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们手里抬着一个人。
一个浑身黑衣黑裤,脑袋上被用一块红布死死裹住的人。
乐宁整个人一僵,他忽然意识到,他看到的是什么了。
这一瞬间他无比庆幸自己刚才下意识躲起来的举动,他往自己躲藏着的石头夹角里越发缩了缩,连呼吸都放到最轻,一眨不眨的看着这群人。
他们来到了礁石的边缘。
中间的四个男人把手里抬着的人放了下来。
所有人沉默了片刻。
这期间那个被五花大绑,穿一身黑头上蒙着红布的人一点动静都没有,让乐宁不禁怀疑他现在是不是还活着。
他感觉那个人身上的衣服看起来有点不对劲,像是湿的,直到他身下躺着的石头上洇出淡红的湿润,以及吹过来的海风中铁锈一样的腥味让乐宁意识到了。
那不是湿的,那是血。
他在流血,所以才会把黑色的衣服都浸透了。
村民也发现了这一点,有一个女人失声叫道,“怎么这会还在流血?不是说要放干净吗?大师说凡人的血污秽,这个样子祭海,不会出事吧?”
乐宁为这个女人口中话的内容,以及她说着要把一个人的血放干净时那一副毫无感觉理所当然的语气震惊了。
他快速的扫视着每一个人的表情,他们没有觉得女人说的是多么残忍多么没有人性的话。
大部分人脸上都是和女人一样,带着点恐慌和焦急,显然是和她说的一样,担心这人的流血会惹怒大海,这次祭海会出反效果。
却有一部分人眼神闪烁,表情略有些僵硬心虚,其中也有抬人的那四个,他们看起来最心虚。
只是大家都在惊慌,没有人注意到这些人的心虚。
乐宁心中的疑惑更强烈了。
却听另外有一个年纪最大,但是看起来却也要比比他年轻得多的人显得更有精气神的老人开口了。
“可能是之前放血的时候的伤口在抬动时又流血了,这样,你们去弄一些海水来,等下祭海之前把他洗一洗就是了,不要大惊小怪的。”
“他还活着吗?大师说不能死了的。”有人担忧的说。
“还活着,还剩一口气。”有人说,“真不愧是灾祸啊,就是命硬,放了那么久的血还活着。”
“把红布松一松,本来就只有一口气了,别等下闷死了。”
听到老人发令,有人不情不愿上前去摆弄那死死裹着那人头脸的红布。
不知道是不是先前昏厥了这会被动一下弄醒了,原本毫无声息的人忽然动了动。
给他松红布的男人被吓了一跳,乐宁只听到他连声嘀咕,“于澧,你别怪我们,要怪就怪你是个灾祸降世的命,要不是你,也不会害得我们村捕鱼船连连出事,常年颗粒无收,就连岛上的土地都种不出任何食物,你也看见已经饿死多少人了。
你安生的去吧,不要再祸害我们了。”
乐宁只听得匪夷所思。
他从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愚昧到这种地步,能把天灾按在人身上。
他们嘴里的大师又到底是个怎样没人性的人,随随便便就断人生死要人性命,而且还是用这么血腥残忍的方式。
那个人还想挣扎,可是就像这些人说的,他被放了太久的血了,根本就没有力气。
乐宁看着他那苍白的手指在冷硬的石头上用力抓了几下,似乎想要借力把自己撑起来或者把那个村民掀开,可除了染了满手自己的血,没有任何作用。
那泛白的伶仃的指骨一点一点无力的松开时,乐宁强烈的共情到了对方的愤怒,不甘和绝望。
他自始至终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或许是村民把他的嘴巴堵住了。
乐宁的手不自觉的紧紧抠住身侧的石头,拼命告诉自己:忍一忍,这不是他的“现在”正在发生的事,这是不知道多少年前的过去所发生的,他就算真的冲出去了,估计也起不了任何作用。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回到这个过去的时间,来到这个完全陌生的岛屿,目睹眼前这一幕。
也许是缠着他的那个怪物在作祟……
不,当看到眼前这一幕,乐宁发现他已经无法简单粗暴的把对方称为邪恶的怪物了。
第85章 于澧啊
乐宁尚且还没有理清楚心底这微妙的转变,就听到那个老人发话了。
“阿生,压住了,别让他把红布弄掉,大师说了,不能让他生前最后看到的是我们的脸,否则他会留下执念,从水底爬回来报复我们的。”
那个压着于澧的村民连连点头,“我知道我知道,还是别松这布了,省得他又搞幺蛾子。”
乐宁眼看着那个村民死命的用双手和膝盖压在于澧的身上,他身下流出来的血更多了。
这时被叫去取水的村民也回来了。
有人说,“要不把他衣服脱了洗吧。”
却听好几个人异口同声道,“不行!”
“可是……”
“不脱了,脱得赤条条的祭海,成何体统。”老人发话。
这人不敢再说了。
提着水的村民示意阿生让开,一桶水很粗暴的朝着于澧浇去。
乐宁眼睁睁看着那人被从胸口绑到腿的身体一瞬间绷得厉害,一双苍白的手无力且痛苦的蜷缩了起来。
海水冲到伤口,一定很疼的,乐宁忍不住想。
水流从他身上流淌下去,在石头上蔓延出全是红色的血水。
一桶不够再浇一桶,一直到浇下去再从他身上淌到石头上的水里在没有红色才作罢。
乐宁咬着牙皱着眉,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眼睛都气红了。
老人抬头看了看天色。
乐宁也跟着抬头,发现不知不觉太阳已经下山了,月亮从海平面上斜斜的升上来。
老人张开手大喊了一声,然后朝着海面跪了下来。
他身后所有人连忙跟着他的动作跪了一地。
老人嘴里嘀嘀咕咕祈祷了好一会,最后对着海面叩拜。
等再站起来,他让阿生和另外一个人把于澧拖了起来。
乐宁越看越觉得这个阿生看起来有点眼熟,然而此情此景他没有那个心力去深想。
对于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他已经有了猜测,他心里除了对这些人的愚昧残忍的愤怒,还有说不出的难受。
可是很无力,他什么也做不了。
于澧被两个男人驾着拖到了岩石的最边缘。
就在这时,一个凄厉的声音由远及近。
那是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她嘴里一直哭喊着,“阿澧,阿澧!求你们了不要害他,求求你们!”
那声音绝望又悲恸,听得乐宁心中一片凄然。
在场人中也有面目不忍的。
但大部分人却面色不虞。
很快那个哭喊着的女孩就跌跌撞撞的跑过来了。
乐宁看到了她,差点惊呼出声。
这个女孩的模样,活脱脱就是他在于洋家里照片上看到的那个一家三口照片里的女人年少的模样。
于洋的妈妈?
但是怎么可能?
看这个村子这些人的穿着发型,怎么算那都的是百年前,年纪对不上。
就在他惊疑不解的时候,那个女孩已经冲到了近前,她一看到已经被推到礁石边缘的于澧,泪如雨下,不管不顾就要冲过去。
但是有人更快的拦住了她。
女孩挣扎哭喊不休,“不,不要!求求你们了!你们怎么能杀人?阿澧他是无辜的,无辜的啊!那个大师是个骗子啊,什么灾祸什么祭海,根本都是骗人的!”
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子,爆发起来的力气却那么大。
一个男人都按不住他,又上来了一个,这一次他们毫不客气,狠狠的把她按到了地上。
女孩的脸被重重擦在石头上,一下子就沁了血。
“小玲,别闹了,你再胡说八道下去没有人能保你了!”按着他的男人低声劝。
小玲却不听,她像是不知道疼,奋力的抬起头来,看到一张张无动于衷的脸,终于绝望。
女孩的眼神忽然变得瘆人。
“阿澧不是灾祸,也根本就没有灾祸降世,那个骗子说要找人祭海,你们就盯上了没爹没妈的阿澧。”
“阿澧平日里对你们多好?帮老人挑水劈柴,帮忙背着受伤的男人走几十里求医,救过溺水的小孩,就算闹饥荒这么严重,他都能把活命的口粮分出去给快要饿死的小孩,你们哪家没有受过他的恩惠?”
小玲声音凄厉,一字一句仿佛审判。
这群无动于衷的人表情终于有一点变了。
“你们告诉我这样的人是灾祸?你们摸摸自己的良心!老天在看着啊!你们不怕遭雷劈吗!”
眼看着有的人表情越来越动摇了,老人忽然厉声,“把她的嘴给我堵了!”
按着她的男人二话不说捂住了小玲的嘴。
小玲除了发出“呜呜”的声音,一句话也说不了了。
她连挣扎都挣扎不动,按着她的人扭着她胳膊,非常用力,或许在她挣扎不休的时候就扭断了,但她感觉不到疼。
因为她的心里更疼。
她绝望的看向站在礁石边缘的于澧,眼里全是泪水。
乐宁受不了了。
不管这个女孩是于洋家的谁,他都做不到看着而无动于衷。
他赌一把自己不是这个时间的人,别人或许看不到他,咬着牙冲了出去。
“谁?”
“啊啊啊什么人?红头发的是鬼吗啊啊啊!”
场面无比混乱,老人大喊一声,“别耽误事,快把他推下去!”
乐宁刚踹开那个扭着小玲手臂的男人,就被另一个男人一把拽着手甩了出去。
他那纤细的小身板不受控制的朝礁石边缘“飞”过去了。
与此同时有人狠狠推了于澧一把。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朝着下面坠落下去。
乐宁心里闪过无数个大写加粗的“卧槽”。
坠落的这短暂几秒,一个什么忽然重重砸到他怀里,他打眼一看,一颗眼熟的人头!
就是之前看到的那个神像的头!
是于澧的头!
上面裹着的红布不知道怎么掉了,他看到了这个少年此时的模样。
他的双眼怒睁着,里面浸满了血水,而他的嘴巴,被用粗粗的麻线,一针一针的缝起来了!
乐宁“啊”的尖叫着,本能的一把丢开了那颗头。
那颗头在半空中转了一圈,变成了面向上方,他的眼睛里,印着的是那一个个站在礁石边上的人。
噗通、噗通、噗通——
三个落水声。
站在礁石边缘往下看的村民连退两步一屁股跌坐在地,脸白得像是死人。
“完了,完了!他看到我们的脸了!”
“胡说八道,怎么可能?”
“怎么有三个落水的声音?”
“于澧,他……落下去的中途被礁石壁上凸出的一块石头……砍了头,红布,掉了……”
礁石壁上恰好就凸出了一块石头,那块石头还造型奇特,就像是一把刀,高速坠落的于澧撞上去瞬间身首分离。
“太邪门了,这太邪门了!他看到我们了,他会回来报复我们的!”
“怎么办,我不想死啊呜呜呜……”
一片惊恐慌乱,有女人直接大哭起来。
而这时小玲却哈哈惨笑起来,“等着吧!等着报应的到来吧,你们有一个算一个,谁都跑不了哈哈哈……”
“你闭嘴!”
有的男人本就心浮气躁,看小玲这样直接爆了。
然而小玲反而笑得更加刺耳。
这人没忍住,一脚朝小玲踩下去,只听咔嚓一声,小玲的腿变形扭曲的耷拉在了地上,她的腿被踩断了。
她痛得惨叫起来,嘶吼着骂,“畜生!你们这群畜生!你们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干了什么吗?你们按照那个骗子说的把阿澧关起来放血不说,还偷偷割他身上的肉吃了,你们要遭天谴!”
轰隆隆——
天际忽然响起了滚雷声,海风大得像是要把人刮跑,一场雷暴雨忽然降临。
就连海面也变得汹涌可怕起来。
所有人彻底恐慌。
最后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块!快去找大师想想补救的办法啊!!”
一群人呼啦啦往回跑,阿生犹豫了一下,“那小玲?”
“就让她死这好了,她不是喜欢于澧吗,就让她给于澧殉情啊,成全她!呸!个贱人!”
所有人都跑了。
只有小玲趴伏在岩石上,面色惨然目光绝望。
只是过了许久,又有脚步声传来,一个人影小心翼翼鬼鬼祟祟的观察着四周,见没人,这才赶上前去弯下腰轻轻把小玲抱了起来。
“你……”
“嘘……别叫人发现了。”
小玲垂下头来,“我现在应该是全村人的敌人,你何苦救我。我知道你没参与残害阿澧,你放下我,自己回去吧,叫他们发现你救我,他们也许也会残忍对你的,他们都是畜生,都疯魔了!”
那人却不愿意,他一声不吭的执意抱着小玲往回走了。
天际雷声滚滚,天地间暴雨如注,海浪仿佛在愤怒咆哮。
没多久,空荡荡的礁石上出现了一个挺拔的身影。
这是一个长相不俗,穿着道袍的年轻人。
可惜就是那双眼睛长得过于精明且显得阴毒。
他看着这宛如末日一般的景象,盯着海面的眸光显出了几分愉悦。
“说我石揾天生心性不定善恶不明?注定比不上师兄成就?呵……一个几乎半瞎,半身踏入黄土,成天半死不活的废物,凭什么得到那般赞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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