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日子每天都在重复,他好像掉进了一个无法醒来的噩梦。当天擦黑,妈妈就会出现,开启新一轮的寻宝。靳非泽一次次找到那些内脏,又一次次在妈妈的注视下把它们吃掉。这座医院就像一座巨大的坟墓,所有东西都在腐烂,包括靳非泽。
他试图找到离开的办法,禁区有入口就有出口,只是一般情况下极难寻找。有些禁区的入口甚至不会固定在同一个地方,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发生变化。他才十岁,在鬼怪的围困中自保已经很艰难,根本无法找到出去的办法。可是进入医院的第三天,奇迹发生了,他发现医院的指引牌变了方向,所有牌子都指向同一个地方。
他顺着牌子上的箭头往前走,在寂静的地下停车场,一辆开着车门的商务车停在他面前。
车子的驾驶位被帘子挡住了,什么也看不到。那黑洞洞的车门敞着,好像在催促他上车。地下停车场的鬼怪也不见了,空气里有子弹留下的火药味,他蓦然明白有人清除了这里的鬼怪。
“是谁?”
无人回应。
是来救他的人么?可是为什么不说话呢?
他驻足在原地不敢上车,车子忽然鸣了笛,好像很不耐烦。
他走投无路,只有上车一个选择。车子带他去的地方,总不会比博爱病院更糟糕。他心里一横,就要上车,后方忽然传来妈妈若隐若现的哭声。
“阿泽,你在哪儿……你不要妈妈了吗……”
他低头看手腕上的儿童电子表,天又黑了,妈妈在找他寻宝。
“阿泽……妈妈好怕……”
“带妈妈走……”
“阿泽……你在哪儿……”
妈妈变成那个样子,大概再也无法出去了吧。即使出去了,她恐怕也会被抓起来研究,就像所有被关在学院18号区白银实验室的异常生物一样,被剖开,被电击,被切片放在显微镜下观察。妈妈的梦里有一只黑色的妖怪,在那个梦境,妈妈就像他一样满心恐惧,无人救援,所以她才会一直捂着脸哭泣。靳非泽近乎绝望地地想,如果他走了,妈妈就会彻底沦陷在黑妖怪的手中,再也不会有人来救她了。靳家已经有代替他和他妈妈的人,爸爸早已永远抛弃她,爷爷一直觉得她对十岁的他来说很危险,也不会派人深入这恐怖的禁区拯救已经成为怪物的她。
只有他能救她。
“虽然不知道您是谁,”靳非泽努力扬起笑脸,“但是谢谢您来救我!”
他毅然转身,跑进了黑暗的楼梯间。
在那一刻,他用他幼小又坚定的心下了一个危险的决定。他没有再去寻找那些血淋淋的内脏,而是潜入药房,找到镇静剂和针管,然后戴上太子神面,在天亮时踏入地面停车场。
天光洒落在他的肩头,他浑身犹如水洗一般闪闪发亮。咚咚咚——他听见妈妈的脚步声了,那么沉重,仿佛敲在心头。如果神傩舞能让从前的妈妈感受到安宁,是否也能驱走她梦境里那只黑色的妖怪?这世间既然有鬼魂,是否也有真正的神明,能够在他起舞时听见他的祈求?
他再次跳起神傩舞,伴随他冥想的鼓点,以庄严的姿态踏起神圣的舞步。他在夜间与鬼怪周旋的时候受了伤,鲜血顺着他的指尖滴落在地,每一步都像在血色的莲花上起舞。
“停下——停下——”妈妈变得焦躁,她漆黑的额上那个可怖的脓包在胀大、开裂,流出黄澄澄的脓水。
是神傩舞起作用了么?爷爷说靳家的神傩舞会召请神仙下凡,替他们斩除邪祟。他不奢望神仙为了他而降临,他只希望他能得到傩神太子的勇气和力量,唤回真正的妈妈。
“停下——”
妈妈的撕心裂肺地呐喊,声音变了调,又尖又高,仿佛要震碎他的耳膜。
他毫不畏惧,起舞不息。
“停下——”
她的声音在高亢的调子中破裂开,有个隆隆的恐怖声响在她喉间升起。他敢肯定那不是妈妈的声音,黑妖怪在她的声音中露出了蛛丝马迹,她头顶的脓包忽然爆裂,无数层黏滑的膜颤抖着,似乎想从中间裂开,就像一个人睁开眼皮。
靳非泽忽然明白了,那不是脓包,而是一只眼睛。
妈妈在癫狂中冲了过来,咬住靳非泽的肩膀。她的嘴角开裂,咧开比常人大一倍的弧度,数排刀刃一样尖利的牙齿齐齐没入了靳非泽的血肉。靳非泽的血狂涌而出,剧痛让他的半边身子顷刻间没了知觉。
妈妈把他撞上围墙,他听见骨头裂开的声音,胸前一阵剧痛,妈妈的两只手臂都没进了他的躯体,拔出鲜血淋漓的内脏,像丢垃圾一样甩在地上。他知道他失败了,神明没有降临,也没有赐给他力量。爷爷骗了他,这世上根本没有神明,神傩舞也无法驱除邪恶。
他胸腹前破了一个大洞,内脏被妈妈掏空,像一个破碎的木偶。在妈妈埋头撕咬他时,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拔出填满镇静剂的针管,刺入妈妈的脖颈。过量的镇静剂会让她陷入长眠,毫无痛苦地死去。
让她解脱,是他能想到的最后一个摆脱黑妖怪的办法。
一管药打光,她依然立在原地,两只漆黑的手爪握着他小小的身体。他不禁感到绝望,连镇静剂也没有用吗?他撑不住了,黑暗在他的视野里降临,滚烫的鲜血带走他的温度,他心脏像被放进了冰窖,一点点地冷了下去。
然而就在这时,她额心的脓包裂开了,一条缝隙像地裂一样缓缓张开。靳非泽的痛楚瞬间消失,空气变得浓稠无比,视野里的光线有了鲜亮的色彩,曲折又离奇地缠绕在一起,他莫名其妙地觉得那是一些充满奥秘的文字,只是他读不懂。妈妈的眼睛里有一个漆黑的影子,随着那颗即将打开的眼眸缓缓现身。他呆呆地注视着那巨大的脓包,连鲜血都忘记了流动。
“阿泽……”妈妈用怪异的声音喊着,“美味的阿泽……”
“吃掉阿泽。”
“品尝阿泽。”
“享用阿泽。”
一声叠着一声,一声响亮过一声,靳非泽心头忽然涌起一种渴望——被妈妈吃掉的渴望。成为祂的祭品,他会在祂的身体里永生!
耳畔蓦然响起一声爆裂的枪响,狙击弹正中妈妈的额心,即将打开的眼眸成了一个黑漆漆的大洞。妈妈厉声嘶吼,松开靳非泽,像铁塔那样崩溃,仰倒在地。靳非泽也倒下了,时间好像重启了,他从刚才那种虚无的幻觉里脱身,心里那股狂热的愿望像链条一样咔嚓断了,他又一次变得无力虚弱,重新走向寂静的死亡。
有一双皮靴停在他耳边,渐渐模糊的光线里,他看见一个戴着墨镜的男人。他的五官好淡,淡得像缕风,靳非泽完全记不住。
“你真的才十岁吗?”男人问,“胆子太大了,这种怪物都敢招惹。让你上车你不上,搞成这样,真难办。”
男人蹲下身,把他散落在地的内脏一样样填回他的肚子。
“我答应过你妈妈,要帮你一回。算你走运,我还有一管低活度的太岁肉。不过尽管活度低,它仍有可能异化你的肉体和精神。你最后能不能保持人样,我也不知道,看你自己的造化吧。”他掏出了一根黑色的针管,对着阳光吹了吹。
“大哥哥,”靳非泽逐渐神采涣散的眼睛在流泪,“我想……”
“什么?”男人把耳朵贴向他的嘴唇。
“我想……不再难过……”
男人叹了口气,摸了摸他粘满血块的发顶。
“睡吧,孩子,睡醒了,你就不难过了。”
男人把那名叫太岁肉的黑色流体打进他的脖子,然后取出随身携带的医药箱,用缝针和羊肠线缝合他破裂的胸膛和腹部。他们身侧,怪物额心的大洞正在飞速长出肉芽,那颗恐怖的眼球即将复原。男人把靳非泽抱起来,却发现这小孩儿死死握着他妈妈的手。
“麻烦啊……”男人嘀咕着,放下靳非泽,用力去掰靳非泽的手。
他一个大男人,竟然无法把一个十岁小孩儿的手掰开。靳非泽握得太牢,像钢铁一样焊得紧紧的。男人抹了把额上的汗,当机立断,取出别在腰后的大马士革军刀,一刀斩下了怪物的手腕。
靳非泽失踪后的第四天,一个下着暴雨的深夜,浑身是血的靳非泽在自家四合院门口被发现。靳老太爷已经整整三天没合眼,得到高叔的传报,穿着拖鞋就急忙赶了出来。
在靳非泽失踪的第一天他们就各处寻人,由于靳非泽的保镖被弃尸在郊区,一开始他们误以为是劫匪绑架,在黑网上发布赎金信息,启动各方关系寻找绑匪。这错误的方向让他们浪费了一段时间,直到第二天晚上,他们才确定,博爱病院出现了一个新的禁区,靳非泽和他妈妈落入了禁区。
当时正在学院撵着人寻找禁区入口的靳若海也连夜驱车赶到,下车便见老太爷抱着面无表情的靳非泽抹眼泪。滂沱大雨里,靳非泽漆黑的发丝滴着水,脸色苍白没有血色,像谁家丧事里糊的纸人。他抬头看了靳若海一眼,靳若海被那双黑而深的眼眸惊住了一瞬,那没有光芒的眼神不属于人,属于地狱里爬回来的恶鬼。
“阿泽啊,你是不是受伤了,疼吗?怎么全身都是血啊?”老太爷看见他怀里抱着个断手,悚然道,“这……这是谁的手?”
靳非泽垂下眼眸,好像思考了半晌,才满脸漠然地说道:“忘了。”
他把那只断手丢弃在水洼里,溅起一圈铜钱大的泥点子。120到了,学院的一干领导也到了,靳家门前被围得水泄不通。匆忙赶来的急诊医生不小心一脚踩在那断手上,差点摔了个跟头。靳非泽看也不看,推开老太爷,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四合院。
“阿泽!”“阿泽!”
爷爷和爸爸都在喊他,可他无动于衷,独自走进了黑暗的门里。
第58章 电话录音
姜也把视频快速过了一遍,停车场的监控摄像头清楚地拍下了十岁靳非泽遇难的始末。监控室里所有人都沉默了,霍昂哭得涕泗横流。与此同时姜也从实时监控的大屏幕里看到靳非泽爬进通风管道,逃离了他妈妈的追捕。姜也心底一松,暂时缓了口气。
张嶷叹了口气,犹豫了半晌才道:“可怜是可怜,但是姜也老弟,你也别太心疼他。哥给你个忠告,心疼男人是悲剧的开始,心疼阿泽是找死的序幕。”
霍昂的眼泪哇哇往外冒,“太可怜了,妈的,我的心好痛。”
一米九的大高个儿哇哇哭,张嶷有点受不了,说:“你也不至于哭成这样吧?”
霍昂不停擦眼泪,说:“我也不知道,我就是很难过,很想哭。咋的,硬汉不能流泪吗?”
他的眼泪流成了面条宽,止也止不住。
姜也忽然问:“霍哥,1加1等于几?”
霍昂低头掰着手指头算,“1加1等于……2!”
“不是,”张嶷有点震惊,“老哥你上过幼儿园吗?为什么1加1还要掰手指头算?”
姜也脸色凝重,“靳非泽说这座医院对人的精神有影响,霍哥恐怕有点不正常了。”
医院里有太岁,虽然还没发现祂的踪迹,但恐怕只要祂在的区域,人的精神就会受到一定程度的影响,而如果直面太岁则会直接发疯,这也是当初在太岁村的地下甬道刘蓓蒙住他眼睛的原因。这座医院的鬼怪基本丧失了理智和沟通能力,估计就是因为在太岁的笼罩下待得太久了。
只是姜也没想到,这才一个白天加一个黑夜,霍昂就已经中招了。
明岳双手合十,道:“或许我们应该高兴,他发疯是变成智障,而不是变成杀人狂。”
“谁说我是智障?”霍昂忽然怒了,“我最讨厌别人说我智商低!谁,出来,来啊,爷用聪明的脑瓜捶死你!”
张嶷:“……”
姜也:“……”
明岳:“……”
姜也让张嶷照顾好霍昂,转头继续翻视频。他发现,施阿姨总是在固定的几个地方藏东西,所以每次小靳非泽都能很快找齐“宝物”。其中有一个地方正是注射室的冰箱,和施阿姨以前藏东西的地方吻合。如果其他藏“宝物”的地点也没有变,那么他就知道妙妙的内脏都在哪儿了。
姜也扯来一张草稿纸,记下施阿姨藏“宝物”的地点,分别是院长办公室的办公桌抽屉、612病房的床底和3楼护士导诊台。
“怎么样?”张嶷看他记了几个地点,道,“我们现在去找小妹的内脏?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阿泽很可能是在骗你。”
姜也摇摇头,问:“你们手机还有电吗?”
明岳看了看自己的手机,又看了看霍昂的,都有。
“靳非泽小时候在510的阳台角找到了信号,你们也去试一试,看能不能打电话给沈老师求救。”姜也背起李妙妙,抓起背包,说,“我去找妙妙的内脏。”
“你一个人能行吗?”张嶷很担心。
姜也看了看哭得喘不过气儿的霍昂,说:“你们一个人要清路,另一个人要照顾霍哥,你们比较需要人手。”
张嶷对这个方案不是很赞同,“在这种地方,分头行动意味着送人头,单独行动意味着找死,你这样不行。”
“时间不多了。”姜也低头看手表,刚刚看视频花了太多时间,现在已经四点整了。无论是找内脏还是求救都很重要,眼看就要天亮必须尽快找内脏,而越早得到救援则越多同学能幸存,两件事都不能拖,姜也不能因为自己的事拖累其他人的性命。姜也果断道:“出发吧。”
张嶷拗不过他,和明岳一起偷偷打开一条门缝儿,走廊上的灯光恢复了稳定,那个查房的医生也不见踪影。现在不是查房时间,走廊上安全。两人扯着霍昂一同摸出去,迅速向楼梯移动。姜也也离开监控室,院长办公室就在隔壁,他拔出手枪,一手开门一手准备射击,办公室里一片狼藉,但没有鬼。
姜也立刻检查抽屉,果然找到了李妙妙的肠子和胃囊,收进塑料袋揣进背包。他又进入612,病房的四面墙壁都吐满了漆黑的呕吐物,恶臭无比。大多数呕吐物已经干涸,结成了油漆似的黑油油的硬块。姜也屏住呼吸,钻进床底,找到了李妙妙的肝脏和肾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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