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手指摸向第三个研究员的空位,敲了敲,苦思冥想。
李好好忽然出声:“何染。”
“嗯?”
“我好像见过这个人。”她指着我手指的位置。
“你能看清脸?”
“不知道,她胸口也有研究员的标。”
“在哪里见到的?”
“我的房间。”
她的房间是男更衣室,在那里……啊,确实是这个人。
李好好飞快地画画,边画边说:“有时候,她会出来对我说话。”
“说什么呢?”
“我一开始来的时候,她不说话,我长耳朵的那周,听见她说话了。”
“之前怎么不说?”
“她说得不好。”
一个梳着两条粗辫子的女孩跃然纸上,李好好画得一如既往地难看,粗辫子,戴着眼镜。
这个姑娘是我们哨所除了研究主任之外学历最高的,够格做真正的研究员。
我回想着,李好好说:“她说‘小心何染’,我觉得她说得不好,没有和你说。”
“哦。”我也不知道怎么应这话。
现在公告板上突兀地出现了五张卡通人脸照,李好好手指头屈伸,灯泡亮了又暗,暗了又亮,不断闪烁着。
她从中琢磨不出其他的信息了,回身朝我笑:“我想去他们的房间看。”
“你今天好奇得有点多。”
李好好指着灯泡:“今天我聪明。”
“不能。”我回绝她,她哀求了一下发现我态度比较坚决,就不坚持了。
但她惯会借势讨价还价,立即拿出早上的事情说:“温室那么危险,你还骗我进去。”
“我也不知道里面是这样。”
“那其他房间你也不知道咯?”
“不是很清楚。”
“那我帮你打扫……”
“你的灯都不亮了。”
她摸摸灯泡,慢慢吸了口气:“我要吃肉。”
“不是刚吃过吗?”
“我想看书,去地下室,我想去外面……”她把所有要求一股脑地都提出来,但去外面不行,她的灯泡不允许她穿防护服,看书不行,上次看漫画把灯泡长了出来,如果看其他的,我不确保那么多字眼里她会捕捉到什么长出来。
左右都是不行,李好好震惊于我今天又带着她去危险地方伤害她,又一点都不愿意补偿的强硬,张了半天口,最后把脸捧在手心,歪着头。
“嗯?”
“卖萌,我想吃肉。”她打算加重筹码,我说她现在没有猫耳朵不算很萌,李好好彻底失败,懊丧地钻进更衣室躺下了。
原来男更衣室也是污染区域吗?我在门外注视着发脾气睡觉的李好好,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走进去,只好双手插兜,保持平静,心无杂念地上楼工作。
打开电台,想起这从前是通讯员的工作,又关上。
詹一耕让我开始回想过去的同事们了,我不愿意想起来,遗忘是对理智的保护,但它们不可抑制地浮上心头,我靠在椅子上写报告。
或许想起他们还能保持正常,也是对我的考验。
想起赵辛衍是我杀的,居然没让我失去理智,这是个好的开头。
只是之后不能再随意带李好好进入我检查过的区域了。
我得依次检查一遍。
第14章 灯泡05
从二楼看到的夜色像夏天。
从前春天的夜空是一层塑料纸,夏天是绒布,秋天像纱网,冬天像厚重的灰,天空的质地让人着迷。
在战争中,天空永远都是铅块一般的灰,沉沉地挤在头顶,阻碍着闪烁的光电信号与各色探测器,人肉比信号更加不值钱,一层层地排列出去,一层层地塌陷下去,肉泥埋在泥土中,长出会吃人的花。
背着李好好去地下室拿了一罐速溶咖啡,为了避免来来回回拆罐子的动静被听到,我掀起衣服下摆,把咖啡末倒进去,做贼一样兜着战利品跑回厨房冲泡咖啡,端上二楼坐在窗前看夜景。
李好好在睡觉,或者她嗅觉灵敏,会嗅到速溶咖啡的气味而跑来好奇地蹲在二楼等着质问我。
但稀奇的是,倒也没有,她安安静静地待在一楼的男更衣室睡着,门大开着,鞋子在地上倒扣,岔开腿仰躺着,被子落在地上。
我把被子捡起来盖在她身上,她也没动静,蓬乱的头发在床上乱堆,灯泡在头发丛中若隐若现。
一张床,对着镜子,镜子裂开一半,我看向镜子中分成数份的自己,眼底乌青,嘴唇发白,总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深夜中对着自己端详比较怪异,我转过头去。
李好好在这里见到了另一个研究员,她有着两条粗粗的辫子。
她是谁来着?现在还没有出来,我轻轻把手按在镜子上。
回过神来,镜子上的裂痕已经消失了,分裂出的我融合成了一个,我看着自己的倒影有些晃神,发生了什么事?难道之前的裂痕都是我的错觉?
我立马去看李好好,她依旧抬着脚睡得不太好看。
刚刚我是在追想着那个研究员摸向了镜子……
我敲了下脑袋,禁止自己想下去。
回到三楼房间,我拽了拽所有抽屉确保锁着,脱掉外套挂在门后,将门掩着。
李好好长了一个充满好奇心的灯泡,她会比平时更加想要窥探我。
在战后,我的睡眠质量不太好,耳朵灵敏地捕捉着黑夜中任何一点风吹草动。
所以,李好好发出尖叫的时候,我立即冲了下去,拉开男更衣室的门,却没看到她。
因着月光的存在,哨所内即便没有开灯我也能看清事物的轮廓,李好好还有一个伸出手指就能亮的灯泡,不会消失。
但她确实不在。
我从更衣室出来,走向厨房和盥洗室,李好好可能在哪些地方出没,我都找了个遍。
第二声尖叫从楼下发出。
地下室,她不听话。
我在冷库外找到了李好好,我看见她的时候,她正坐在地上,呆呆地蜷缩着。
我走过去,李好好从那堆蓬乱的头发中抬起头来,露出一双天真的眼睛:“何染。”
我的名字叫何染,啊,是的,我是研究员何染。
稍微定了定。
“怎么了?”
“有人对我说话。”
“说什么?”
她就不再说话了,只是摇摇头,好像被什么东西吓坏了。
“吃东西吗?”一般情况下,给点吃的,李好好就会停止作妖。
她摇摇头。
我品不准她的意思,站在原地。
地下一层的走廊漆黑一片,外面的光照不进来。
但灯是开着的,墙壁有时候像是活物,在昏暗的光中渐渐睁开眼似的,像是有人在从墙壁上注视我们。
我伸出一只手:“能站起来吗?”
站是能站起来的,她伸出手抓住我,像冰冷的尸体。
我反手把她按在了地上。
她不是李好好。
她一开始像条活鱼一样挣扎了一下,很快就不动了,身体无比冰凉,她趴在地上,努力地要扭过头来看我,任由她把脖子扭下来转180度的话,我会看到李好好的脸,所以我把她的头按下去了。
她的胳膊要诡异地扭过来,腿也要折叠回来,都被我按住了。
不管她是谁,她现在长着李好好的样子,却没有那个有裂痕的灯泡。李好好也不会蜷缩着膝盖等我来拯救,在我所看不见的地方,她向来胡作非为。
而且,李好好不会对着食物摇头。
这么判断很肤浅,就我和李好好相处不到两个月的经验不能妄下结论。
在按住“李好好”一会儿之后,她停止挣扎。
我开始提问:“李好好呢?”
她不作声。
“你把我吸引过来,打算做什么?”
也并不说什么。
我要用正常的想法来判断,首先,哨所的大门是关闭着的,有电网保护,那么这个人一定是内部人员,不存在我不知道的内部人员,只是我想不起来了而已。
我把她拎起来,拖拽着走向一楼的告示栏。
“哨所里的每个人都要在这里报道,在这儿,”我拿过一张纸,拍在桌子上,“自画像。”
她指了指“消防员李好好”,我拿出枪指着她的脑袋:“老实点。”
但我似乎误解了什么,她扭过头,直勾勾地看着我,歪过头,有些不解。
“说话。”我命令。
“何染,她很危险,你要小心,我是来提醒你的。”
“嗯?”我意识到面前这个人确实没有太多攻击性,一开始握住我的手,也只是我条件反射——收起枪,盯着她看,即便是李好好的外表,我也越来越能分辨出不同,内核是另一个人,是一个很熟悉的人——
至少小表情是不同的,这人的表情总是有点嘲弄的,她是谁来着?
“你不记得了吗?我是你的朋友,整个哨所都被污染了,你只能相信我。”
她激动地拿着纸站起来,在公告栏上扫了一眼,指向那个辫子姑娘:“你已经被污染了,但是没关系,我也被污染了,我们能一定程度上保持理智,像正常人一样活着。”
她这句话说完,我感觉自己想起了什么。
她说的东西,和我所坚持的不正是同一套理论吗?
我点头:“是这样。”
“我的被污染程度比你轻,所以记得的东西比较多,你只要听了我说话,你就会意识到我说的是对的,你自己会明白的。”
我继续听她说,看着这个感觉上很熟悉,外表上是我相对比较熟悉的李好好的人在纸上画了个空心的人,然后在其中涂上黑线。
“何染,这是我们正常的人,是一片空白,被污染的人就是被涂黑的人,但是有的人可能只有这么一点轻微的污染,他们眼中的世界和平常人不一样,但不会有太大的问题,这些人在战前被送到精神病院去……他们的想法不会影响正常的人。”
她在纸上浅浅画了一抹阴影:“但是你知道的,人的大脑会影响现实认知,比如有些截肢的人会觉得幻肢痛,虽然不严谨,但你能明白我的意思。”
“是的。”
“但是后来,被污染的人越来越多,一个人指着狗说是猫,他坚定不移地认为,而且有更多人也坚定不移地这么认为,最后,他们的群体意志影响了其他人,以至于当人靠近这个群体,就会不自觉地认为这只狗就是猫。”
“我能明白基础定义。”
“是的,这是污染一开始的来源,后来出现了强大的污染源,比如不需要置身群体内,只需要一个人,他就能轻而易举地影响其他人的想法……以至于靠近他,和他产生联系,原先的认知就会被颠覆,污染的传染性越来越强。”
“如果只是这些……”
“何染,但我们不一样,我的污染程度,是百分之十,”她新画个小人,在脚踝的位置涂黑,又画了一个小人,在膝盖的位置涂黑,“你的污染程度,是百分之二十,但我们各自有一多半是正常的不是吗?那我们当然是正常的,但如果超过百分之五十,相当于大半部分都是污染了,那说明这个人就不是人,而是污染物了,污染程度越高就越危险,越容易把污染程度低的人,污染成自己的样子,从而控制一整个区域。”
“是。”
“我们是朋友,何染,你不记得我了吗?”
我并不能想起她是谁,但她在纸上重复着那个麻花辫。
“林不秀?”我有些不确定。
对方点点头:“我们都是研究员,你忘记了吗?我就住在所长旁边,我和你是小队,你是退役军人,所以经常是我开车,你忽然就打开车顶盖爬出去开枪,你还记得吗?”
我不太记得,但是我知道前面她说的都是对的,但我也不记得我的污染程度是多少了……在以前,我们都会定期收集自己的血液检测,但后来仪器坏了,补给始终没有补上这部分,我们就稀里糊涂地过着。
林不秀观察着我的表情。
我也看着她,想了想:“你来提醒我,李好好很危险?”
“是啊。”
“但……你为什么变成李好好的样子,把我骗到地下室呢?”
这时候我倒是没有摸枪,我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对着李好好的脸开枪。
我不确定眼前这个,真的是李好好的身体,还是说那仅仅是我的幻觉。
“你忘记了吗?何染,我已经死了,我没办法作为正常人活着了。”她又哭又笑,用李好好的脸做这副表情,我觉得很怪异。
“这个我记得。”
“我没有想到你会发现得那么快,我不想让你发现我在冷库做小动作,所以我先发出声音吸引你。我绝没有想要取代她生活在你身边的意思。”
她倒是意外很坦诚。
“你要去冷库做什么呢?”
她又露出了那副又哭又笑的表情,但或许是因为我渐渐想起林不秀的样子,她脸上的任何表情都有些歪着嘴的嘲笑意味:“你怎么什么都忘记了呢?你杀死了我,你把我的尸体放在冷库,你把我放在赵辛衍旁边。”
赵辛衍……
啊,是的,我杀死了两个人。
“你刺穿了我。你说我和赵辛衍才是朋友,你就把我埋在桶里,你把赵辛衍也埋在桶里,你把我们冻进了冷库,你就把我们忘记了,我想让你想起来。”
“你把我们忘记了,因为你做错了事,你杀了赵辛衍,你杀了我,你知道你杀错了人,你不敢看我们,你自己欺骗自己,你就把我们都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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