密,灰色几乎快被融成浓烈的黑,可独独中间那一块,散发着微弱的光亮,宛如像素点之下艰难维系的心脏。
很模糊的半个人物形象,卧在马车里,眼睛闭上,整个人一半在漆黑中看不见一点影子,一半却在颤颤巍巍、边缘不停颤抖的灰雾下,表情宁和。
灰色不停地想向左边侵染,可几乎刚过去就被融入了一大片浓稠暗色中,看不见一点颜色的稀释,但仍在奋力试探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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