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了。”李好好压着我的腿,抱紧我的手臂躺下。
“那就睡一会儿。”
她安静地睡下,我难以抑制自己内心的胡思乱想。
只好讲一些能想得到的东西,是讲给自己听的。
“我叫何染,我还没有念完大学就应征入伍,开赴前线,我不知道自己在和谁打,就是听命令,不断训练,不断开枪,开炮,不断有人死,有人受伤,送到医院。”
“我受伤后进入战地医院,然后,医院里的人……然后,有人来叫我参加考试,考试就是,在纸上回答很多问题,再去见一些人,回答很多问题。最后一些人被接走,我们刚上车没多久,炮弹从天而降,战地医院就没有了。”
“战争,好像还在继续……但是,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因为有一些叫做历史学家的人定义这些。战前,指的是,污染只发生在很小很小的规模内,我们出生,吃饭,长大,念书,工作……一切都很有秩序。战后,指的是现在,很难找到书看,没有办法种庄稼,不能上网,交朋友也不容易……比之前更容易死掉,做什么事都和之前不一样了。”
“据点里可以。”李好好忽然睁开眼睛。
我看着她,她又闭上眼:“我什么都没有说。”
“稻苗据点吗?”
稻苗据点的废墟在两小时车程之外。
李好好拉了拉我的手:“何染。”
“嗯。”
“我喜欢战后。”
我回味了一下她的话:“你喜欢和我在哨所里吃麦片粥?”
“麦片粥不喜欢。”
她领略过所谓“战前”,我想,大概是据点之中有秩序。
但它消亡得那么突兀。
我想起,有一天,我们的通讯员接到了来自稻苗据点的求援信息,那时我们已经很久没有收到即时性消息,全靠补给员奔跑了。
所长紧急召集我们开会,最后他决定响应号召,哪怕只有微弱的力量也要去。
九个人不能全部出动,最后我们抽签,我,林不秀,赵辛衍三人留守。
他们刚走没多久就起了大雾,雾气弥散,环绕整个哨所。
第17章 蛀牙之国03
外面起雾了,白茫茫一片,雾气甚至蔓延到铁网内部,像巨大的蒸笼。
林不秀首先从玻璃后面转开身子,背对着这片雾气:“还没回来。”
她一边说话一边往楼下走,赵辛衍也转过身追着她走,我继续站在玻璃前面观察雾气,必要的时候我会跑上楼顶开动重机枪——但现在一片寂静,我没动弹,赵辛衍在楼下报时:“都十二点了。”
所长他们在十二个小时前离开,按照车程,至少需要两天才回来,我们不应该这么焦灼。但我们都知道在战后的世界中,雾气中酝酿着危险,林不秀在楼下不知道做什么,过了会儿,赵辛衍跑上来,面色凝重:“何染,十二点了。”
“知道。”我回应,赵辛衍摇摇头:“你下来看。”
赵辛衍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工服,和研究员的白外套区别很大,他匆忙地走在前面,我们下到一楼,面对着换衣凳的白墙上挂有一个圆盘钟表,指针指向十二点。
赵辛衍让我留神细看,秒针咯噔咯噔地转了一圈,分针在原地停留,咔哒了一下,似乎往前走了,但又没有往前,秒针继续往前挪啊挪。
“修一修。”分针坏了。
赵辛衍说:“不是这个问题。”
“把它摘下来吧。”
我们把钟表倒扣在墙上挂好,秒针走过表盘,滴答滴答的声音不绝于耳,赵辛衍站起来说听着烦人,把表摔在地上砸了,林不秀说你干什么,赵辛衍说没什么我听着心烦,它这个表都坏了,我听着心烦。
林不秀摸着两条辫子沉思一会儿,她是我们在座学历最高的人,这时候站出来拿定主意说:“赵辛衍,你检查下循环机,你的厨艺比较好,等忙完了你来做饭我们一起帮忙,何染,你用通讯联络一下试试,我去写日志,大家该干什么干什么,不要慌乱。”
我习惯听从命令,上楼去通讯室打开电台戴上耳机,在沙沙声中保持警惕,捕捉一些来自外面的声音。但自从中间的信号塔疏于维护之后,哨所就像是孤岛一样,很难再收到什么消息,除非来自稻苗据点的消息再一次送过来——实话说,就连通讯员自己都不知道我们到底是怎么收到的。
我戴着监听耳机握着笔,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过了会儿,忽然有人敲门,我摘下一只耳机回过头,赵辛衍站在门口,用一条腿撑着看我:“何染,电台声音太大了,小点声,吵得我心烦。”
我没有争辩,拔出枪来指着他:“你的污染程度在加重,去分析仪那里吧。”
“你吵到我了!我不能说一句吗?”他显然被我的举动惹恼了,但大家不会像我一样警惕地随身别着武器,左边是□□,右边是□□,他举起双手,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你真是铁血军人作风。”
“检查一下。”我说。
他也恢复了平静,叹口气:“行。”
检查结果是他的污染程度上升了大概十个百分点,我粗略估计的。枪没有挪开,他抓着头发跌在沙发上,过了会儿林不秀匆匆赶过来,看见这一幕也吓了一跳。
“他需要精神稳定,去睡会儿吧。”我说。
赵辛衍怒气冲冲地站起来,但是林不秀抓住他肩膀让他别生气,顺着他的后背像是在哄孩子,轻声说:“都是朋友,都是朋友,何染是为你好,睡会儿吧,干等着也不是办法,我去做饭,好了我就叫你。”
赵辛衍甩甩头,捂着脑袋嗯了声,林不秀像是他的妈妈一样目送着他出去,又跟着我把他送回赵辛衍的房间去。
赵辛衍就住在我隔壁,林不秀顺势推开我的门说:“你也有点精神紧绷,要不要也休息一下,我待会儿也喊你。”
我摇摇头:“你不能单独活动。”
“组队?”
“嗯。”我点点头,走在林不秀身后,她忽然挺直后背放慢脚步,和我肩并肩走着。
哨所的工作守则是不能单独出去行动,但哨所之内不受这个限制。但今天的雾气来得诡异,哨所内单独行动也显得有些危险,我和林不秀临时组成了小队,一起进入厨房,我们拿出面粉,林不秀会烤面包,她开始教我揉面,我们一边做饭她一边说话。
“你忽然拔出枪来,我觉得有点紧绷了,我们都是被污染的,下一次希望你能平和一点,不然忽然用暴力,可能也会刺激到别人污染程度上升。”
哨所里的同事一向都是有什么就说什么,我虽然独来独往,和谁的关系都说不上太好,但也不至于听不进去大家的建议,回想了一下,确实是我有点太紧绷了,点点头:“下次注意。”
林不秀松了一口气,我问她是不是很怕我。
“一直没有什么和你单独相处的机会。”她说。
“嗯。”
林不秀就不说话了,我们把面包放进烤箱之后,她建议做蔬菜汤。
“喏,芹菜叶子。”
等她把叶子扔进去,我们上楼去叫赵辛衍起床。
赵辛衍开门的时候显得很疲惫,但脸上的暴戾之色减少了很多:“谢谢你们。”
“今天就一起行动吧。”林不秀立即拉着他的胳膊下楼,我走在后面,赵辛衍反握住林不秀的手,林不秀就轻轻挣脱开,有些仓皇。
吃完饭,赵辛衍主动说要洗碗,林不秀帮忙,我坐在外面,看见他们紧紧挨在一起,我上楼,但我停在楼梯拐角,听见很细微的声音。
林不秀说:“我觉得何染有点可怕。”
赵辛衍说:“我也觉得,但主任很看重她。”
“能打架。”
“是。”
“要是被污染了,杀伤力很大。”
我继续上楼,没有细听,坐回通讯室戴上耳机。
我的性格不太适合与人来往,我不建议林不秀单独行动,但只要赵辛衍和她组队了,我就能轻轻放下——至于我独自一人?我有种傲慢,即便污染来临也会咬住舌尖保持冷静,最后把枪管塞进嘴里,以人的方式体面地死去。
他们也没有来找我,然后过了一阵,他们两个敲门。
被摔碎的钟表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复原,挂在了墙上,停留在十二点,分针剧烈摇晃着,秒针无论转几圈,分针都不肯往前挪动一点。
我举起枪,林不秀闭上眼,赵辛衍目不转睛地盯着钟表看,我收回枪,握住了赵辛衍的胳膊:“你再休息会儿吧,这里有我和林不秀看着。”
林不秀说:“他没有不正常吧?何染,你该休息了。”
我觉得我们都有点被污染了,于是我说:“一起打牌吧。”
林不秀拆开发辫重新梳,我整理扑克牌,赵辛衍双手放在大腿上,死死地抓着,看起来他非常想要回头看那钟表。
“钟坏了,改天再修吧。”我知道他作为机械员对这种东西有些敏感,尽可能地发出暗示。
他还是捏着大腿,看我发牌,林不秀梳好头发之后捏起手里的牌皱起眉头:“手气不太好,赵辛衍,你的牌呢?”
赵辛衍的手放在桌子下面,我知道他在发抖,用脚尖踢了踢他,他艰难地抽出手来抓牌,好不容易整理好,手又抖了抖,扑簌簌地掉了满桌子,我看见大小王都在他手里,故意开玩笑说:“你是嫌自己牌好吗?”
我实在不擅长开玩笑,说出来,连林不秀的眼神都有点不太对,我不知道他们理解成了什么意思。
“重新洗牌吧。”我拢起牌开始发,赵辛衍猛地站起来:“我还是去休息吧。”
他站起来把表摘下来看了看:“我能修好,没事,我是机械员,这个表问题不大……”他捧着表抱在怀里,我觉得这样不好。
“把表放下。”
“我拿回房间修。”
“放下。”我想要拔枪,想起林不秀的话,忍住了,只是口头上让他冷静。
但赵辛衍忽然生气说:“干什么,你是机械员还是我是机械员?当过兵了不起啊?没了所长没了主任,你要当霸王是不是?”
林不秀连忙对着我解释:“他不是这个意思,是大家都走了挺长时间,他有点着急。”
她当和事佬,她把赵辛衍送回房间,再走下来,我从她脸上看出一些甘愿赴死的勇敢,好像和我待在同一空间很可怕似的,但她还是勇敢地坐在我旁边,拿起牌胡乱地切了切:“来,我们玩。”
我们玩了两把牌,时间不停地流逝,按理说我们都应该睡觉了,但我想到赵辛衍就在我隔壁,而林不秀却在走廊那边有点危险,于是放下手里的牌,建议说:“今天晚上你来我房间休息吧。”
也不知道她听清楚没有,立即站起来说:“啊,我回去睡觉了,希望明天雾气散去。”
我感觉出她怕我,也不想让她误会,我也懒于解释任何,点点头,把桌子上的东西收拾好。
他们为什么怕我,我在这里已经有七年,当兵的背景和随身带武器的威慑力不应该在这时候忽然产生。
我有一些探究的心情,于是先去女更衣室照了照镜子,因为是冬天,我穿着高领毛衣和白色外套,裤腿紧窄,一个圆规似的高个女人,脸上没有多出东西,连表情也没有多出来。
这天晚上我们各自睡在各自的房间,赵辛衍的房间中不断传出钟表滴答的声响。
第一天,所长他们没有回来。
第二天,他们没有回来。
第三天,雾气似乎散去了,我在通讯中听见了一些声音,让他们两个人一起听,但只能确认是来自稻苗据点的动静,却无法辨别内容。
我们第一时间将通讯关闭,避免我们有谁听到其中难以形容的呓语。
赵辛衍的烦躁到了一个巅峰值,他每天都拿着一个钟表坐在那里修,滴滴答答,聒噪得没完没了,我保持着沉默,带着他们两个每天都去分析自己的污染程度,并且随时准备拔枪,让他们以人类的方式有尊严地死去。
我随身带着枪,不是用来战斗的,□□能有多少子弹?我是为了留全这哨所里人们的体面,他们没有见过大规模污染,受伤的士兵做着梦,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滩肉泥,他们说自己被抛弃了,然后他们都疯了,认定彼此都是敌人,互相撕咬,发狂,最后在废墟中被轰灭成灰。
我保持着冷静,我总是能保持冷静,这也是我能从战地医院出来,到哨所上岗的原因。
我希望他们也能冷静,至少不要任由自己脑子里的念头蔓延。
在我提出建议之前,林不秀就说话了,她自觉承担了在哨所中排兵布将的任务:“如果大家都回不来,单单我们三个人留守着也没什么意思。我提议,我们出去找人——”
她举起手来,赵辛衍飞快地举起手,林不秀松了一口气:“那就我们两个……”
我沉默地看着她,她忽然说:“何染……你有战斗能力,你要不要……”
“可以。”
我从她脸上读出一种懊悔的神情,好像是后悔自己多问了这么一句。
我想我独自一人呆在这里,比赵辛衍单独待着更好,他们两个紧紧绑在一起,我不知道林不秀怎么忽然开始和赵辛衍扯在一起。
于是我说:“我可以留在这里。”
她如释重负,我在哨所中安静地等待。
他们出去了很短的时间,开着我们的小车回来。
林不秀面色惨白,看见我的时候惊恐地抓住了赵辛衍的胳膊。
然后,没过多久,哨所其余六人就回来了。
大家还没休息,所长就召集我们开会,他怀疑我们之中有一个人污染值已经超过了五十影响到了哨所,但分析仪无法分析出来,让我们检举彼此之中,谁是那个行为怪异的人,谁就可能是污染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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