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钰意外道:“在下为晚辈,理应方丈着人前来,我亲自跟着去取才是。哪能劳动方丈深夜前来,当真惭愧。”
“僧人们有晚课,此时正在堂中诵经,若公子日后睡不着,大可来旁听,总好过在房中独自待着。”方丈道。
“谢方丈,我记住了。”遂钰道谢。
山间清凉,方丈穿得不厚,但遂钰接过注解后,发现方丈手持之处竟隐有余温。
他若有所思地目送方丈离开,倚在门框旁吹了许久的风。
山中不似大都灯火通明,远处忽然传来几声野狼叫声,遂钰搓搓手臂,动作迟缓地将门关紧。
小几放着凉透了的汤药,一个时辰前,越青端来的。
遂钰想了想,拧着眉将药喝光,又含了颗梅子,挪至灯下阅读。
有了注释,那些深奥的经文便好理解多了。
翌日,天擦亮,越青便抻着懒腰来到院中,预备打套拳清醒清醒。
自葛桐入京,日日晨起拉着遂钰晨功,没几日便治好了越青偷懒的毛病。
葛桐不是不知越青在军中的名声,从斥候营至前锋,皆流传着越青的“传奇故事”。
作为那批军属遗子,越青五岁学习刺杀,十岁进王府,被老王爷带过,跟着世子参与过大小战役,后而又在席飞鸿手中修习了些一刀封喉的本事。
若非派往大都,越青当如葛桐般,手中掌兵,副将之职指日可待。
葛桐可惜越青,越青无情冷笑:“葛副将倒是升任副将,不也在公子身边做近卫?”
葛副将,不,葛侍卫想辩驳,奈何越青实在是一针见血。最终,他只能摊手,相煎何太急。
在遂钰身边做近卫,来日便可军中提拔正职,正如南荣栩身边的窦岫。
不过葛桐有句话说得不错,万不能被京中繁华迷眼,一身杀敌本事不能丢,王府正是看重他们,才将他们放在四公子身边。
“公子?”
本以为院中空荡,越青揉揉眼,以为自己看错了。
遂钰穿戴整齐,长发柔软地披在肩头,正动手梳理额发,就连发尾的发坠也扣好了。
越青在送回鹿广郡的信中提及,遂钰有戴发坠的习惯。这次南荣栩来大都,便带着不少从前征战获得的战利品,各色宝石玛瑙,足足塞满半人多高的箱子,遂钰选了几个做发饰,其余的全部送回大哥房中,一点也不多要。
再珍奇的东西到了他这,也都绕不过粗心大意不慎丢失的下场,倒不如少用几枚,丢了什么少了哪些,心中大略有个数。
遂钰抬眼,平静道:“早。”
越青简直不敢相信亲眼所见,提着裙摆快步走到遂钰面前,左瞧右看,直至遂钰握住她的手,主动同意她碰了碰自己的脸。
越青不可思议,大声道:“活的!”
遂钰微笑,目光落在她腰间别着的软剑剑柄,解释道:“昨日你拿来的那本经书,我阅读整夜,觉得其中大道至深,待会叫藏在我们附近的暗卫回宫,告诉皇帝,我要出家。”
消息传回宫中,恰巧南荣世子与皇帝商议京城布防。
陶五陈揣着暗卫的消息,瞧着世子脸色,用手捂住嘴,低声对皇帝汇报道:“陛下,公子说他要出家。”
萧韫:“……”
皇帝脸色有瞬间的停滞,随后意识到了什么,畅快地哈哈大笑。
南荣栩不解,却未开口询问。
萧韫主动道:“遂钰在国寺讨清净,现下说要出家,世子怎么看。”
这次轮到南荣栩沉默,他抿唇思索片刻,轻飘飘道:“王府无需他肩负传宗接代,要是想做,出家修行也未尝不可。”
萧韫:“世子此话当真?”
“遂钰想做的事,谁可阻拦。”南荣栩同遂钰生活,这段日子也算是明白了。
只有遂钰想做或是不想做,谁也无法改变他的决定,若是将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做选择。
说不定四公子直接刀抹喉咙,梗着脖颈直接撞上来血溅当场,谁都别想好过。
南荣栩与皇帝只有一桌之隔,遂提起架在暖炉之上的紫砂壶,亲自为皇帝斟茶。
此茶一两千金,遂钰在府中存了不少,大抵都是从玄极殿顺来的。
行军艰苦之时,连干净的水源都难得,冬日还能抓一把冰雪解渴,夏天只能强忍干涸。
即便在宫中艰难度日,遂钰也未曾遭过这种罪,远比受人奚落,尝食馊饭更难受。
因此,南荣栩便没养成喝茶的习惯。
这段日子在大都待久了,将茶每日喝着,口味竟也被不自觉养刁。喝寻常茶水,便觉清爽不足,新茶陈茶皆不得味。
“陛下,家父不日回京,总是要见遂钰的。”
南荣栩道:“臣冒着大不敬,也得请陛下克制行为,避免遂钰受琐事牵连。”
“父王性情,想必陛下当年在军中颇有感受,若被父王察觉端倪,届时,遂钰便不止是被臣打得起不来床那么简单。”
语调平缓,萧韫却听出了威胁的意味。
南荣王的手段,萧韫极其清楚。
南荣军治军严格,分毫皆有记录。南荣王冠以心细如发著称,手段凌厉,生杀比肩阎罗。
南荣栩承袭父亲心性,父子二人如出一辙。
“世子觉得遂钰入军,是否能担大任。”萧韫反问。
南荣栩整理袖口,将眼前文书合上,拆开新的一本:“如今陛下送他去巡防营,不就是为了日后行兵做准备吗?”
“若臣没有猜错,景飏王送嫁,其实是顶替皇长子殿下的职务。”
“大宸战备,我方何时攻打西洲。”
南荣世子勾唇。
皇帝今日将他召进宫,又给他看了堆成山的奏折,其中纪录各地民生,以及今年的财政支出。
潮景帝登基后的几年内,三年大旱,连逢地震,百姓流离失所,朝廷布设避难居舍,并协助地方官员重建繁华。
现下已至欣欣向荣,国库充盈,有能力开支各项军务。
皇帝:“如今国事繁重,公主才嫁入西洲,世子莫不是在说笑。”
“陛下只是等着臣开口罢了。”南荣栩道。
皇帝允准南荣王府入京,并非是为了遂钰,若无要务,恐怕潮景帝恨不得南荣王府永远待在鹿广郡,除了送来捷报外,永远离大都十万八千里。
京中骁勇战将众多,却没有一支队伍善于与西洲作战。
近年来,唯有南荣王府与西洲百般周旋,若需地方军队支援,也都是以南荣军做前锋,其余人后方支援。
虽说王府愿意培养更多将士,但这并非朝廷所乐意所见。
萧韫道:“可敢一战?”
南荣栩沉吟片刻:“此事还需父王回京,至少等督军官一事结束。”
现在的鹿广郡,是世子当家没错,但涉及民生百态,还得身经百战的南荣王出面才行。
当年放在军中监察之用的督军官,着实是为朝廷做过贡献,可如今却成了蛀虫,若不拔除,万一与西洲开战之时,后备出了问题,届时便不止是军队受影响,生灵涂炭轻易如弹指。
……
国寺。
遂钰等了两日,暗卫姗姗来迟。
暗卫:“陛下说,若公子想出家,那便在山中再修间称心如意的禅房。”
“届时,陛下无事时,也可与公子同住。”
遂钰面色铁青,不敢相信萧韫竟如此不要脸:“什么!?”
越青掩唇忍不住轻笑,很快,她背过身笑得更开心了。
国寺佛法重地不可玷污,皇帝若是想南荣遂钰暖床,便得离开国寺另寻他地,倒不如直接修个新的,也好随时探望。
遂钰拳头握紧又松开,松开又重新握紧,最终道:“再回宫去,就说我心意已决,此事绝非玩笑。”
国寺清净,无人打扰,骤然远离喧嚣,倒也落得个清净。
遂钰没再差暗卫回去,萧韫说的不过是玩笑话。身负要务,哪能真由着性子四处乱转。
白日坐在佛堂听经,夜里跟着小沙弥们一起听课,遂钰不懂便不语,安静听僧人们低声交谈。
遂钰对出家之人的印象,无非是清心寡欲,远遁尘世,日复一日做着相同的事情。
真正融入他们的生活,却发觉他们每日从点滴中寻找乐趣,远比追求感官刺激来得充盈。
那日被遂钰塞了颗果子的小沙弥,与遂钰没几日便混熟了,只要无课,便常来遂钰这里玩耍。
小沙弥的名字叫如潮,是方丈外出开坛,在河边捡到的。
他被生父母抛弃,放在小木盆中,随着浪潮飘荡,方丈与熟水性的村民冒着危险将他救下,取如潮二字。
如浪潮滚滚向前。
如潮捧着遂钰送给他的酸梅饮,只喝了一小口,酸得紧紧闭眼,使劲打了个激灵。
遂钰:“好喝吗。”
“好喝!”如潮点点头,问道:“我可以带回去给哥哥们也尝尝看吗。”
“可以。”
遂钰说:“屋里还有,待会全部带走。”
征得遂钰同意,如潮兴奋地点点头,又道:“今日方丈说,山下有几个人,似乎是宫里来的,他们要带施主回去吗。”
“大概是吧。”遂钰问远处的越青。
“宫里来的?”
酸梅汤还是越青晨起下山锻炼,去附近农户家买的,越青说:“今日十五,皇后宫里来人,代皇后上了柱香。”
越青本以为皇后还有别的话通传,却没想到,人家还真是潜心礼佛,带着高香进大殿,供奉了小半摞手抄。
遂钰对如潮说:“我不能在这待很久,大概三四日后便得回去。”
如潮情绪肉眼可见地下降:“桃花都开了,之前皇后娘娘在寺里的时候,经常带着她身边的姑姑采摘,酿作桃花酒埋于后山。”
“虽然不能喝桃花酿,但是可以用桃花做糕饼,方丈每年都特别允准大家停课两日,将桃花浸入糖蜜中,以待清明香客供奉之时,分装赠送。”
如潮想同遂钰一道采摘桃花。
遂钰笑笑:“桃花花落容易,但我们相遇的情谊却可长存,后山那片湖泊的荷花开得极好,我们夏天同赏荷花如何。”
“公子,夏天我们不就回——”
越青本想说什么,遂钰摇头,她只好强调道:“好啊,夏天看荷花。”
春日温暖,太阳明晃晃地落在院中,没立凉棚,午间便晒得待不住了。
遂钰送走如潮,将誊写经文的纸笔收回房中。
初次接触经文,如潮帮助遂钰理解了许多段落,遂钰边学边记,一口气读了好几页。
如潮是这批小沙弥中天资最高的,年龄又小,寺中僧人都喜欢没事给他塞些吃食。
遂钰含着如潮送自己的桂花糖,想着不如再下山买些干桂花,混着蜂蜜放进酸梅汤中。
宫里的桂花来自进贡,虽是一等一的珍品,可遂钰喝着,似乎总觉得缺少山野间的灵气。
越青越听越玄乎,觉得遂钰是念经念傻了。
遂钰懒得同越青争辩,从她那要了钱袋,打算再去农户家问问,是否有去年晒好的干桂花。
他顺着山中小径,左拐右绕,专挑清凉地走。百物万态,遂钰在宫中见的都是金银玉器,于广袤自然,根本不比民间孩童懂得多。
“老爷,我们是走这里。”
“不对啊,我记得二十年前这里应该有座亭子。”
“远处那位公子,请等等。”
嗯?
遂钰正欲踮脚摘眼前那柱眼熟,却又陌生植物的果实。
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草木遮掩间,恍然看到两名中年男子,正朝着自己走来。
两人步履矫健,后头的那人精神奕奕,目光如炬。
不顺着大路进国寺,想必是什么喜爱探寻山野的旅者。
待那两人靠近,遂钰背手提醒道:“这里是大宸国寺,附近有重兵把守,二位还是原路返回的好。”
他手中握着叫不上名字的树叶,比脸还大,正适合扇风。
向他询问的中年人满头大汗,遂钰好心将树叶送他,道:“我也正要下山去,想来二位已疲惫,我带你们抄近道吧。”
方才叫住他的男人欲言又止,略回身与那未开口,且戴着斗笠的玄衣男人道:“老爷,这位小公子说前边不能再上去了。”
看来这人是随从,随从竟也穿得如此好,想来是什么富贵人家。
被称作老爷的人充耳未闻,掀起半边斗笠,直直盯着遂钰若有所思。
这般的审视的眼神,其中又带着莫名的好感,遂钰蹙眉,没多说,轻巧越过他们,道:“跟我走吧。”
下山路难走,老爷却走在了前头。
遂钰摸了下蹀躞带中卡着的短刀,以及手腕套着的精巧袖箭,正欲加快脚步。
老爷沉声道:“公子腕中可是来自西洲的袖箭。”
遂钰挑眉,道:“您认识?”
“见过不少。”老爷说。
“西洲制式工于精巧,喜欢袖箭等的暗器,所以好认。”
此话委婉,但明显在嫌弃大宸的技艺。
遂钰不乐意了,说:“大宸呢。”
“大宸弓弩最佳。”
国寺重地,聊兵器过于杀戮,且此着实不该是光天化日,与生人讨论的话题,遂钰不再搭话。
山林除了鸟鸣风声,便只剩脚步,以及遂钰发坠叮当碰撞的清脆。
他走得快,没多久便带着二人下山了。
“往北走,是大都。”
“你们应该是想进大都玩吧。”遂钰说。
“公子可有什么推荐之地。”
随从想说什么,却被老爷拦住,老爷询问道。
遂钰沉吟片刻:“大都繁华,处处是景。其实只要有钱,没什么不能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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