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韫:“你觉得怎么做比较好。”
遂钰想了想:“陆将军行军在行,但州府内部复杂,不如臣去江衡稳住州府,替陛下扫除——”
“你二哥没有告诉你待会去哪吗。”萧韫打断遂钰。
遂钰觉得莫名其妙,他难得为皇帝着想,但萧韫好像不领情,仿佛是他殷勤过分,凭白惹人厌烦。
人马在通向主城的最后一个岔口兵分两路,遂钰跟着胡小海前往暗哨处安置。
胡小海见四公子一步三回头,以为是担忧自家主子,安慰道:“四公子不必担心,二爷夜里便会回来陪着公子,说不定还会带些秀州当地特色吃食呢。”
暮色微合,果真如胡小海所言,南荣臻带着食盒回来,他褪掉披风,胸腔染着早已干涸的血渍。
南荣臻向遂钰晃了晃食盒,高兴道:“新出炉的竹筒鸡,别愣着,快来搭把手,吃饭吃饭。”
遂钰:“……”
“别人的血。”南荣臻见遂钰盯着自个看,特地解释道:“杀了几个不长眼的,也没什么大事。”
话说得平淡,一笔略过,南荣臻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用竹筒烧制的美食中。他去院子里的井口净手,胡小海提醒南荣臻脱掉外袍:“四公子又没见过这些,二公——”
“嗯?”南荣臻立即拔高声音。
胡小海无奈,改口道:“二爷,您说您总在意这个干嘛,王爷之前便不允许我们叫您二爷,只是个称呼而已,二公子有什么不好的。”
“你说遂钰没见过什么?”南荣臻表情严肃,颇为重视。
“四公子方才的脸色,定是因您身上这些血。身上血腥气太重了,大都可没这个味。”
南荣臻解开腰带,利落地将外袍脱下丢给胡小海:“就叫二爷怎么了,老子就要叫这个!”
“父王大抵是怕二哥居功自傲,底下的人多有奉承,二爷叫多了,传着传着,传到大都来便变了味。”
遂钰的声音缓缓传来,南荣臻望过去,遂钰倚在门框旁,手持蜡烛,眼睛又明又亮,懒懒道:“不过我觉得没什么用,王府早就在那些世家口中声名狼藉,也不必在意这个。”
谩骂诋毁,或者栽赃嫁祸,这都不重要。
潮景帝怎么想,才最当紧。
只要萧韫觉得王府对朝廷别无异心,世家联合御史台再怎么闹,也必定不会翻出什么大波浪。
真到了皇帝觉得不得不砍去南荣王府羽翼的时候,就算鹿广郡什么都不做,只是安稳过自己的日子,也会有那些犄角旮旯里寻来的缘由,令整个王府跌入谷底。
南荣臻将胡小海的话听进脑子里,专换了套新衣来,连着问了几个亲兵,确定没有血气消散,这才放心进屋,同遂钰一道用饭。
“秀州环境并不复杂,但在城中开战,难免顾忌百姓的安危。”
“二哥既然能买来食物,想必宗祠便没想着此事善终。”
遂钰用筷尖挑起青菜,淡道:“二哥也不必瞒着我,前些日徐仲辛谋反,我也跟着刑部处决了些罪臣。”
“那几日身上总染着尸臭,烧过的人肉味怎么都洗不掉,闻着闻着,人也就麻木了。”
“现在看来,虽说不上是屠城,但你们已经打算放弃城中的百姓了,对吗。”
“……没错。”南荣臻见瞒不住遂钰,实话实说道。
南荣臻在来之前,仔细思量过。
若是秀州有救,王府必定不会派他前来。
王府的三小姐最善刺杀,想不耗费一兵一卒,大可直接叫她快马加鞭,何必由着南荣臻带兵潜入。
南荣臻没来过中原,认识他的人少,行事比父兄便利。
倒不如直接将宗祠一锅端,顺带解决那些效忠的信徒,届时朝廷再派钦差来收拾残局,倒也省了教化的功夫。
毕竟冒头拔尖的那些,早不知身首异处,剩下的贪生怕死,也翻不出什么浪花。
这是暴风雨前夜的寂静吗。
遂钰问不出口,沉默地将眼前,距离自己最近的青菜吃光。
饭桌只闻碗筷碰撞的清脆,遂钰捧起茶碗,低声道:“陛下昨晚叫二哥商议军务,是又吩咐了些什么吗。”
“这次南巡,我并没有想着回鹿广郡。”
他坦白道:“只是与陛下南巡而已,着手处理各地呈报上来的贪腐之事,秀州是意外,能与二哥见面也是意外。”
“以前我没有选择,想回鹿广郡却不得。”
“不想回家,你想去哪,皇宫吗?”南荣臻拧眉,立即反问。
皇宫,朝廷,一直都是南荣遂钰的战场。
在真正的血腥杀戮面前,遂钰只能沦为苍茫众生中的一员。
“我对战场无能为力,就像现在,只能被你们藏在屋子里,门外是明明可以参与战场,助你们作战的士兵。”
“现在却用来保护我。”
遂钰面露苦涩,这让他觉得自己很没用,尤其是萧韫的态度,更令他无比燥郁。
啪!
余音未消,南荣臻将碗筷拍在桌案,唰地起身横跨一步,整个人如山岳般向遂钰压来。
阴影笼罩遂钰的同时,他愤怒地抓住遂钰的肩膀,生气道:“你怎么能这么诋毁自己。”
“我们王府出身的人,没有一个自怨自艾。”
“你身上留着南荣氏的血,天生便高人一等,比肩云端的神仙,怎能自甘堕落,与凡人论长短!”
“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这些都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遂钰,若有朝一日你的手上沾了血,那便是我们这些兄弟无能。”
遂钰喉头滚动,眼前不自觉地发晕,唇齿微动:“可我……可我也……”
“大哥说你性格沉稳,我倒觉得你心志不坚,做事畏首畏尾。”南荣臻沉浸于与弟弟团聚的喜悦,终于在此时骤然冷却。
他这会缓过劲来,恨铁不成钢地骂道:“我不管你在大都如何养成的这些优柔寡断,都是家里欠你的,无论是爹娘,还是我们这些做哥哥姐姐的,等你回了鹿广郡,自然会全力弥补。”
“可现在,这是在秀州,是战场!”
“战场里的小兵,只能听从主将的命令。”
南荣臻咬牙切齿,看着遂钰眼眶通红,像是马上就要掉泪花,又气又恼,狠心道:“明日出城,你要是胆敢给我半路出什么幺蛾子。”
“南荣遂钰,自己掂量着看罢!”
遂钰睫毛微颤,鼻尖酸了又酸。
“把眼泪给小爷我憋回去!”南荣臻才不吃这套,当即喝道。
南荣臻比南荣栩更凶,但对遂钰有奇效。
乖乖吃饭,乖乖睡觉,翌日准时在院子里等待出发。
昨日院子里那几十号人,现在就剩十个了。
也不知胡小海何时走的,算时间,主城应该已经开战,只是这里与宗祠有段距离,听不见兵荒马乱。
南荣臻亲自送遂钰出去,告诉他夜里江衡来报,陆霖汌已收拾妥当,即刻带兵前来支援。
遂钰低眉顺眼,南荣臻说什么便做什么,一副受委屈敢怒不敢言的态度。
南荣臻心里犯嘀咕,没想到遂钰这么不禁骂。
他转念又想,自个也没怎么凶他,大都回来的人都说,四公子在朝中十分威风,与那些唇枪舌剑的朝臣们打交道,从未落过下风。
回想遂钰昨夜掉眼泪的模样,南荣臻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小弟,是我不好,昨晚吓着你了。”南荣臻能屈能伸,连忙抱手求饶道:“你回家别告诉爹,他若是知道我惹你哭,定要罚我去校场操练。”
“二哥没有欺负我,我知道,哥哥是为我好。”
遂钰声音虽轻,但南荣臻怎么听,怎么觉得这是威胁。
正欲继续说什么,沿途突然冲出一道娇小黑影。
南荣臻勒马,扬戟将遂钰护在身后,警觉道:“谁!”
“大哥哥,求求你们,救救我娘吧!”
年龄大约六七岁的小女孩,衣着褴褛,浑身脏兮兮地抱着一筐草药,拦路哭道:“我娘马上就要病死了,你们有马,求求你们带我去城里,呜呜呜。”
城里?
遂钰与南荣臻对视,南荣臻缓缓收戟,怕吓着孩子。
“二爷。”南荣臻身边的亲卫低声询问。
“是否要属下先盘问一番。”
南荣臻正欲说什么,小女孩见他们没反应,下定决心般紧了紧怀中的竹筐,陡然尖叫着向他们冲来。
咻!!!
南荣臻猛回头——
遂钰手持从亲卫那取来的长弓,箭已离弦,人却仍旧保持射击的姿势。
伴随着惨叫,紧跟其后的,是轰然炸裂的火光。
人体残渣伴随着爆炸飞溅,南荣臻眉心一跳,甚至来不及询问遂钰为何突然对孩子出手,瞬时脸色阴沉,怒喝道:“火药!”
秀州竟还私藏火药!
遂钰见那小女孩的瞬间,脑海里突然回荡萧韫曾经的告诫,以至小女孩向他们奔跑,毫不犹豫地松开对准她的弓弦。
会有人用小孩作为诱饵,吸引善良的士兵落入圈套,死无全尸。
遂钰冷眼瞧着远处血肉模糊,收弓调转马首淡道:“二哥,恐怕我们回去不去了。”
“既然宗祠已经察觉我们的踪迹,派人守在这,任凭我们怎么躲藏,也不可能顺利抵达城门。”
“那是个孩子,未来还有几十年要活。”南荣臻并非不理解遂钰的做法,只是方才尚还有回旋劝解的余地。
“二哥,忘了告诉你。”
遂钰笑笑:“大都许多人,背地里都骂我是皇帝座下的走狗,虽说这话传到王府耳朵里,你们也大抵觉得是污蔑,不当回事。”
“我是御前行走,并非那等只吃空饷的废物。”
“我的判断告诉我,此人该杀。”
“那么——”
“他便不会活着看见黎明。”
“现在,我说我要回去救驾,你拦不住我。”
遂钰一指尸体,冷笑道:“他们也是。”
第111章
南荣臻有些被遂钰的气势吓到,并非他那箭施展的有多高明,而是讶异他竟然真能毫不犹豫一箭穿心。
遂钰握弓姿势很标准,看得出是用心练习过的,但弓箭须得配合使用者的力道制作,重弓对遂钰而言,还是负担太大。
离弦的瞬间,反作用力同时加强还给操纵者,遂钰震得双臂发麻,尽量避免牵扯伤口。
他若表现得太弱,难免令南荣臻分心,既要入战场……等等,遂钰忍耐着手指肿胀感,忽然愣住了——
我为什么要去战场。
若论局势判断,萧韫的做法是当下最正确的选择。
南荣臻支持,其中也不乏是南荣臻自己好战,若此刻来的是南荣栩,或许还会持反对意见。
偏偏是南荣臻。
“遂钰,遂钰?”南荣臻见遂钰盯着贡献看,以为他想到了什么,道:“想必城内一定埋了更多的火药,你还是……”
“二哥,你猜历来皇帝为何要设御前行走一职。”
遂钰忽然说。
他将弓还给亲卫,甩了甩仍麻痹不已的胳膊:“因为皇帝需要挡箭牌。”
世家子弟,又文武双全,十多岁放在皇帝身边培养,最好成为股肱,也是拿捏朝中重臣的武器。
身份贵重的好处,大多是以其宗族背景震慑他人,家族的庇佑下乘凉,拿着皇帝的圣旨招摇,必要时还能为皇帝挡剑。
这就是御前行走。
“若皇帝死了第一个遭殃的就是我。”
对,没错,因为我是皇帝的近臣,遂钰边说,边在心里想。
皇帝在哪我就得在哪,所以不能独自离开秀州,前往江衡避难。
“可我怎么觉得你的表情告诉我,你心中早打定了回主城的主意。”南荣臻不假思索,脱口道。
他不是个藏心思的人,并不喜欢父王兄长那套做派,有什么便说什么,藏着掖着难免生嫌隙,倒不如一并坦白,日后也好行事。
遂钰看着是个乖巧,不爱说话开玩笑的性子,没想到比家里那两个成精了的还难搞。
他喜欢笑,但垂着头又显得委屈,南荣臻这几日就没怎么见过遂钰有过什么大悲大喜,总是表现地强吊着精神,懒懒怏怏。
遂钰摇头:“我说现在也没想好,二哥信吗。”
他好不容易活到现在,眼见能趁乱回家,却又想到萧韫在城中,他虽是个混账,但吃穿用度待自己不薄,若真将他丢在秀州。
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遂钰扪心自问。
皇帝单枪匹马前来祭坛带他离开,他现在却在王府亲卫的披荆斩棘中,被簇拥着狼狈逃回鹿广郡。
不待南荣臻说什么,远处陡然爆发更剧烈的轰鸣,狂风扬起砂砾,遂钰下意识闭眼,用受伤的那只手遮住双眸,耳边回响萧韫前夜莫名其妙的那些问话。
“边走边说。”原地迟疑只能徒增变故,南荣臻扬鞭一拍,遂钰的马便迅雷闪电般冲了出去。
“啊!!!”
遂钰下意识尖叫。
南荣臻抻着身体,将手放在眼前作眺望状,远远地,听到遂钰抓狂道:“为什么不拍你自己的马!”
南荣臻哈哈大笑,长戟在掌中挽了个漂亮的戟花,乐不可支地向遂钰的方向追去。
“臭小子,你的马也是从我营里拿的,我想怎么拍就怎么拍!”
“南荣臻!!!”遂钰五脏六腑都要被颠出来了,整个人近乎趴在马背,强忍耐颠簸,咬牙切齿。
98/134 首页 上一页 96 97 98 99 100 10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