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韫话中的如何通常只是字面意义上的礼貌,他早已在心中盘算好了一切,将话说出口只是通知而已。
遂钰庆幸自己现在在萧韫这里还能得到皇帝本人的亲自通知,许多被皇帝厌弃的妃嫔只能得到内监冷漠的对待,他们传达皇帝的旨意,通常还带着某些责罚。
后宫里那些女人,包括董贵妃对遂钰的针对并不强,无非是男人不能生孩子,即使盛宠,过不了多少年容颜老去,他总会被皇帝抛弃。
遂钰总在想,自己被皇帝厌弃后,是否就能重新开始属于自己的生活。
但成为御前行走后,他忽然意识到,恐怕只有一步步走到就连萧韫也不得不重视的时候,他才会真正地正视自己。
然而那太难了,在他行动之前,萧韫便会将他防的滴水不漏。
遂钰说:“陛下先前赐了臣宫外的宅邸,臣想多休息几日,抽空回去看看。邀请一些与臣交好的书院学子,算是乔迁之喜。”
日光灿烂地落在他身上,遂钰用氅衣遮挡刺目的耀眼,他偏头看向皇帝。即使是被太阳照射,皇帝的双眼瞳仁仍旧是如陈年的墨般深邃漆黑,遂钰读不懂他的情绪,只能沉默着等待他的回答。
许久,萧韫说:“一路磕头上山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遂钰已经告诉过萧韫了,他在祈福家族平安。
但他不介意再气萧韫一次。
萧韫的手指搭在他的肩膀,拇指触碰遂钰的侧脸。
遂钰一字一句地答:“祈祷鹿广郡平安,南荣氏昌盛,我能尽早回到父母身边。”
他的膝盖在逐渐痊愈,然而伤口恢复的过程难捱,他意志不坚地想挠,奈何萧韫看的紧,他没有机会用手碰伤口。
不知为何,此时竟无端似被人刺伤般作痛,如同瞬时蔓延的潮水,骨头与皮肉各疼各的,凛冽的灼痛令他脸色瞬间苍白,额前汗意密布。
他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他和皇帝的关系不为人所见,遂钰只能趁此时机向萧韫多讨要些东西。
毕竟他那些大好前程早在出生时便被打碎,或许萧韫对自己的纵容是因为亏欠或者愧疚,但谁会让愧疚化作占有某个人的欲望。
遂钰不理解萧韫,觉得他荒唐而又矛盾。
或许帝王之爱本就如此,凉薄而来去迅速。
日出固然好看,却是转瞬即逝的景致。就像后宫中的宠幸,日日有人送进玄极殿,却也日日有人坐在冷宫哭泣。那副光景不知重现多少次,熬出头的人寥寥无几。
遂钰无声轻叹,不再将注视远方,他向萧韫敞开双臂说:“我没穿鞋子,抱我回去。”
萧韫微微诧异,按照遂钰平时的习惯,他大概会直接光着脚下山。
皇帝笑道:“好。”
皇后的住处被原封不动的保存,遂钰没让人将经书送回去。他贴心地想,皇后回宫自然是没时间做这些清净事的,再说萧韫不是说住持格外宝贝那些圣僧孤本,好东西自然要留在虔诚的人手中。
玉羌再取皇后贴身之物时,遂钰站在门口双臂环抱,笑道:“玉羌姑姑怎么又回来了,搬运东西这些事自然要交给下面的人去做,怎好劳烦您大驾。”
玉羌被遂钰堵在门口进入不得,重新着回掌事姑姑的宫服后,气势自然与青衫麻布时不同。
她在院中扬眉道:“遂钰公子受陛下宠爱是不假,但回宫后侍寝少不了向皇后娘娘请安,还请公子莫要坏了以皇后娘娘为尊的规矩。”
“这几日本官宿在皇后娘娘这,侍寝间陛下许诺将这间房送给我,日后这里就是我的了。”遂钰皮笑肉不笑,掌心搭在随身携带的佩刀刀柄。
他今日着的是骑装,朱红的绸缎滚着云腾的金纹。他吃住行的规格皆随皇帝,自然衣物也是江南专为萧韫制龙袍的绣娘织造,档次比宫内规制高出不少。
云腾在日光下泛着粼粼波纹,随着衣着之人的动作而闪烁。
遂钰换了个姿势,只用右脚支撑着身体,眼见玉羌脸色越来越差,补刀道:“姑姑若不信,大可问问陛下。”
“至于规矩……姑姑是想抗旨吗?”
遂钰与萧韫的事情,就连陶五陈也不敢真正将事实放在台面上讨论。皇帝将他封为御前行走,自然是将他往前朝臣子那边放的,名义上仗的是太子的关系,脱离了后宫纠缠的瓜葛。
玉羌何等聪明,她伴皇后多年,她的态度便是皇后的意思。
玉羌:“大人自然是大人,奴婢又怎敢僭越,皇后娘娘关心陛下的身子,难道召大人询问陛下的饮食也不可吗?”
“大人身为御前行走,陛下的饮食三餐便得时时照顾。”
遂钰好笑道:“这就为姑姑让路,姑姑想取什么便取。只是这趟取走本官便要翻新这里了,毕竟继续用皇后娘娘用过的物件实为僭越。”
“他真是这么说的?”萧韫在国寺另一处书房处理塞外送来的加急奏折时,陶五陈乐呵呵从外端着雨前龙井进来。
茶水温度正好,是最为适口的温度。
萧韫喝着觉得解暑,便叫陶五陈也给遂钰送一套去。不在宫中行走,遂钰这几日穿得格外随意,院子里也没有外人,只着单衣披散着头发到处跑,格外喜欢寺中后厨师傅养的那条大黄狗。
一人一狗放肆在树林里撒野,每晚回来都脏兮兮的混一身泥。
陶五陈早就着人将茶汤一式两份送过去了,道:“老奴还在里头加了冰块解暑,公子前些日进的蜜饯刚快马上山,也一道跟着茶汤去了。”
“老奴才走到门口,皇后宫里的玉羌去而复返来取物件,被公子堵在门口好一阵奚落。”
萧韫失笑,抖了抖笔尖的墨,道:“一间卧房而已,看来遂钰是知道将皇后送回宫中,皇后便不会再来此地清修。”
这是故意给皇后难看。
“公子心里不舒服,毕竟……”陶五陈没将话说完,道:“公子今日倒换了身颜色的衣裳,像是要外出。”
他夸道:“公子素日爱着湖色,今日穿的红色更精神。”
萧韫点了点奏折,道:“这是从西洲边境送来的飞鸽传书。”
御前侍候的统领内监自然对朝政知之甚深,服侍皇帝自然要时刻说在皇帝心上,差事才能做得长久。
西洲是南荣王府镇守之处,也就是说——
陶五陈:“鹿广郡述职至少得在秋收后,陛下,难不成是西洲边境出了什么事。”
西洲派遣小队入侵战线以北的瑰荣关,经过一夜的战斗以南荣军获胜为终。然而西洲在撤退时留下书信一封,五十年前西洲与天朝结姻亲之喜,如今西洲仍有求娶公主。
“朕身边只有五公主待嫁,五公主生母丽贵人死得早,西洲是想娶我朝唯一的公主配他们的皇子。”
萧韫冷笑,“好大的胆子。”
“五公主嫁去西洲定然是举目无亲。”陶五陈担忧道。
嫁公主兹事体大,且西洲如今与本朝尚在休战时间,难免没有因求娶失败而借机开战的由头。
萧韫将茶放在唇边抿了口,淡道:“回宫。”
其实遂钰还在等着萧韫带他去打猎,萧韫对他承诺过,他们可以在回程的时候去大都之外的农庄打猎。
遂钰连刀剑都磨好了,弓弦也换的是最好的。
然而他扒拉着车窗路过最后一个农庄,依依不舍地伸出手抓了抓空气时,萧韫将他探出车外的半个身子抓了回来。
“做什么?想摔死吗?”
遂钰蹭地站起,脑袋径直撞向车顶,萧韫出声的前一秒发出嘭的巨响。
“嘶!”
遂钰捂着脑门瞬间弹回软塌,龇牙咧嘴痛苦万分,耳鸣与阵痛回荡,眼前甚至有那么一瞬间炸开了烟花。
他在软塌上打了个滚,皇帝的马车就是不同凡响,偌大的马车应有尽有,软塌也做的比别人的马车大。
遂钰抓着被角无声痛苦,一双大手勾着他的腰将他整个人转了个方向。他下巴抵在萧韫腿上,萧韫捧着他的脸颊想笑又不敢笑,倘若他现在发出半个笑音,这位小祖宗都能给他卖半个月的脸色。
萧韫强忍笑意,佯装正经说:“让朕看看。”
“不给看。”
遂钰深吸口气,顿时觉得更疼了。
他说:“毁容了,毁容了!”
第7章
半晌,马车外听到巨响却不敢轻易出声的宫人,终于在皇帝命令声中快步去后车找冰镇的水果。
萧韫他们在寺里用的冰块是从附近冰窖中调来的,回宫为行装轻便便没有再将冰块装车,再说一日半的行程也无法贮藏冰块,只能堪堪冰镇些果子食用。
只是没想到遂钰居然被撞得头晕眼花,脑门立即肿起好大一个包。
“得用鸡蛋敷一敷。”遂钰握着琉璃镜欲哭无泪,他掀起刘海又放下,倏地爬起来抓住正在看书的萧韫说:“被头发遮住是不是就看不大出来了。”
萧韫一本正经地吻吻遂钰的唇说:“看不出来,小公子姿色如旧。”
遂钰倒也没那么在意自己在萧韫眼里究竟长什么样,但长相好看的人是知道自己与普通人容貌略有差距,因此更在意形象。
但萧韫误会遂钰的意思,以为遂钰是害怕因毁容而失宠,恐惧他将他赶出宫去,遂格外耐心的反复安慰许多次,直至遂钰折腾累了彻底睡过去。
随行太医趁队伍修整时,应召进车里来为遂钰上药,遂钰被饿醒后,发现自己的伤痕早就被抹了清凉的药膏,风吹起来还能闻到些许的薄荷味。
“阿嚏——”
遂钰打了个喷嚏。
“小公子醒了吗?”
陶五陈的声音从车外遥遥传来。
遂钰顿了顿,发现萧韫不在车内,但桌上却放着晾好的茶水。
他仰头饮尽后掀起车帘,说话前清清嗓子,道:“萧韫呢?”
陶五陈:“回公子。朝中要事,陛下先带一队人快马回宫了。”
“陛下命老奴陪着公司缓缓回宫,路上不必着急。公子本就晕车,且现在又撞伤了额头,还是小心前行比较好。”
“他什么时候走的。”遂钰问。
能让萧韫快马加鞭回宫,必定是关乎天下的要事,没待陶五陈答话,遂钰又说:“还有多久到大都。”
陶五陈差人将准备好的果子端来,道:“公子不如先用些糕点再听老奴缓缓道来。”
他将盛放着糕点的盒子举高,遂钰觉得陶五陈也挺不容易的,伺候萧韫这种帝王无异于走钢丝。他邀请道:“公公在外说话也不方便,进车里来歇息片刻。”
“老奴……”
遂钰:“陛下将你留下,必定是事事以我为主,难不成公公要抗旨?”
“停车!”遂钰拍拍车厢扬声道。
既然萧韫留下陶五陈,自然是允许遂钰询问缘由的,待陶五陈将西洲求娶之事事无巨细地告诉遂钰后,遂钰许久未言,西洲乃是南荣王府镇守之处,想必不嫁公主必定是要开战的。
现下国内刚熬过涝灾与百年不见的大旱,百姓尚在休养生息之时,哪里还能再经受开战带来的重担。
各个行业都将受到巨大的打击,单说通商来往,西洲连通着好几个小国的商路,当年朝廷下嫁公主,也是考虑到黎民百姓无法负担战乱带来的无辜波及。
并非不能战,而是用一位公主就能解决的事,又何必动用兵马呢?
现下皇帝只有五公主及笄可择婿,萧韫之前也提过,他欲在朝内青年才俊中为公主择驸马。
回宫后,遂钰来不及修整,径直奔向御书房。他从后门悄声进入,站在三米高的屏风后,萧韫与内阁商议不下,内阁主张将公主嫁出去,而萧韫的意思是西洲如此猖狂,不如下诏派遣南荣军与其一战。
内阁首辅司空照痛声道:“若是开战,边境又有多少百姓颠沛流离。陛下,百姓安身立命不易,臣等远在大都自然是安然无恙,可百姓遭受的都是血淋淋的妻离子散。五公主虽是陛下身边唯一待嫁的公主,但既受俸禄,承多年皇室恩泽,现在到了她为我朝做出贡献的时候了,身为萧氏儿郎怎可退却。”
司空照乃两朝元老,字字掷地有声,花白的胡子随着跪拜的姿势抖了又抖,内阁众人也跟着跪下,齐声道:“望陛下三思。”
萧韫之上两位先帝,皆是以文治国,而到了萧韫这一代,似乎积攒多年的血又重新沸腾,以至于萧韫登基后便在外征战数年,几乎没回过大都。
遂钰捧着太医送来的汤药,他有点站不住了,慢慢摸索着找了个椅子坐下。
汤药苦涩入喉,他听到萧韫声音冰冷道:“难不成我朝之辈皆是贪生怕死之徒,敌人打上门来也要送银钱消灾吗?”
在萧韫眼中,出嫁公主是毫无反击之力的下策,既然有能力一战,为何不战?
司空照双眼通红,首辅收到传信后整夜未眠,“陛下,公主联姻可成全边境全境百姓!”
这是一个有关于道德的千古难题。
死一个人或是死近千人的选择。
五公主出嫁不可怜吗,单纯的少女身处他乡,无论受到什么不公,她的母族都将不能给予她最及时的帮助。
史上嫁出去的公主,很少有活过三年的。
用女子换取和平,是最窝囊的做法。
然而边境百姓的性命何尝不珍贵,牺牲一人便能换来数千,乃至万计的家,这笔买卖真是划算极了。
朝臣中自然也有主战派,他们还候在书房外等待皇帝接见。
户部自然是不愿开战,但兵部是疯子聚集的地方,一个个像是打了鸡血般,在外喊着内阁误国。
但遂钰最在意的并不是萧韫决定和亲还是开战,他的眼睛一直落在萧韫手边的奏折,也就是西洲边境飞鸽传书来自南荣王府的奏折。
他见过两位兄长的字迹,许多从鹿广郡送来的奏折,都是父王口述,两位兄长代笔。
三姐随军后,偶尔也会有她的笔迹。
这大概是遂钰离家人最近的时候。
远隔千里,即使是看看他们的书写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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