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九荷的目光在遂钰身上流连,太过坦荡反倒叫遂钰略有些不好意思。
“这位是——”她顿了顿,没想到竟是男人代替自己。
遂钰起身,拖着长长的婚服来到白九荷面前,自我介绍道:“我姓南荣。”
“南,南荣?”白九荷眸光转圜间诧异一闪而逝,觉得奇怪却好像在情理之中。南荣王府名扬天下,整个鹿广郡地界加起来比鲜国还大,既然出兵鲜国,有鹿广郡的人在更好商议。
“今日不提出兵,我好奇的是公主为何叛国。”
人性复杂,就算白九荷所做之事皆有缘由,却仍然无法改变她叛国的事实,这是会在史书上留名的污点。
白九荷不假思索道:“鲜国国君杀了我的母后,难道始作俑者不该偿命?”
“打仗并非一两人之事,公主有想过百姓的安危吗。”遂钰问。
“你是南荣遂钰?”凭借样貌年龄,白九荷判断道。
来大都前,白九荷仔细研究了皇帝身边那些近臣的家世,但唯有南荣遂钰的情报是从三年前起。
皇宫密不透风,铁桶一般难以获取消息,只有皇帝南巡后,南荣遂钰的消息才逐渐在民间乃至于江湖之中流传。
杀伐果决,不似南荣王府出身。
那般血腥杀戮的传闻,竟是眼前样貌精致,眼眸清澈好似少年般的人。
“就算千古骂名?”遂钰问。
白九荷答:“就算千古骂名。”
杀人偿命这种理由,着实无法反驳,许多能够改变时局的决定并不属于深思熟虑。
话语间坚定意味难掩,舍得令白九荷不顾一切讨回公道,遂钰慢腾腾回到萧韫身旁,找了个柔软的靠枕,伏上去,闭眼,道:“我没什么可问的了,陛下与公主商议罢,不必管我。”
他没有给予萧韫的回答,从白九荷这里得到了答案。
其实萧韫也知道,一旦动兵,朝内能战之将必定倾巢而出,兵部与内阁百般商议,最后得出的结果是可行。
单凭鲜国与西洲合谋,便已足以令大都警觉,缓解危机的最好办法是连根拔除。
白九荷既然愿做那把打开鲜国的钥匙,不惜一切摧毁鲜国王室,大宸只要顺水推舟,局势自会朝着双方所希望的方向疾驰而去。
双方商谈渐入佳境,当白九荷拿出鲜国王室兵力驻扎图时,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哄闹。
“葛将军,葛将军您不能进去!”
“公主与陛下在里头!”
陶五陈阻拦道:“葛将军,有什么事待会再说现下……”
“滚开!”葛桐急得满头大汗,什么也不顾了,险些冲动伸脚踹上去。好在理智尚存及时收腿,抓着卷轴的手改为推,但就这种力道,也险些令陶五陈骨头散架。
葛桐冲进舒荷殿,飞奔至被争吵惊扰,半睡半醒的遂钰面前,就算皇帝在场,他也来不及行礼,哽咽道:“公子,这是,是王府来的战报。”
遂钰打了个哈切:“战报每日都有,晨起不是已经送过一份了吗。”
“不,这是王府自己的线报,公子……”
“军中叛徒联合西凉,趁我军修整之时趁夜偷袭鹿广郡,在城中多处放火。”
“王爷他们回城不及,途遇阻拦耽搁两日。”
“为了百姓尽快逃出去,留在城中的王府族人们拼死搏斗,葬身火海无一幸免。”
“王妃与世子妃她们也……”
“我们,我们败了。” 葛桐双眼血红,铮铮汉子猛地哭出声。
“……什么?”遂钰陡然愣住瞳孔微缩,眼皮颤了颤,无力抓住葛桐,颤抖道:“你说什么?”
第130章
“鹿广郡失守前所未闻!”
“南荣王府拥兵自重素来狂悖,偌大南荣军竟然守不住一个鹿广郡!更何况那还是主城!
“陛下!老臣认为,南荣王出如此纰漏定并非偶然,应当立即将南荣王府剩余所有人带回京城彻查此案,给无辜受难的百姓一个交待!”
“南荣王回京,边境还有何主将可用?臣认为董大人此言甚为不妥。”潘尚书出列回头驳斥道。
“难不成董大人去领兵吗?”
董岩乃董贵妃表亲,去年外放归朝,任吏部一职。带领董氏门生一道站出来,扬声道:“谁人不知潘尚书的宝贝二子与那四公子交好,事还没查清楚,尚书大人便急着跳出来为南荣王开脱,莫不是狼狈为奸,另有所图?”
“向来为将者忌讳拥兵自重,当年徐氏叛贼还不够满朝上下反省一二吗!”
王府出身的将军们一听,不干了:“董大人慎言,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难不成徐氏叛贼是你们董氏所平?”
“四公子勤王救驾,朝中上下有目共睹,那时你们这些弹劾王府的小人们,都在背地里瑟瑟发抖等待救援吧!”
董岩指向武将最前那列,扬声冷道:“既无猫腻,为何今日骠骑将军几日未曾上朝?他可是王府嫡幼子,既然父兄在外出了岔子,难道他不该出面解释吗?”
“你算个什么东西,竟敢指责骠骑将军!”武将之中有人突然破口大骂。
拥护太子的朝臣众多,此言犹如一道惊雷,群臣之间轰然炸裂开来。
背后各自有神仙,说什么的都有,朝堂闹哄哄的你争我吵,霎时根本没人讨论如何处置王府,收拾鹿广郡战况,全都撸起袖子转嫁个人,乃至于家族之间的矛盾。
高台之上,潮景帝坐在龙椅中冷眼旁观,自早朝坐在这,皇帝一言不发,底下的臣子吵得口干舌燥。
从某位御史看出南荣王府谋逆,意图将其当阴谋论处,再到武将惯会居功自傲,武将们“揭竿而起”怒斥文臣只会动嘴上功夫,枉顾战死沙场将士们的心血。
世家之间各有牵连,浑水摸鱼者乐得看笑话,隔岸观火明哲保身,三言两语挑拨并不费事。
陶五陈暗暗留意皇帝动作,若是皇帝砸东西,得先一步劝解。按照往常早朝吵成这般模样,皇帝早就受不了了,平静如水倒是头一回。
直至有人喊道:“调查南荣王府是否忠君,何须等到押解南荣王抵京,现在朝里不就有个现成的南荣王府的人吗?”
“骠骑将军?他才到鹿广郡几年?从前人家做御前行走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呢,想查他?”
“怎么不能查!”董岩耳尖听见了,一马当先高声喝道。
“谁人不知南荣王看中南荣遂钰,南荣遂钰才多大,领兵不过两年便夺回失城,战报中这失城可是又失了,要我看,说不定是他与西洲里应外合!故意作假诓骗朝廷!”
众人正争得面红耳赤,吵架吵得你来我往,此言既出瞬间鸦雀无声。
谁都知道南荣王府恐有叛国之嫌,却不敢指责南荣遂钰有何问题。
能短短时间被太子赏识,后来稳坐御前行走,勤王救驾直接一飞冲天,遂钰二字也改了,人家现在叫回本名南荣隋。
看起来是南荣王的儿子,实则更像是皇帝放在南荣王府的眼线。宫里培养多年,谁还信他和南荣王府一条心?
此子好似孤臣,皇帝专程培养的孤臣。
潘尚书率先打破寂静,阴阳怪气道:“董大人,你那儿子们不争气,养在身边也没个中举,怎么就不兴别人的儿子战功赫赫?”
“要我看,是你请的先生不如太学教骠骑将军的先生罢了!”
“够了!”
皇帝拧眉,冷道:“吵什么。”
这句话真是骂对了!潘尚书见皇帝终于有所触动,信心满满噗通跪倒,高呼道:“陛下明鉴!!!”
“骠骑将军九死一生夺回失地本是幸事,如今竟被无端揣测,董大人这是将无数为国捐躯的将士的心放在火炉上烤啊!”
董岩:“你放屁!”
“——放肆。”内阁首辅斥道:“这是早朝!不是菜市场,陛下还没发话,你们便吵成这般模样。”
“陛下,还请尽快做决断。”首辅见情势控制不住,高声道。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董家拐弯抹角一通吵闹,为的是将南荣遂钰逼出来。作为王府留在大都身兼军职的嫡系,南荣遂钰必将首当其冲受到弹劾。
早朝连着吵了几日,御史台不知弹劾多少次,南荣遂钰始终未曾露面,就好像是直接在大都消失了。
但也没人敢直接登府堵人,唯恐被守在府门的军士打出去。
皇帝忍无可忍才斥责几声,其余的便留给众人去吵,到点退朝头也不回。
玄极殿一如往常,宫女带着水盆软帕擦拭器皿,小太监们将楼台洒扫得干净。厚重的地毯将脚步声隔绝在外,殿内静谧无声,萧韫脱下朝服直接走入最里,从棉被中找到熟睡的青年,摸了摸他汗涔涔的脖颈,说:“退烧了。”
“嗯。”遂钰睁开通红的双眼,应了声又闭上。
“我想过了,鹿广郡送到大都的消息,最快也要三十日,如果不是白九荷的情报,我们做决定攻打鲜国,父王恐怕也不会那么早回府。”
西凉要打时间差,火烧城池是为了一举夺下鹿广郡,好在南荣明徽身在边塞,不至于全部倾覆,勉强保住城池屏障。
只是化作废墟损失惨重的鹿广郡,祖宗基业毁于一旦哪有那么容易重建。
“朕前几日说过的话仍然作数,若想回鹿广郡,就让常青云护送你出京。”
遂钰摇头闭口不言,那些朝臣怎么肯放过他,明晃晃的靶子摆在这,不用岂不可惜?
况且快马加鞭为时已晚,根本救不了任何人,军令如山,他得到的命令是留在朝中为南荣军荡平阻碍,此刻能做的只有将一切落井下石揽在自己身上,无论如何处理都不能打扰鹿广郡重建,至少得给王府喘息的时机。
来不及伤怀,没有时间令他发泄,身体直接替遂钰做了选择。
烧来得又急又快,病倒不过刹那。
好在这幅身体如今足够强健,倒还算能撑得住。
王府内部传递消息比朝廷快许多,夜里葛桐带着最新军情前来呈报,遂钰坐在灯下粗略通读一遍,抿唇落寞道:“当初父王并不赞成我的作战方法,现在回旋镖打到自己身上,又能如何补救呢。”
葛桐:“公子……”
遂钰将密报重新装回信封,淡道:“送去御书房。”
“是。”
葛桐欲言又止,遂钰知道他想问什么,掀起眼皮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只是王府对不起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再伤心也该振作起来,葛将军,你应该比我更懂得这点。”
南荣王府善待俘虏,认为赶尽杀绝并非忠义之辈该行之举,导致西凉故意输给鹿广郡,放进一批俘虏入狱关押,再与军中叛徒里应外合打开地牢,趁夜城中各处放火,同时派遣精兵攻城夹击。
被流传美名的仁慈成为利刃,这把剑悬在头顶几十年,终于尘埃落定。
俘虏足有数千人,但他们就这么收下了,就这么关进地牢里丝毫未曾发觉其中蹊跷,因为南荣军这般行事多年,不会有人怀疑,更未曾探究为何会有这么多战俘。
他们只是一并收下,根据章程按部就班。
足以称得上腐朽而庸碌的仁慈。
朝局僵持,几派争执不下,皇帝上朝一言不发死撑着,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遂钰知道萧韫考量先查清缘由,拿出证据再行处置是最好的办法,但各方势力根本等不了那么久。
若非世家势力加持,哪能轻易将人放进军中而不被发现。
西凉,鹿广郡,大都,鲜国,桩桩件件来势汹涌,意在粉碎大宸平衡,彻底搅乱潮景帝苦心经营的局面。
大宸与西洲相抗多年,虽屡屡交手,却并不彻底开战。洲楚与西凉治理手段截然相反,西凉激进,多次撺掇武将们造反,两大朝廷百年纠葛,西凉终于坐不住向洲楚动手。
洲楚就算有燕羽衣又如何,不也得低头与大宸交易,企图重新挽回岌岌可危的洲楚皇族。
因洲楚执政,大宸方能休养生息再续强盛,两国经商通贸促进货币流通,若洲楚势绝,必定祸及大宸,更何况西凉已有动摇大宸之心。
火烧鹿广郡就是西凉送给大宸的礼物。
“西凉是在警告大宸。”
御书房,萧韫将密信递给萧季沉,萧季沉双手接过仔细阅读。
“朕十几岁才上战场,却将你六岁便送去边塞,你可有怨朕。”
密信不长,言简意赅信息量大,萧季沉很快便将信还给萧韫,道:“儿臣自知不足,唯有战场方可磨练心性。”
“你生性懒得动,叫你上战场也是为了改改你的脾气。”
回忆边沙之苦,萧季沉笑不出来,事实上他也并不想做什么皇帝身边最有用的儿子,只是所有人都在推着他走,他不得不向前,以回应母后的期盼。
萧季沉:“西凉撺掇鲜国造反,鲜国京城近,儿臣愿领兵前去鲜国。”
“不,常青云去。”萧韫摇头道。
原本与南荣王决定派萧季沉震慑鲜国,待萧季沉归来功绩加身,也能顺势找个由头卸了东宫协政之权。
太子作为萧季沉的挡箭牌,这些年帮中宫免去许多麻烦,他们与支持景飏王的老臣们斗,萧季沉才能历练数年而不受阻扰。
潮景帝决定道:“你去鹿广郡。”
“鹿广郡有南荣王,想必也——”萧季沉话未说完,皇帝突然起身走到他面前,双手放在他肩膀。
萧季沉怔了怔,他从未与父皇如此近距离接触,心不自觉地狂跳起来。
“父皇。”
“去鹿广郡并非要你辅助南荣王控制战局。”
萧韫沉声,近乎于警告:“听着,朕要你跟在南荣遂钰身边。”
鹿广郡出事,遂钰现在只是遵照军令短暂地保持冷静,萧韫无法判断是否还会有什么发生,而朝中对遂钰的弹劾迫在眉睫,他迟早得带代表王府直面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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