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内有严令禁止的宫规,遂钰也有不被允许踏足的地方。
他仔细观察着萧韫的神色,萧韫薄唇微张,沉声道:“皇族活下来的族人,前年经由你手,送去皇庄休养,那便是所有的幸存者。”
“陛下,臣想听到的并不是这个。”遂钰面无表情道。
萧韫:“今日是聪妙皇后的生辰,专程赶回宫,就是为了扰朕的兴致吗?”
什么性质,你酗酒的兴致?遂钰说:“陛下喝得酩酊大醉,难不成并非伤心所致?”
用麻痹自己的方式遗忘,无异于饮鸩止渴,若论逃避现实,现在看来,萧韫更胜一筹。
谁都没回答彼此的问题,都在等着对方开口。
萧韫的体温粘在遂钰外衣上,近日天气逐渐暖和了,遂钰穿得也薄。策马飞奔回京,路上热得出汗,余温未散,现在掌心还冒着热乎气。
这个年龄正是长个子的时候,柳树春天抽条,遂钰也跟着一道长。
衣料柔软,萧韫甚至能摸到他的肋骨,感受到皮肉之内,蓬勃跳动的心脏。
他笑了声,低低道:“朕小时候长得快,聪妙皇后每次准备的春衣,袖口都短一截。”
“她把袖子拆下来,找剩余的布料重新缝制,有时实在没有相同的料子,衣裳便算作废,不能穿出去。”
“用别的替代不行吗。”遂钰问。
守慎帝在位几十年,并未做出什么光耀民生的功绩,吃着先帝的老本,挥金如土,极尽奢靡。
导致萧韫登基后,率先处理的额便是这摊烂账。
前朝那些规矩,重新制定统统作废。
其中一条,便是为了保持皇室仪容整洁,衣物裁制需使用相同衣料。这样穿出去既尊贵又体面,彰显皇室风范。
烧毁前的玄极殿,内里金箔饰壁,处处点缀东珠,方寸之地价值千金。
萧韫扶着遂钰,稍一用力便将他整个抱起来,遂钰哎了声,但没挣扎,被萧韫带到柔软的床垫之上,酒瓶哐啷带倒一片。
“行了,睡吧。”
遂钰蹬掉鞋子,盘腿坐好:“你派去的督军官贪了大半军粮,如今人都要被我父亲带回大都了,陛下,此事应当如何处置?”
“依律。”萧韫答。
遂钰还想问什么,萧韫不耐烦地扯过薄被盖在他头顶,力道没收住,遂钰竟直接被掀倒,后脑勺挨着枕头,身体顿时沉甸甸的,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不是什么精力好的体质,吊着的注意力很容易被打散。
潮景帝将殿外候着的陶五陈叫进来,陶五陈低声叮嘱宫女们放轻脚步,三四个人将殿内收拾整齐,又送上来一碗醒酒汤。
萧韫坐在遂钰枕边,遂钰的手紧紧抓着被角,睡梦中的表情严肃,似乎是遇到了什么不可解决的问题。
暗卫来报,南荣栩带着遂钰去了南荣军营,不过两三日的功夫,遂钰又折返大都,想来是刚到便启程。
伴着遂钰若有若无的呼吸声,皇帝静坐许久,最终将床幔放下来,整理好,抬脚走出玄极殿。
翌日。
“日上三竿,怎么还不起。”
“小公子近日累着了,陛下特许多睡会,御膳房已备好了膳食,奴才带您去前厅用膳。”
“皇兄分明说的是,我与遂钰公子一同用膳。”男人又说
首领内监汗颜,眼下皇帝在前朝议事,早朝延时一个多时辰了,后宫里待着的爷,不知今日哪根筋不对,偏要进寝殿叫人。
隔着一道帘,不过两米距离,声音这么大,向来浅眠的小祖宗迟早得发火。
半刻后。
“给我滚!都给我滚出去!”
“陶五陈!给我把他赶出去!”
“全都给我去死!”
萧韫才下轿辇,便听到殿内传来怒喝,紧接着,一道黑影从门口闪出来。
“皇兄,他平日便是这样对你的?”萧骋发冠略带凌乱,身后的陶五陈抱着一块软垫。
显然萧骋在遂钰那吃了亏。
萧韫笑道:“他用枕头砸你,不知道躲吗。”
“躲?”萧骋冷笑。
怎么会有人直接抄起脚凳砸人,手边没什么硬物件,才舍得将枕头丢出去。
萧骋咬牙切齿道:“皇兄没被砸死,可真是万幸。”
平时遂钰发火,萧韫大多不在身边。御前行走时常早起,得跟着皇帝一道早朝,遂钰虽不服管教,但对得来的差事分外在意,虽也有起床气,却不多。
萧韫要往寝殿走,萧骋心有余悸,脚底飘似地拐去正厅用膳。
殿内重回寂静,床幔掀起一个小角,纤细的手腕搭在床边,手指自然蜷起。
皇帝俯身捞起埋在绸被里的遂钰,说:“该起了。”
殿内幽暗,分不清白天黑夜,遂钰闻到男人身上熟悉的味道,用迟钝的脑子略想了想,觉得他应当是下朝了,说:“早朝……”
“结束了。”萧韫边说,边用被子将遂钰裹起来,免得初春着凉。
他握着遂钰的长发,在手中绕了个圈,以免他重新躺下时压到头发。
萧韫:“新来的那个行走不怎么会做事,朕晨起把他打发了。”
“嗯。”遂钰集中不了注意力,迷迷糊糊地听不懂萧韫说话,只好嗯嗯地下意识应答。
“公子行行好,在朕找到新的行走前,在御书房再做一段时日如何。”
皇帝闷笑出声,掐了下遂钰的脸颊,又揉揉他的耳垂。
遂钰暴躁道:“方才在殿里闲聊的人。”
“杀了他,喂狗如何。”萧韫说。
萧韫叫萧骋去御书房,是要与他商议些公主和亲的琐碎,并非要他长驱直入玄极殿。
萧骋在饭桌上不服兄长管教:“在御书房找不到皇兄,自然得来玄极殿看看。”
面色阴沉的遂钰握着汤勺,冷道:“原来是景飏王殿下。”
前夜才问过萧韫人在哪,皇帝倒是好速度,不知道的还以为萧骋也被他藏在宫里——
遂钰愣了愣,脱口而出:“你一直在宫里?!”
萧骋用看傻子的眼神对待遂钰,单手撑着下巴靠近,弯眸道:“怎么,小公子在宫里长大,竟也不知大内有在下这号人吗。”
此人与萧韫长相相似,却不见半分皇亲国戚的稳重,倒像是什么勾栏瓦舍的浪子。
骨相极好,却轻浮至极。
遂钰拧眉,低头看着萧骋无限靠近自己的姿势,说:“景飏王自重。”
“你是皇兄的人,本王自然不会对你做什么,南荣王府出美人,本王只是好奇而已。”
“……”遂钰额角青筋突突直跳,微笑道:“既如此,景飏王便多看几眼,日后再好奇,恐怕也没机会了。”
萧韫觉得有趣,从旁观望,颇有看热闹的架势。
遂钰入玄极殿后,即便是太子,也难免得在他这小心翼翼。狐假虎威,摆着皇帝身边近臣的架势,为自己谋了不少利。
萧韫闲来无事,将遂钰近年收的礼一盘算,可不就是玄极殿库里多出来的那些。
世间难寻的珍宝,被遂钰当做寻常玩意使用,坏了便丢,或是兴起赏给下人
若在南荣王府,恐怕南荣王也不会纵着幼子胡闹。
遂钰口味清淡,多数是因病不可食辛辣。饭桌上除了他眼前的几道小点,大多辛辣酸爽,应该是萧韫专程准备给萧骋的。
遂钰随口问:“景飏王殿下的口味倒是独特,大清早食用辛辣,也不怕脾胃烧得慌。”
萧骋淡定道:“此刻晌午,公子赖床不起,现下不分时辰,倒不如请太医院前来诊治。开些清心明目防肝火的茶,治治起床的毛病。”
啪——
遂钰将碗筷重重扣在桌面,深吸口气,强笑道:“殿下有自己的住处,若觉得臣不顺眼,尽可离开。”
“本王姓萧,自小在皇宫长大,这玄极殿起初是母妃所住,怎么来不得。”萧骋挑起虾仁,故意放进遂钰碗中,拱火道:“公子来大内做客,我必定代皇兄尽地主之谊。”
遂钰蹭地站起,冷笑道:“是吗,下官吃饱了。”
“下官告退。”
萧韫望着遂钰的背影,纳罕道:“平时也火气也没这么大,说几句便翻脸。”
侍菜的首领内监问:“陛下,是否要老奴劝公子回来。”
“公子的脾气,倒是顶天立地头一份,从前臣弟不信,以为兄长夸大其词。现在看来,无非是兄长纵容,这才叫他在皇帝面前也敢擅自出入。”
遂钰根本没吃几口,萧韫给他夹了多少,碗碟里便还剩多少。
萧骋觉得可惜,又将方才的虾仁夹回来吞掉。
边咀嚼边不怀好意道:“兄长现下怎能仍安坐在这,若是我,便立刻跑出去将人追回来,至少在公主出嫁前,死死锁在宫中,不叫他在外头乱跑。”
昨夜遂钰突然回宫,令萧韫惊喜不已,此刻仍沉浸在遂钰或许也舍不得他的心情中,根本没萧骋旁观者清。
萧骋见兄长没反应,恨铁不成钢地摇头叹道:“南荣遂钰从郊区大营马不停蹄回宫,直奔玄极殿询问兄长,想来是得到了什么消息,或是南荣世子对他说了什么。”
“兄长如今色令智混,觉得小美人定是为了自己而来。”
“可这位小美人是南荣府的嫡子,以南荣世子物尽其用的手腕,他才见了我便往出跑,真是被臣弟气的?”
怕是高兴坏了吧,萧骋评价道。
潮景帝:“……”
倏地,萧韫脸色骤变,喝道:“把他给我追回来!”
宫人们一时没反应过来,纷纷低头与身边的同伴对视。
皇帝又说:“给朕把南荣遂钰追回来!不可让他踏出宫门半步!”
萧骋望着兄长,忽地只能看到他嘴唇在动,他捂了下耳朵,随后面无异常地继续用膳。
守在殿外的越青,突然看到自家公子提着衣摆,急哄哄地跑下楼梯,险些被碎石绊倒,却兴高采烈道:“快走!快走!”
“公子。”越青也跟着遂钰一道跑,问道:“陛下方才说了什么吗。”
“萧骋,今晨打扰我休息的那个人是景飏王!我们得把这个消息尽快告诉大哥。”遂钰兴奋道。
若慢一步,给足萧韫反应的时间,恐怕他真得等着萧骋入朝堂,才能从玄极殿走出去,那时景飏王现世的消息便不再是秘密,被困在宫里事小,反正他也不是没被关过,耽误大哥布局,他真是要悔得肠子青。
越青被吓了一跳,拔高声音:“景飏王?!真活着?”
昨日夜里入宫,遂钰进了玄极殿便没再出来,越青守在门外,本以为今夜公子又要被皇帝吸干精气,没想到皇帝竟独自带着酒气出来了。
晨起想叫遂钰起床,陶五陈将越青挡在门口,没让进。
后来长相颇似皇帝的男人进殿,待潮景帝带着遂钰去前厅用膳,越青都没想到这茬,以为只是什么尊贵的皇亲国戚。
遂钰顺着宫中人迹罕至的小道,前往禁军马厩,迅速牵了两匹马飞奔出宫,门口的禁军都没拦住,直接看着遂钰公子野马脱缰,马蹄扬起滚滚黄尘。
出了大内便没人能控制得住遂钰,回府匆匆领了些护身的亲卫,吓得褚云胥以为出了什么事,遂钰觉得一时半刻解释不清,扬声道:“待大哥回来自会向嫂嫂解释,小弟还有要务,晚上回来吃饭!”
潘府的拜帖倒是送了,但就是还没收到回信,遂钰等不及潘谓昙那个拖拉的性子,径直找上门去,大约是表情狰狞,守门的小厮以为御前行走上门,定是自家老爷差事上出了错,皇帝要问责。
个高的小厮伺候着遂钰往里走,个子稍矮些的,连滚带爬地跑进后院通风报信。
户部侍郎正在大儿子院里指导看账,小厮喘着粗气,脚底没刹住,栽倒在老爷脚边,灰头土脸道:“老老老老老爷,不好了!那御前行走杀到我们府里来了!”
潘谓昙与户部侍郎面面相觑,户部侍郎撑着桌角,右手拨弄算盘:“慌什么,御前行才下了拜帖,肯定是来找大少爷的。”
“潘谓昙!潘谓昙你在家吗!”
“父亲。”潘谓昙起身,行礼道:“南荣兄定是有什么大事。”
户部侍郎:“这是你与他的交情,为父不便出面,去找别的地讨论,还记得为父对你说过的话吗。”
潘谓昙已经看到远处露了半个身子的南荣遂钰,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跑来:“不可在府中谈论朝廷,孩儿这就请四公子去城中铺子议事。”
遂钰本欲与侍郎大人打声招呼,没想到人家倒溜得飞快,潘谓昙拦住遂钰,笑道:“家父身体不适,我们去外面谈。”
“可他——”
潘谓昙:“去我家铺子还是你家铺子。”
我家有什么铺子,遂钰纳闷。
潘谓昙无奈:“之前送你的那几家铺子,掌柜前几日说,你根本没来看,他正思忖着要将上月账本送去府里,又觉得贸然登府,恐被人发现,这几家铺子在京城中铺得太大,不好叫其他朝臣知晓主人是你。”
潘谓昙是京城中有名会吃会玩的公子哥,本想带遂钰去京中新开的,以流水席为特色的酒楼,没想到遂钰径直将他拉去撷星楼听说书。
好巧不巧,今日讲的便是南荣王府。
“那南荣世子,身高八尺仪表堂堂,外出征战多年,练得一身好本领,徒手撕开敌人不在话下!”说书先生拍案。
啪!
说书先生:“二公子壮硕如牛,传说天上神仙降世,王妃诞育其日,天动异相,有双日同空之色!”
雅间里头坐着的潘谓昙听不下去了,恰巧小二送茶点,他硬是等着人走了:“这样!你都能坐得住?”
遂钰笑了:“为何坐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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