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父亲不喜人多,若是白日回京,大小官员想来奉承的,都会站在城门口,免不了一阵寒暄,他受不了这个。” 游珑失笑摸摸遂钰的脸。
几个孩子里,就算南荣臻闹腾,也没有贴着她撒娇的习惯,家里唯一的女儿向来对肉麻敬而远之,倒是遂钰令她意外,高兴的时候黏糊糊地跟在她身后喊母亲,在军中受了委屈回来,也跑到她房里蜷在软塌中翻来覆去地念叨烦恼,最后还得将责任通通丢去大哥与父亲那。
总之,南荣遂钰就算做错了也没有错!
遂钰本性柔软,却被培养得强势冷硬.
遂钰枕在母亲膝上,忽然说:“母亲,我……”
“带来的兵全在郊外驻扎,你爹送我们回府后,还得去郊外安排一阵子。”
游珑说:“我们可以想去哪就去哪。”
遂钰愣了愣,听母亲的意思,似乎是也有想去的地方。
玄极殿。
皇帝寅时方从御书房回宫歇息,丑时还和留在御书房的大臣们进了宵夜,梨水甜汤,酥软糕饼,夜里吃几块胃里也不会涨得慌。
萧韫喜欢殿内点满灯烛,这样显得敞亮,心情也会开阔几分。人还没到殿门口,远远地便看见里头黑灯瞎火,只余门口供宫人行走的灯笼还燃着。
今日陶五陈留在玄极殿里当差,随行伴驾侍候的是前年方才提到御前的小太监郑也。
郑也见皇帝望着玄极殿若有所思,连忙道:“陛下恕罪,往常宫里都是亮着的,今日——”
话没说话,皇帝面颊突然跃然几分喜色,他从郑也手中夺走宫灯,快步向玄极殿走去。
男人步子迈得大,后头的宫人反应过来时,那团裹着皇帝的光晕已经远去几十米了,众人愣怔几分,碍着宫里的规矩不能飞奔,只好小步行走蹿得飞快。
玄极殿外空无一人,显然是故意不设宫人值守,萧韫推开厚重的门,开口正欲叫人,却陡然噤声,俯身将宫灯放在门槛边,沉默地缓步进入黑暗。
殿里自然是也有些烛火未熄,仅仅只用于照明用,内殿寝室便完全不见光了。
厚重的帘子垂地而落,脚下的地毯也是今日新铺,因着人终于从鹿广郡回来了,虽不知几时会来宫里,但总归得备着。
皇帝这次没敢下旨宣人进宫,无论是碍着南荣王的面子,还是他本身对某种期待的隐秘的忐忑。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如今三日又三日,多少个三掰着指头数过去,现在的来者,还是当初那个去时的模样吗。
他轻手轻脚地来到床前,还未掀开床帘,里头便猛地横飞一块靠枕,紧接着,熟悉而又陌生,携带着起床气的不耐烦的声音响起:
“吵死了!”
余音未消,萧韫忍不住笑起来,同时踢掉鞋子膝盖抵着床沿,俯身将埋在绸缎被面中的人捞了出来。
只是他用以往的力道去抱,怀里的人竟纹丝不动,甚至意识到皇帝停顿的含义后,颇为得意地用气声笑了笑。
紧接着,遂钰突然双臂环住潮景帝的脖颈,整个人向后仰去,皇帝顺势一道倒进床中。
两人从这边滚到那边,遂钰闭着眼只觉得睡得口干舌燥。
南荣明徽半道便被叫去西郊,遂钰送游珑回府,又在酒楼买了些大都的特色小吃供母亲品尝,便径直往皇宫来了。
他知道萧韫回得晚,又一路奔波劳累懒得跟人说话,将陶五陈也赶出殿去倒在床榻昏昏沉沉睡到后半夜。
中途醒了几次,爬起来找水喝,玄极殿还是他离去时的摆设,闭着眼也能摸到水在哪放。
“沉了。”萧韫说。
遂钰半阖着眼,也不反驳。
他的体重并没有变化,但因习武而变得格外结实,萧韫拉不起他正常。
“怎么才回。”遂钰打了个哈切,手指头都懒得动,直至闭着眼感受到昏暗的光在眼前晃悠。
萧韫下床去倒了杯水回来,无奈道:“口渴也不知道自己找水喝。”
琉璃杯抵着嘴唇,一杯见底遂钰才缓缓睁眼。
萧韫的气息近在迟尺,他却觉得眼前的人好像……与当年不太一样了。
“陛下怕我吗。”遂钰缓慢道。
此言一出,萧韫这才仔细打量遂钰。
眉眼变得舒展了,姿态极度放松,说话语调好似四两拨千斤,没那么紧绷,但又恰到好处地令人觉得是在被他注视。
萧韫:“你就是这样把步鹿孤是森迷得团团转吗?”
“他?”遂钰挑眉,垂眼漫不经心道:“他就是个……唔。”
……
潮景帝五指深入遂钰发隙,长发随指缝滑落,灯烛被安置在床头的楠木架中,火光摇曳,萧韫看到遂钰眼角似乎有道不凑近便无法察觉的疤痕。
他捏住遂钰的下巴,两人含含糊糊地接了个漫长的吻,耳鬓厮磨见,萧韫挑开遂钰睡袍的腰带,用气声说:“怎么穿朕的寝衣,大将军自己没有寝衣吗。”
“穷啊。”
话是抱怨,但音调更像是在撒娇。
“我在边塞吃不饱穿不暖,打又打不过别人。”
遂钰轻巧道:“哪像陛下,衣食无忧又有美人在怀。”
“美人是谁。”萧韫眼神晦暗不明,盯着遂钰充血的嘴唇。
遂钰翻了个白眼:“爱谁谁,反正不是我。”
“是吗。”
皇帝手指穿过柔软绸缎,轻而易举地像是握住一缕风,他轻吻遂钰眼角,遂钰微抬下巴蹭了蹭萧韫的脸,任由结实的手臂穿过自己的肩胛,这份陌生而无比悸动的心情,难得令他产生几分期待。
日夜的边塞风沙,令他已然忘却那份荣华富贵之下隐藏的暗潮涌动,而在踏入皇宫,陆霖汌向他打招呼的瞬间,那股熟悉的紧迫感再次降临他的头顶。
不过在见到萧韫的刹那反倒烟消云散,少年的无限紧迫与忐忑,此刻随着心境荡然无存。
他只是他,并非别的什么人。
不是质子,不是名义上的南荣遂钰,或许连南荣隋这个名字,都无法概括他现在的轻快。
能够与萧韫平等地对视,是他从前根本不敢想的事。
被柔软的浪潮翻滚,再至高高捧入云端。
此夜无声而涌动。
作者有话说:
这章值得小炮求一个长评,评论,海星了。(快乐遁走)
第125章
清晨。
宫门口众臣方才下了马车,正欲排队进宫,却听禁军的陆将军说今日陛下龙体不适,免了今日的早朝。
起因遂钰睁眼见皇帝要上早朝,龙袍在眼前晃了又晃,莫名的委屈忽然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待萧韫发觉之时,已经哭湿了枕头。
皇帝不知哪里惹四公子不痛快,以为是半个时辰前将他弄疼了,于是将他抱在怀中仔细安慰,胳膊腿一并查看,耳边的抽噎越来越狠,萧韫忍不住道:“你在军中也是如此?”
遂钰泪眼朦胧地掀起眼皮,睫毛都挂着晶莹水珠,声音闷闷地答:“战场九死一生,你为何没告诉过我。”
皇帝颇为诧异地挑眉,旋即将遂钰团了团,整个都放在自己腿上。
萧韫以前抱着遂钰觉得格外柔软暖和,现在抱着只觉得是真长大了,若是生气两个人打起来,他说不定还得冷不丁挨遂钰一拳,被打得顿时眼冒金星。
“你……”他顿了顿,说:“那个时候想回鹿广郡,朕怎么能拦得住呢。”
“战场刀剑无眼,想必你也根本听不进去。”
倒不如让他真正去了那地方,知晓天底下最血腥的地方莫过于此,便觉得京城虽为囚笼一般,但住在这总归衣食无忧,见得了举世无双的珍宝,赏得了娇艳无比的繁花。
萧韫手边也没什么能擦眼泪的东西,便用龙袍沾了沾遂钰的脸,翻起里面柔软的部分,将眼泪缓慢地擦拭干净,目光又落在几个时辰前,他便发现的眼角的疤痕。
疤痕颜色已经很淡了,不凑近看根本发现不了。边关风吹日晒,想来是受伤后便悉心养着,生怕留下什么。
萧韫长叹:“原来你也会害怕。”
好一会遂钰才逐渐平静,心里压着萧韫那句“怎么能拦得住”。
首领内监隔着屏风听见小公子不哭了,于是出声询问皇帝早朝,萧韫觉得他一松手遂钰又得闹,无奈道:“朕兢兢业业多年,今日便偷个懒不上朝。就说朕身体不适,这几日的早朝也都免了。”
“是。”陶五陈又问:“现在传膳吗陛下。”
“将昨日那道梨汤也制些,冰镇了再送过来。”
遂钰处理公务烦躁,心中压着事,已经连着上火十几日了,夜里亲吻时,萧韫不慎咬到伤口,疼得他下意识屈膝向前踹,萧韫虽没说什么,但身体绷直了一瞬,沉默地将疼痛按捺住了。
想到这,遂钰顿时翻身坐起抓住萧韫衣襟问:“疼不疼。”
“我……不是故意的。”
“哪儿。”萧韫失笑,觉得遂钰似乎也没怎么变。
爱哭爱闹忍不住还要咬人,下手的力道是一点都没变。
遂钰眼神飘忽,心虚道:“我没踢到。”
“朕知道你没踢。”
萧韫倚着软枕衣衫不整,勾唇道:“东西放在里头,踢不着。”
遂钰:“……”
“看来臣还是回鹿广郡比较好,省得陛下口无遮拦,不似为君。”
既做将军,必定有些变化,板着脸生气的模样倒有些震慑。萧韫似笑非笑地看着遂钰,被丢被子蒙住头也不生气,两个人从床这头闹到那头,零碎地交流了些治军要略,遂钰突然喊了声糟糕,当即环顾四周寻自个的衣裳。
“去哪。”萧韫问。
遂钰拧眉道:“你不上早朝。”
“我爹在西郊大营。”
虽说父亲默认他与皇帝的关系,但若是真明目张胆摆在台面,遂钰还没那个胆反复惹父亲生气。
堂堂南荣王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以前也真心对待过皇帝,现今除军务之外,有关萧韫的任何字眼都听不得,听见就生气。
遂钰趿拉着鞋跑去殿后温泉,没过多久便湿漉漉地又回来了,站在琉璃镜前扣着扣子,随口说:“陛下的审美竟也没变过,不觉得……寡淡得很吗。”
“你倒是顺手。”萧韫不由得笑骂,“也不怕衣柜里没有你穿的。”
遂钰耸肩,扭头冲萧韫做了个鬼脸,他换睡袍的时候早发现了,一水的浅色骑装,在校场跑马不出半个时辰铁定脏。
“穿这么鲜艳的衣服……战场上也很显眼吧。”萧韫光脚下地,慢条斯理地捡起遂钰丢在脚凳的脏衣服,拿在手里仔细看了会。
绣有南荣王府族徽的外袍,用色是最深的牛血,以银掺着白玉绣几朵茉莉作装饰,张扬之中不失雅致,也就只有南荣遂钰敢这么干了。
萧韫:“大宸的南荣遂钰杀人如麻,现在也有了一口吃十几个小孩的名声。”
“朕可没教你这般打仗。”
遂钰扬起下巴系领口的扣子,眼皮自然垂下,反复检查衣饰,并指挥萧韫将手里衣裳间挂着的玉佩拿下来。
皇帝解开玉佩,亲自来到遂钰身后,低头将玉佩系于腰间,遂钰透过琉璃镜观察萧韫,对方的身量还是比自己大一圈。
“秀州之后我便在想,对敌人仁慈是否便是捅向自己人的利刃,萧韫……”
“玉罗绮死了。”遂钰抿唇,停顿许久继续说。
“秀州彻底解放的第二个月,她回秀州协同新任知府收拾残局,被宗祠余孽当街乱刀砍死。”
“南荣军不杀投降之人,就是因为不杀,才给余孽可乘之机。”
行军作战的两年内,遂钰无数次因战术与军中将士争执,甚至闹到南荣王与世子面前,在王府正厅大打出手。
不杀战俘,优待战俘,这是南荣军的弊病,遂钰接管军队后便提出整顿,但这已成为南荣军不可分割的部分,正是因此仁慈而受百姓爱戴。
就算受过损失,只要南荣王觉得可在接受范围内,那都不算是什么极为紧要的事。
遂钰理解,但并不赞同。
“父王觉得我不留活口太残忍,但我杀一百个恶人,便能令几名好人幸免于难,何乐而不为呢。”
遂钰淡道:“玉罗绮身死,便是因我对人性过于期待,认为宗祠中的某些畜生只要认错,定然是有悔意,可惜那只是我过于天真妄想。人性本恶,若背负杀戮的罪孽,能令百姓们过得更好,我不在乎手中流淌鲜血。”
他转身,发现萧韫蹙眉,于是微微偏头勾唇道:“父王虽嘴上不说,却担心我像你。”
“但现在他更害怕我青出于蓝,总是拉着我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让我凡事留有余地,不要将自己逼上一条绝路。”
“你说。”
“我该怎么做呢。”
南荣遂钰的名声伴随着场场胜仗消耗殆尽,已不再是鹿广郡百姓心目中的四公子,遂钰每次带兵回府,便可见父王的部下们眼中的恐惧更甚从前。
没人敢惹南荣四公子,甚至背后议论也讳莫如深。
“军士们在世子跟前犯错,有回旋的余地,那是因世子仁慈。我手里的兵没人敢喊疼,只要我踏入军帐,人声鼎沸瞬间烟消云散,我看得到他们的紧张不安。”
遂钰系好最后一颗云母扣,岔开话题道:“父王知道我在你这,再从小厮们口中听见彻夜未归,想必又得一同责怪。”
“唉,都是及冠的人了,还是会被父亲——”
萧韫突然俯身拥抱遂钰,遂钰的话抵着喉咙戛然而止。
“怎么了。”遂钰拍拍萧韫的肩膀。
萧韫以为放手是最好的选择,无论对遂钰,还是对他自己。现在看来,倒不如继续将遂钰留在大都,至少不必面对刀枪剑戟,萧韫明白这种多少性命从眼前流逝的痛苦,它并不能像仇恨那般烟消云散,反倒会成为高原之上山巅常年不化的寒冰积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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