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妄仍在为所谓的“接受”苦苦思索,不想再浪费心神反驳,一抬头,无意中与仇逸仙视线交汇。
一人一神对视片刻。深沉的黑与绚烂的金彼此映照,如同绝不能相见的日光与黑夜。
位于下方的人类忽然开口:“我一直在想,你为什么来找我。本来我以为你是为上次的事情耿耿于怀,但以你的自由,不该如此。那么目的就变得扑朔迷离了起来。”
“我想起你总说,我是你的同类。难不成,你是希望我理解你?”
不等仇逸仙否认,他一鼓作气道:“你渴望,消除孤独?”
你接受自己的可悲了吗……他本想将这句绝对会惹怒神明的话说出,却顿住,一瞬醍醐灌顶。
对了,这才是须沧想表达的“接受”。不是被动得到了力量,而是他打从心底里去承认、去认可这是属于他的力量!
没等他为此感到欣喜,并实践这个猜想,傲慢的神明已经极为不悦。
“看来我的态度让你有所误会。”
仇逸仙换了一只手抵住脸侧,并起两指,从上而下划出一道笔直的线条。
无数燃烧着的石块从天而降,像是一场不期而至的流星雨,携将一切燃尽崩毁之势,冲向了渺小孱弱的人类。
李妄正要往安全的地方撤去,一转头又僵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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哗啦啦,不知何处涌来的巨浪高高抬起,如巨鲨张开血盆大口,对准了即将入嘴的猎物。
“若你是我的同类,我自当厌恶你,绝无可能产生半分好意……正如此刻。”神明姗姗来迟的后半句说明了一切。
前有陨石,后有巨浪,上有神明,下无道路。
四面八方,竟无一处可走。
李妄顾不上去辩驳,他操控全部的神力,想要抵挡迎面而来的攻击。
可这里是属于另一位神明的领域,如须沧所说,这片空间排斥其他的神力,不仅强行封住了须沧,也压制了他的力量!
炙热的风愈发靠近,背后的浪声盖过所有。
李妄浑身紧绷,咬着牙,强行打碎了最近的几块陨石。碎裂的黑块纷纷扬扬,带着余热,坠落在地,看似有效,却阻止不了更多陨石扑来。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是数量多到数不清的陨石。
海浪的阴影覆盖了脚下,已然高高越过头顶,只差临门一脚,就能吞噬人类。
他不会死,仇逸仙不会让他死。
李妄清楚这一点。
可如果他受了重伤,如果他动弹不得,又怎么赶回去,怎么去救同伴们?
要他眼睁睁看着其他人因他而死,不如将他凌迟!
必须想想办法,必须得到能够突破的力量,必须——接受神力。
要怎么接受?
修行的一幕幕在眼前晃过,那些风、雨、河流、沙砾、波浪……许多切身感受过的触感,在这一刻同时涌现,他好像碰到了轻柔的风,碰到了细微的水,碰到了飘散的沙……
那时,他与自然融为一体,身在其中,敞开身心,感受着它们,接受了它们。
所以狂暴的风可以变得温驯,所以凌厉的雨可以变得柔和……因为他与它们成为一体。
他明白了,为什么天道说需要贴近神明的思想,才能更为流畅地运用神力,为什么须沧说他需要接受,才能突破桎梏。
他太迟钝了,明明有那么多的提示在告诉他答案。
——因为他从得到这份力量的第一天,就纠结着、排斥着、厌恶着它。
他从未真正理解这份力量确实属于他的事实,也从未理解过这份力量。
一直以来,他都像是个任性的孩子,拒绝了门外清晰可闻的呼唤。
黑发青年缓缓放下抵抗的动作,闭上眼,站在原地,对近在眼前的攻击视若无物。
燃烧的石雨接连砸下,滔天巨浪轰然拍打。
交界处的人类,消失了身影。
“——”原本悠闲的金眸神明豁然起身,朝着人类不见的方向望了一眼。
只一眼,仇逸仙便已知晓了情况,却不知为何并未收回目光,仍紧紧盯着那处,像是遇见了一件极为不可思议的事件,要看个仔细才行。
“他逃走了。”他低语。
“这片领域不会有缝隙能够逃走……除非我的力量出现了空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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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之力量,源于神之心……我的心……”
神明的脸色忽然沉了沉。他转开视线,不再去看,随手一挥。
整片空间如镜片般层层碎裂,露出别无二致、多些生机的原本世界。
在这场无声的破碎中,执掌自由的神明骤然伸手,穿胸而过,掏出了一颗金灿的跳动的心脏。
他凝视着那颗剔透无瑕的心脏上一道细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裂缝,手上用力,就要将这无用的心脏当场捏碎。
心脏对持有权柄的神不是必需品,只要花费时间,便能重新生长。失去心脏,仅仅会失去一部分力量罢了。
可那只手紧了又紧,终究还是没有完全收拢。
“只是一颗心。”那声音仿若呢喃,笃定而平静,“只是一颗无聊的心,我不会被束缚。”
风卷走所有隐藏的故事,逃走的人类狼狈而焦急,连成功掌握神力的喜悦都没能产生,运起全部力气,匆匆忙忙往北斗山庄赶。
须沧听见他过于鼓噪的心跳,看见大量焦躁飘散而下,却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你已经逃出了仇逸仙的领域,以现在的速度,短时间内他找不到你,你不需要向其他人求助。】他考虑一番,安抚道。
然而李妄连解释的话都没空说,翻山越岭、日夜兼程,将四五日的路程硬生生压到了一日,终于到达了北斗山庄,到达了他们七人居住的小院子。
即便已经是最快速度,气都没有喘匀,站在门前时,他忽然踌躇起来。
会不会来不及,会不会只差一刻,会不会全是无用功?
他无数次推开这扇门,却没有一次这般难以冷静。
伸出去的手在门前停顿一瞬,才又继续向前,推开了院门。
咯吱一声,院中的模样映入眼底。
明净敞亮的院子里,左边一排排架子上晒了祝笑笑的药材,旁边建起的围栏养着试药的兔子。右边一张石桌旁摆了六张凳子和一把躺椅,躺椅是师鱼鱼特地弄来的,说要这么坐才舒服。
石桌旁种着一颗移植的银杏树,粗壮的树干下挂了个秋千。是游生做的秋千。离秋千不远处有一块黑黝黝表面光滑,一块多有砍痕的石头,那是古银的磨刀石和试刀石。
角落处的水缸里,养着牧月特意找来的睡莲,一簇一簇,开着淡粉的花。屋檐下的鸟笼敞开着,里头颜玉麟养的画眉前段时间就已经飞走。
属于他的院子里,留下了太多别人的痕迹。
那些别人却不见踪影。
来迟……了吗。
李妄怔怔地看着院子,只觉一切声息都在远去,过多或虚幻或现实的记忆纷沓而来。
“李妄!”
幻觉中,似有人呼唤他。
他呆呆地想着,还是朝着幻觉的方向转了头。
或搀或扶、好似受伤的六人,走出晦暗的阴影,在明媚的阳光下,朝他挥手。
李妄默不作声,看着记忆渐近,看着虚假将碎。
心里仿佛一滴一滴,缓慢地下了雨。
“你怎么不说话?还这么一副狼狈的模样?”
来到身前的人,笑嘻嘻戳了戳他的面颊。
影子被拉扯出长长的尖端,像是一柄刺破彷徨的利刃。
李妄恍然抬眼,细细打量了面容熟悉的同伴们,鲜活明亮、生机勃勃。
他们……没事。
没事。
太好了。
李妄扯了扯嘴角,弯了眼眸,想要做一个高兴的表情。
“喂喂喂,你怎么哭了!笨蛋,我们不是好好的吗?”对面那人大呼小叫起来。
他们簇拥了过来,将他包围,仿佛光芒击穿云层,有片微小的天空放晴了。
啊啊,又失约了。止不住泪水的笨蛋想着。
第59章
兵荒马乱的宣泄后,众人终于有了坐下来一起谈谈的时间。
交谈的地点理所当然选在了最近的房子,即李妄的院子里。
瞥了瞥同伴们身上或多或少的包扎痕迹,作为在场看上去最完好无损的人,李妄主动将这段时日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和盘托出。
只隐下了关于须沧的部分,除此之外,连对天道的部分猜测都说了个清楚。
“原来如此……嘶。”
师鱼鱼若有所思,刚想和往常一样往椅背靠去,却不知道牵动了哪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看他这副来不及说话的模样,祝笑笑叹了口气,替他解释了情况。
“当时要不是师鱼鱼反应快,暗中提醒我用毒气扰乱了敌人,或许我们……”祝笑笑顿了下,继续说,“我们本以为这是一出意外事件,直到回来后发现其他人也遭遇了类似的事情,才意识到没那么简单。”
“我们也一样。”古银三言两语交代了他和游生碰到的袭击,“游生先一步察觉了那个家伙的到来,藏身在攻击带来的烟尘里,借着和我们的配合,才找到了反伤后逃命的机会。那个叫仇逸仙的神大概故意困住李妄,再逐个击破。啧,没想到那看似满不在乎的神,倒是很擅长这种无聊的把戏。”
“你们说的我都清楚了,因此我对于这件事到底是谁指使仍有疑惑。”
牧月接过话头,一只手抵住额头,似乎在思考,她同样言简意赅地将自己和颜玉麟如何利用环境、如何找准时机、如何侥幸逃生并且反杀神明的事情说了一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但她的重点并不在那里,而是另一个问题,“如果李妄之前对仇逸仙的描述准确,那么这里存在非常奇怪的地方。”
其他人还在为这话怔愣,颜玉麟已经会意地点头:“嗯,的确是让人想要忽视都难的不协调之处。”
“啧,这两人混久了,连这吊着人的法子都一样。”师鱼鱼低声咂嘴。
颜玉麟仿佛没没听见,用纸扇轻敲手心,自语似的:“你们不觉得古怪吗?那般桀骜孤高的神,怎么有这么多可供驱使的‘下属’?”
李妄赫然瞪大了眼。
是了!
自诩自由不被束缚的神,真的会与他人为伍吗?
仅仅一句话,原本缠绕在心头若有若无的不和谐感,顿时如被风吹,明朗起来。
从李妄遇见仇逸仙,听见他说那番让人担忧、焦虑的话开始,就已经完全陷入了神明设下的语言圈套!
即使他隐约察觉到其中的不合理之处,也没有空隙去验证。
如果仔细一想,其实能发现“那些神受到仇逸仙指示”中透出的不对劲。
先前追寻仇逸仙而来人间的神明——罗魁,是为了获得仇逸仙的帮助,才一路寻找。那时仇逸仙分明就在附近,却不现身,甚至看着他们杀死罗魁,也没有出手帮忙的意思。
足以见得,这位掌握自由的神,并无多少同族之情,也无甚怜悯之心,所以不会为此救下罗魁。
如果立场交换,罗魁不一定会眼睁睁看着仇逸仙被杀。这不光是因为罗魁有求于他,更因为罗魁在乎同族。
可仇逸仙并非如此。而像这样的神,即便在神明之中,也不会有太多拥簇。
神明之间并不完全以力量为尊。
仅以这两次的接触而言,李妄有理由相信,仇逸仙某种意义上是不屑与其他神明为伍的。这位神若是真想杀死某人,一定更宁愿自己来做这种事,也不会转交给他人。
因为他不会太相信除自己外的力量,也不会太在乎别人的看法。
好不容易将这件事想明白,李妄并未有轻松之感,反而陷入了新一轮疑惑。
按照这个结论,仇逸仙当时是故意引导他往别的方向思考的,可这有什么意义?或者正如神明此前行事,这件事根本就不需要意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个对人类来说毫无逻辑的理由,放在不按常理出牌的神明身上,竟诡异地合理了起来。
以仇逸仙的作风,率性而为的可能性极大。或许只是觉得没必要特地解释,才任由他将自己当做了罪魁祸首。
毕竟他同样不在乎人类的看法。
这头思绪渐明,那厢牧月也认同了颜玉麟的说法。
她嗯了一声,道:“可以推测,仇逸仙很可能为了扰乱李妄的思绪,故意将这个消息告诉他。至于是什么目的,目前信息太少,不好下结论。但我们可以说说别的事,比如这些神明袭击我们的时间,还是太巧了一点,若是完全没有组织,没有提前商定,也很难令人信服。”
这点,李妄也有话想说,他补充道:“神明对时间的感知与人不同,一天于他们,短暂得难以被记住,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竟然能同一天对你们发起攻击,绝不是能用巧合解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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