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啦——
“公子小心!”
遂钰没看清脚底障碍,落入泥土,被雨水浸泡后的树枝,一半埋在泥地,一半暴露在山林中,表皮腐朽,内里却带着翠意。
越青连忙扶住遂钰,担忧道:“昨夜便没睡好,今日又主持仪典,我们别去国寺了,回府歇息吧!陛下特别允准,文书可暂缓半月上交。”
“你以为暂缓是什么意思。”遂钰反问。
他冷静地重新站稳,拍了拍裤腿的泥点:“他知道我接受不了,却只能按照他的命令行事。”
特别允准的休沐,只是在告诫遂钰,若想发疯,朕给你时间接受,半月后若仍旧闹进大内……
“我得听话,听话他才能放我走。”遂钰淡道。
萧韫知道他的脾气,且不愿总是接纳他所做的后果,唯一能够令遂钰冷静,迅速领会自己身处何种境况的方法,便是这种,类似于冷暴力的方法。
说冷暴力或许有些过分,他们之间从未有过一刻,不使用肉体接触,拳拳到肉的暴力。
只是这次萧韫采取了一种更沉默,更无须兵戈相向的方式。
用伤害自己,获得某些权力的机会,在萧韫这里也已成为过去。
遂钰暂时想不到任何办法,只能按照萧韫的意思,冷静月余,直至萧稚远嫁之事,正式在他这里,被未来的某个更吸引他注意力的事物,花上并不完美的终止符。
他猜测萧韫想用萧骋送亲,逐渐消弭将军府与侯府的喧闹,却没想到,下一秒,这种方式便用在了自己身上。
他想挣脱,却无力反抗。
凉麓山的冬日荒凉,此刻春景烂漫,花草气息纷至沓来,轻风拂面,却带不走胸中忧思。
遂钰轻轻用手掌贴着心口,一股难以言喻,前所未有的绞痛,瞬间从心脏处爆发,迅雷之势席卷全身。
他放缓脚步,为避免身后的越青看出端倪,只能将全身大半的重量,依托于马鞍边缘。
好在即便是小径,略走几步,也就到了朝廷修建的官道上。
仅仅只是半炷香的时间,遂钰浑身湿透。
“越青,我的披风呢。”遂钰紧咬后槽牙问道。
越青不觉有他,找出披风道:“在这,公子是觉得有些冷吗。凉麓山温度比大都低许多,是得披上保暖。”
每次上凉麓山的心情,都不太一样,竟无一次心情畅快。
遂钰不信神佛,却又心中怀着希冀,万一菩萨听到了他的心声,是否能了却他的心愿。
菩萨……
遂钰脚步微顿,旋即无奈笑起来,耸着肩,直至笑出眼泪。
越青好奇道:“公子想到了什么有趣之事。”
遂钰逐渐收住笑意,用袖口胡乱抹了把脸,说:“只是觉得有些人很蠢,我们快走吧。”
是很蠢,遂钰想,原来这么快就体会到了阿稚的心情。
他甚至没能在探望萧稚的时候,再送一尊观音像给她。
萧稚走投无路,将希望寄托于神明,那尊观音像代表着萧稚的心愿,而心愿被摔得粉碎,像是某种与未来牵引的绳索——
陡然断了。
因并未与方丈事先告知过,遂钰抵达时,方丈正在同一群小沙弥用饭,吃得极素,清炒萝卜丝,萝卜汤,用地瓜蒸的麦饭。
“小施主今日竟有空来寺里,是陛下有何吩咐吗。”方丈放下碗筷,笑道。
遂钰行礼:“在下贸然叨扰,并未提前告知方丈,搅扰用膳了。”
方丈向遂钰身后望去。
这位公子没来几次,却都浩浩荡荡,阵仗颇大。
身边伺候他的,护卫他的,甚至是当朝皇帝也赶过来接人。
要知道,如今这位皇帝陛下,最不喜求神拜佛,坚信事在人为,除非必要祭祀,一年到头都不会踏入香祠一步。
守慎帝与潮景帝,像是两个极端。
守慎帝谨小慎微,却善于享受金缕披身,无边荣华。今日不舒畅,便找钦天监夜观星象,或是亲自前往国寺上香。
方丈在国寺长大,历经三代皇帝,唯独潮景帝不信神佛。
遂钰公子代皇帝办事,被皇后刁难,却能引得皇帝动身前往。即便是漠不相关的外人,瞧见那夜皇帝将人在佛前抱紧的姿态,难免不往某些隐秘的方面联想。
那日皇帝驾临,陶五陈隐晦地同方丈聊过几句。
见了这位大人,不能叫大人,得叫公子。南荣公子也不行,遂钰公子最恰当,要是见着这位小大人生气,千万不能喊遂钰公子,称“公子”二字即可。
这是宫里的规矩,自然也是宫外的规矩,陶五陈说。
遂钰摇摇头:“是我自己想来,还请方丈帮我准备一间禅房。”
“一间简单的禅房即可。”遂钰强调。
不是什么皇室专用,也并非什么皇后贵妃的形制,只是供香客居住的禅房而已。
众生皆普通,抛去这身皮囊,谁的骨相不是一样的轮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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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轻装前来,未带换洗衣物,遂钰在禅房中坐了会,正欲下山去附近镇子买些衣物,越青抱着半人多高的箱子进门。
“公子,宫里送了东西来。”
遂钰快步帮越青一起抬进里间,越青满头大汗。问道:“陛下怎知我们会来国寺。”
“他……大约觉得我可能不太想回京吧。”遂钰笑笑。
他说话有气无力,扶着床杆缓慢坐直床尾,一点点地拆开裹着箱子的软布,里头掉出拳头大小的匣子,装了这木箱的钥匙。
啪嗒。
钥匙滑入锁芯,无需拧动,箱顶顺势弹了起来。
箱内均是遂钰日常贴身用品,甚至还有几副药,药包上附饮用说明,这是院首的字。
遂钰从箱中拿出寝衣,对越青说:“累了吧,你先回房歇息,我自己整理。”
打从昨日起,因送嫁之事,遂钰便兴致不高,今晨更是险些摔下马。
好在越青眼疾手快,及时接住了遂钰。
现下她放心不下,想多陪陪遂钰,遂钰却将她往屋外赶。
遂钰轻柔地推了推越青,意思是快走。
越青担忧道:“我还是在这陪陪你吧。”
“好越青,我知道你是担心我,可我一贯如此,并非有人陪着便能变好,你看那院中的落花。”
越青顺着遂钰示意的方向,向屋外望去。
遂钰:“我和阿稚,仿佛这树上的鲜花,只要过了季节,总会萧瑟落下,被僧人们扫进泥土,化作尘泥。”
“我们的存在,只是为了表面意义上的和平。”
萧稚为了西洲与大宸,而他则需维持鹿广郡与萧氏皇族的平衡。
“这些表面功夫,并不能变作真正意义的安定。待到花落,枯瘦或生长崎岖的枝干,显露在花匠面前,他们便会着手将它们统统剪去。”
大宸与西洲终有一战。
“公子,你和公主不一样,我们很快就能回王府,王爷与王妃没有一刻不挂念你。”
越青焦急道:“从前你觉得我只是在安慰你,如今世子回京,不也身体力行地告诉你,他一定会带你回鹿广郡吗。”
遂钰摇头,拍拍越青的手以作安抚:“并非不信任兄长与父亲的决心,只是我总是夜里惊醒,回鹿广郡,真的是正确的选择吗。”
留在大都,他可以利用自己的身份,以及萧韫仍然存在的纵容,为鹿广郡做许多事。
大都的南荣遂钰,或许从前活得不光彩,但现在已身披官服,在朝中有一定的参与权。
他察言观色,与那些文臣周旋,却不善于军中生活,与武将喝酒吃肉。
那样的生活,于他的身体负担太重了,稍微油腻或是盐巴过重,都会令他肠胃不适。
而脂肪与咸味,往往是军中最或不可少的。
越青意识到了什么,慌道:“公子,你不会不想回鹿广郡了吧!”
“大都不是人待的地方,那皇帝也并非良人,他是男子,他有天下男子没有的三宫六院,你在他的后宫,不,在前朝也不会得到——”
“当然是回鹿广郡。”遂钰被越青紧张的表情逗笑了,噗嗤道:“我已经想好了,在家中侍奉父母膝下承欢,代兄长与姐姐尽孝。”
国寺饮食清淡,晚膳时,遂钰也分到一碗青菜面,同方丈小沙弥们的吃食相同。
小沙弥在院门口提着食盒,遂钰从里头拿出饭碗,打算坐在院中台阶下吃。
他将饭放好了,回头却见小沙弥呆呆站着,也不说话,只是看着自己。
他问:“怎么了。”
小沙弥双颊微红,小声说:“施主长得真好看。”
越青从井中捞出冰镇水果,紧跟着说:“我们公子可是大都最俊俏的人了,各府的主母们都上赶着提亲呢。”
“瞎说什么!”遂钰不乐意了。
越青倒还真美夸大。
自从世子抵京,群臣便也猜出鹿广郡的意思了,又见皇帝并未恼怒,反倒时常邀请世子进宫下棋。
君臣一派和谐,嫡幼子又在陛下身边当差,想来是南荣氏与皇族关系略有缓和。
因此,朝臣们便陆陆续续将拜帖送去世子妃那,褚云胥每天晨起睁眼,便能看到小几中撂着当日新收的帖子。
外姓王,手握重兵,只剩嫡幼子并未定亲,遂钰一时成了大都闺阁中的香饽饽。
虽身体弱了些,可胜在长相俊俏,脾气不好,但也不是得理不饶人的性格,朝堂中固然尖酸刻薄了点,但听世子身边小厮说,四公子最是恭敬兄长,只要在府,每日晨昏定省断不会错过。
“晨昏什么?”
遂钰以为自己听错了。
“晨昏定省。”越青正色,“据说是大理寺那边的大人,他家夫人去诗会说的。”
“大哥身边不就只有窦岫一个吗,什么时候多出来了个小厮。”遂钰纳闷。
越青:“管他是什么小厮,总之便是这么传的。”
遂钰用帕子将苹果擦干,足足装了一筐,他弯腰掂量了下重量,对小沙弥说:“待会你还来吗?”
小沙弥眼神清澈:“来,收施主的碗筷。”
“国寺太大,我不认路,你待会吃完饭记得来找我,我要把这些果子送给大家。”
小沙弥带着食盒离开前,遂钰将最红,最饱满的果子塞进他口袋里。
“我不能要的。”小沙弥慌忙摇头,后退了好几步,遂钰终于能够学着萧韫,像抓小鸡仔般,将小沙弥提溜过来,卡在墙角。
“施主,我真的要回去了。”小沙弥瑟瑟发抖。
遂钰摩拳擦掌,作恶人状:“跑什么!”
越青无奈,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公子,你这套除了吓小孩,还能吓到谁?”
“明明自己也是小孩子。”她嘟嘟囔囔。
什么?!遂钰眼皮一跳,猛回头:“说谁小孩!”
越青借机救小沙弥于水火,小沙弥脸颊通红,像是能滴血,一路蔓延至脖根。
南荣王府直系形貌昳丽,越青她们这些近身的人,即便平时已十分熟稔,若遂钰真猛地凑到她眼前,她也得被恍得愣怔片刻。
若说潮景帝,除了昏头胆大将嫡幼子收入玄极殿之外,还是十分有定力的。
至少没在遂钰受伤或撒娇时,失去某种思量后果的理智。
唯有节日,国寺才会敞开大门,接纳四方来客。现下无人,院里一行五六个禅房,遂钰挑了阳光最好的那间。
没过多久,越青回来了,手里又拿着本经书。
“你要读?”遂钰吸溜着面条。
越青:“静心。”
她将经书摆在遂钰面前,风将扉页吹开,像是特地邀请遂钰阅读。
遂钰愣了愣,才说:“我不念。”
“抄录佛经清心,公子如今人情世故纷乱,倒不如去躁还真,再回宫也能看得清些。”
遂钰当即:“骂我眼盲心瞎?!”
越青:“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不过有句话越青没说错,自南荣栩入京消息传来,遂钰便再也沉不下心了,多年的隐忍仿佛于瞬间爆炸,他表现出的等不及,远超过往十几年承载的希冀。
一句话点醒遂钰,遂钰轻叹,说:“知道了。”
越青虽为遂钰近卫,却始终承担着规劝遂钰行为的责任,遂钰向越青露出些许笑意,“行了,饭要凉了,快来吃吧。”
在宫里吃多了珍馐美味,骤然回归本真,即便是青菜面,似乎也格外清利爽口。
难得遂钰吃得快,放下碗的时候,没忍住打了个饱嗝。
他懒洋洋地挪至井旁,难得主动将碗洗了,又坐在越青身边,等着给她洗碗。
越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离开那段居住在后宫小巷的生活后,遂钰进玄极殿,几乎没主动碰过碗筷。
入夜,遂钰坐在床边翻阅白天那本佛经,佛经晦涩难懂,很容易令人犯困。
他胸中萦绕着经久不散的沉郁,不知如何疏解,亦难以轻易畅快。
夜深人静,最易勾起白日隐藏于天光之下的忧虑,遂钰哈切连天地翻一页,叹口气,再翻一页,再叹口气。
直至内室都要装不下他的忧思,门外传来方丈的声音。
方丈敲敲门,问道:“老衲见公子屋里还亮着灯,公子睡了吗。”
吱呀——
遂钰开门:“方丈找我何事。”
方丈将怀中的书露出来,笑道:“白天越青姑娘从书库借了本经书,想来是拿给公子看的,那书若无注解,想来是十分难读。”
“此为注释一册,公子可两本对照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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