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我是亲戚家的小孩,是什么亲戚?”
“我编的,他们也不会细问。”
“什么是亲戚?”她问了个我想不到的问题。
“就是,有血缘关系,但是不太熟,我就管他们叫‘亲戚’。”
“亲戚家的小孩你熟不熟?”
“亲戚家的小孩也是亲戚。”
“那就是不熟咯?”
还挺聪明的,我看看她:“对。”
她就有点生气:“我觉得和你很熟了。”
“但你不是亲戚家的小孩。”
“那我是什么?”
我心里想我并不知道她是什么,怎么说才好?又不能细想,细想就孳生恐惧,恐惧使我失控。
只能泛泛地说:“现在有点像同事。”
她倒是知道“同事”,此时此刻认同了:“好吧,那你有别的同事吗?”
别的同事。
她掰着手指:“你,赵辛衍,詹一耕……九个房间,还有六个,都是谁呢?”
“就因为三楼房间九个,你就觉得有九个人吗?”
“一楼的公告牌。”
啊,我想起来了。
在一楼,防护服的一侧,有一方小小的公告牌贴在墙上。
但所有人的脸与名字都被划烂了,它现在烂得就像一张破布,我几乎都留意不到。
之前李好好没有好奇过这个问题,我屈起手指弹了弹她的灯泡。
上面微弱的裂痕让我好奇,但我没有勇气捏爆它试试看。
李好好坦然无惧地指着它:“刚刚差点就真的变成土豆了。”
我轻轻啊了一声,不允许自己多想。
“快要死掉,灯泡就裂开了,还好你忽然推开门进来了。”
“我又没有帮到你什么。”
“我站在那里觉得自己变成土豆也很好,你的同事说话很热情,我也激动了,就有点觉得自己是土豆了。”
“你乱踩人家的植株,所以才会……嗯。”
“是他要抢我的灯泡……我很生气的,但我不能杀……不能对你的同事不礼貌。”
吞回去的那个字眼我可听见了。
“他还好吗?”
“我帮他把土豆都挖出来了,他失败了,他没有种出好土豆。”
“下周可不要变成土豆啊。”我警告。
“都说了我没办法控制。”她懊丧地拔高声音,往我胳膊上打了一下表示她的不高兴。
“就是说说而已,我今天煮土豆泥给你。”
“好。”她高兴,兴致却也不见得多高。
我从地下室拎着一袋冷冻薯条上来时,她撑着脸好像在思考什么。
在战前,这个年纪的青少年露出这副表情,对家长来说就有点难搞,你不知道她是失恋,还是学习的不如意,或是其他困扰的难题,她也不太愿意和你沟通。
但这是战后,我把薯条在她面前晃了晃。
李好好眼睛亮亮的,视线追着薯条过来,但还是有点难过的表情。
我只好问:“怎么了?”
“如果你不进来,我真的会变成土豆。”她咬字很重。
“但你没有变。”
李好好酝酿了一会儿,最后找到了合适的用词:“我很后怕。”
“啊。”
“这里是你的地方,我不能……不能做很多事。”
“你可以做,就像赵辛衍那样。”
无法遮掩过去,无法语焉不详彼此装糊涂,我们开始聊一些有关这个哨所真正的情况。
比如,短暂地承认自己是污染物。
“赵辛衍的本体不在那里,所以我可以……”她微微错眼,抬起头看我,“但是詹一耕就在那里,那是他最痛苦的地方。”
我没有说话,李好好思考很久:“我很饿……”
“我来煮薯条。”我开始拆塑料袋。
含糊过去了。
第13章 灯泡04
在战前,如果我说我给孩子做水煮薯条,大家一定会心疼李好好。
大家回忆起来“妈妈做的饭”,多半饱含感情,家常的,丰盛的,营养丰富的,李好好以后想起我做的饭,不是麦片粥就是各种糊糊煮烂。
这么想着,水已经把薯条淹没,我用汤勺压着薯条,水逐渐变热,它逐渐软烂,被汤勺碾碎,我盯着被碾碎的薯条,倏地想起詹一耕眼眶里的长虫。
闭上眼,眼睛又痒了起来,稍微定定神就好了。
我是这么糊弄着活的。
人活着不能太较劲,我是因为太较劲钻了牛角尖,才变成了污染物。
蒸汽扑上来,我别开眼,李好好不知道什么时候蹲在我脚边,左手拿着软布擦拭她的灯泡,时不时瞥一眼锅里的东西。
“吃完饭我帮你擦。”
“擦也没有办法,它都裂开了。”
“如果它现在被砸碎了,你是不是也很危险?”
“这是正常。”
我本来只是想试探她一下,没想到李好好会那么说。
汤勺搅动着变烂的薯条,我瞥她一下,她说:“我觉得是正常。”
“好。”
李好好很遵从我的规则,在不正常的世界,要做正常的事情去维持理智。
失去理智的人就会像詹一耕一样存着执念在自己的污染区域中半人不鬼,保留理智的人在吃薯条汤。
我接受李好好用她自己的逻辑去“正常”。
“吃肉吗?”我建议,李好好当然答应,腾的一下站起来,我把她按在座位上,自己去了地下室。
把之前的午餐肉都拿出来吧。
午餐肉切成碎丁,我熬煮了个酱汁,挖出土豆泥糊糊,将午餐肉酱汁浇上去。
李好好一阵眩晕:“你疯了。”
“什么?”
“吃完了,以后是不是都没肉吃了?”
话是这么说,但她也没有半点节省的心思,一勺又一勺铲得飞快,俨然是不管还有没有下一顿了。
我想起该怎么说的时候,她已经端起锅,用勺子小心地刮着边缘舔。
“不够吃吗?”
“饿。”
她今天的胃口比平时大得多,我说那她可以去煮个麦片粥来吃吃,她倒没嫌弃,自己起来烧水煮粥,又吃下去一锅。
吃完饭,我从工具箱中翻出一卷防裂油,抹在绒布上,等李好好洗完锅,我示意她蹲在我面前。
她顺势趴在我膝头,灯泡也跟着垂下来,我弯腰用沾了油的布擦拭她的灯泡。
“感觉还好吗?”
“没什么感觉。”
即便是这样,我也坚持给她的灯泡上了油擦了一遍,裂痕看起来不那么明显了,但光还是黯淡了不少。
“顺带掏掏耳朵。”我揪住了她,她歪着脑袋,借着灯泡的光我正好能看到里面。
我第一次给她掏耳朵,是在她来之后没多久,我给她洗澡。
她坐在凳子上,我扎起她蓬乱的长发,露出后背沾着水搓洗,她身上有很多错落的浅浅的疤痕,我用力很轻,她皮肤很柔软,手脚一点茧子也没有,像一片花瓣那么轻柔娇嫩。
洗过澡之后,她顶着高高的马尾回头看我,若有所思,然后指了指耳朵:“水进去了。”
我说我给你擦一擦。
李好好犹豫了一会儿,枕在我膝头闭眼,发出缓慢均匀的呼吸声。
我有很多种不同的方式把她的脖子扭断,那天我确实有些这种想法。
因为初遇时,她在旷野中,在危险的草丛中赤着身,静静地躺在那里。
巨大的城市像废墟一样坍塌,消弭于无形。
她起身看向我,我意识到自己被锁定了,被巨大的恐惧攫取,下一秒血液就会沸腾起来让我爆炸。我忽然觉得防护服让人喘不上气。
于是我蹲下身子,一排一排地解开靴子的扣子,关闭呼吸阀,把防护服从脑袋上扯下来叠放在一旁,把靴子放好,为了避免弄脏袜子,我把它也脱下来塞进靴筒里。
被恐惧锁定的感觉消失了,四周出乎意料地寂静,没有异兽的动静,没有污染,好像这只是一片平平无奇的,长满了草的地方。
从公路上走下来,赤着脚踩过草叶,逐渐靠近李好好。
我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要走近,可能因为本能告诉我,也无法退后。
她微张着口,流着血,被玻璃碴划成两半的舌头犹如蛇信似的伸出个尖。她打量我。
“你好,我是那边哨所的研究员,我叫何染,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她警惕地,慎重地看向我伸出去的手。
然后她面无表情地听凭我拽住她的胳膊,任由我把她带到车上,我再费劲地套上防护服。
车一路开回哨所。
回过神,我知道自己是应该找机会把她解决掉的,但——那天李好好枕在我膝头闭着眼,我放弃了行动,之后我没有再想过那些事。
她还是孩子呢,很多人类的常识也不懂,虽然顽劣但是大多数时候都是听话的,照顾她让我觉得自己正常,哪怕她不正常……叛逆期的小孩子都不太正常,没关系,这一切都很正常。
“掏完耳朵自己去洗脚,然后把地拖了。”我指着她血淋淋的脚底板说。
李好好哼哼了一声:“讨厌。”
“别讨价还价。”我拍拍她,她换了个姿势,我眯着眼去掏另一个耳朵,然后把她拍着去干活。
她干活时,我端详我一直以来忽略的公告牌。
公告牌就藏在满墙的防护服后,我摘下一套防护服,公告板一整个露了出来。
稻苗A4C2哨所值班表
第一排是两个并列的被割开的头像。
所长:??
研究主任:??
第二排是4个研究员的头像,都是被割开的,包括我自己。
我自己在左边第一个,塑料纸被锋利锐器割开,我想去拼一拼,但我摸上去的时候忽然想起来,这不是我割开的,是谁来着?我已经不记得了。
第三排是:机械员:??通讯员:??后勤员:??
我找来几张纸切成小块,把目前想起来的名字都贴在上面。
研究员:何染
机械员:赵辛衍
后勤员:詹一耕
想了想,我在后勤员末尾多贴了也一张纸片,上面涂鸦了一张卡通的李好好,蓬松的头发大大的眼睛。
消防员:李好好。
“为什么是消防员?什么是消防员?”
“如果起火了,你就负责弄灭掉。”
“但是起火了,循环机自己会灭火。”
“我是说……如果有一天哨所变得不正常,你能帮我把它变得正常一点吗?”
“什么?”
“你知道的,一个污染物,在自己的区域内能力很强,更容易造成污染……就像詹一耕不会去地下室污染一样。哨所,是我的地方,我想如果有那么一天……你就,把我……像你对赵辛衍那样……清理掉,然后你就随便去哪里都好……”
意识有点模糊,回过神,李好好还在擦地,根本没有过来问我问题,我自己陷入幻想中了。
猛地掐了掐眉心。
李好好擦完地跑过来:“消防员?什么是消防员?”
“就是帮忙的。”
“哦,就是擦地嘛。”
“差不多,有时候也需要你帮我搬东西。”
“好,”她看看公告牌上其他的空白,不无遗憾,看向我,我也只能抿着嘴示意我无能为力,她也不多问,盯着她的画像看了会儿,拉住我的胳膊:“猫。”
“猫?”忽然又提起这茬?
翻出那张照片,这是战前的我留下的东西,李好好指着我和猫,嘴巴鼓了会儿,酝酿着自己的话,最后说:“这个像真的,可你这个像我,又不像。”
“这是照片。”
“我能有照片吗?”
哨所里没有相机,在战争中,有一些记者勇敢地跑上前线记录一切的,后来他们就消失了,在炮弹中,在饥饿中,他们消失了。
相机没有消失,但那在战前就不算便宜,战后……
李好好看出我为难,冲我要了纸笔,歪歪扭扭地在白纸上画了个丑东西。
低马尾,死鱼眼,插着兜,嘴唇抿成一条线。
我看着她把这丑东西贴在“研究员何染”上面,忍着没说话。
她想让我把赵辛衍和詹一耕也画了。
詹一耕很好画,寸头,龇牙笑。
赵辛衍……他的尸体就在冷库,我对他的外貌记得很清楚,可是我就是画不出来。
可能和赵辛衍是我杀的有关系吧。
我闭了闭眼,李好好接过笔,画了个短头发丑东西贴在赵辛衍的名字上面。
赵辛衍的头发比詹一耕略长一点,总是死气沉沉的,和我关系也不近不远,只是个普通的同事而已。
我们总共9个人。
有6个人死在同一场污染……或者是5个?我不太记得了。
其余的2个人是被我杀死的,一个赵辛衍,还有一个是谁来着?我只记得她是个研究员,和我关系也不算很好……她的位置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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