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储物柜取出一本被大家盘得油光水滑的漫画。
看吧,反正翻页也需要动作,她看不了太多页。
李好好认识字,但是认识得有限,给她看书还不如看工作日志。在哨所的人还都没有死之前,曾经有人带了几本残破的少年漫画来,其他人还惊讶于这人冒死从战争中保护漫画。后来哨所的工作过于无聊,就有人借书,这人总是不肯借,最后发现少年漫画里面其实是一些到了一定年龄才能看的剧情和画面——然后它更受欢迎了。
当然,我不会给李好好看。
给李好好看的是这些漫画书中唯一一本纯爱,讲述校园中的傲娇学生会长男主和表面阳光小太阳内心其实很自卑的女主相遇一见钟情的故事。没有什么剧情起伏,甚至连个接吻也没有,最后的结局就是两个人在一起看烟花的时候不小心手碰到手,就水到渠成地牵着手,迎来了温暖的结局。
在我审阅这本漫画的剧情之前,李好好已经趁我不注意看过一个开头,我紧急叫停把书锁住。在我看完剧情之后,这本漫画变得安全,她拿到书就安分了,我上楼去。
想想那个动画吧,我似乎记起一点剧情了,那是一个可爱的机器人,因为博士的恶趣味保留着后背的发条——
但李好好一定没有看过这个动画,她不会平白无故地变出她没见过的东西,如果用她的话说,是闹钟?那么,她想叫醒谁呢?
算了,不能深究,是她自己说不能控制的。
或许就像梦一样五彩斑斓,多种意象糅合在一起,颠三倒四毫无逻辑,李好好做了一场梦,醒来自己就变得奇怪了。
我收回思绪,双手放在台面上审视,没有颤抖,呼吸也没有急促,心情平静,窗外一切如常,毛衣温暖地包裹着我。
很好。
下午的时间不算太多,我开始给档案排序。
伴随着如今不太明显的四季轮转,补给员的车会来四次,我从补给员这里得到物资,并将上一季度的工作日志和样本上交。
工作日志,就是我每天记录的纸质文件,每人都有两册。第一册 是生活记录,更像是日记,可以简短地写,也可以抒发自己的感情,也可以详细地阐述自己对工作的思考,都无所谓,但必须上交,用来证明工作人员的生活状态正常并作为另一册的补充说明; 第二册 是最为具体的工作表,很少带回房间,上面分区记录着研究成果。
比如,某月某日,在哪里收集到了哪个编号的样本,参数,猜测或结论;某月某日收到了哪里的求助信息,频段如何,对方说了什么,我方作出什么反应;哪里的什么什么需要修缮,哪里的物资需要特别申请报告……都写在这里。
紧要的物资是没有可能申请下来的,需要所长亲签,但所长已经死了,我对每一样物资都用得很节省,就是为了避免临时特别需要某物资的情况。
现在我开始整理之前的一些样本,封存在2cm的特制正方体小盒中,里面涂了一层铅,外面的涂层不知道是什么材料,最外围是标签。九个正方体仿佛鸡蛋一样放在同一排架子中,最外围包裹一层手掌厚的材料封存贴条。
之前确实没有收集到太多有价值的样本……我数了数。
4421,是食蚁兽的排泄物,已变异,变异程度D级。
4422,一点杂菌。
4423,正常大小的食人蚁,已变异,变异程度E级。
4424……
我把4424的盒子拿了出来,有点犹豫。
我本该在前段时间补给员来的时候把这盘交出去,但上班久了的人会有一些油滑,上一季我交出了一盘也就是9个样本,已经是比较好的成绩了,于是剩下的这4个当时我并没有上交,留着等之后用,这一季可以稍微偷点懒。
而且,我不把4424交出去,确实也有我的考虑。
但已经编号了,标签遗漏或者判断失误我还要另写报告非常麻烦……最多还有两个半月。
4424,流浪少女的头发,已变异,变异程度不明。
分析仪红灯闪烁,所有数值直接拉满,然后停止运转了。
我在一片耀眼的红光中呆坐不动,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
后来我每次都会收集李好好的头发,尽管样本只需要一个,我还是神经质地收集起来,我也不知道收集起来做什么,欲盖弥彰地防止污染,还是坚持我的“正常”?
每到这时候我就不允许自己再想了,把盒子放回去,抽出三个新的样本收集盒准备明天使用。
写报告,关电台,窗外的风景和战前大致相同,日出日落,黑夜如常到来——但空气中蕴藏着危险,媒体曾经报道说,暴露在这样的空气中,野兽更容易变异,人类更容易精神失常。
但科学家还没有研究清楚那是什么,是弥散的孢子,还是源源不断的辐射——科学家是最先疯的那一批,死了太多聪明人了,这让我们很难真正去研究明白影响我们的是什么,所有人都混沌地逃离异兽,建立据点,远程武器轰炸,安置哨所将那些零星的异兽踪迹整理,交到数据分析师手中,将全球的异兽踪迹统计出个规律来决定人类下一步往哪里扩张,或者说逃离。
但大家基本和我一样,不太敢去深究人类污染的问题。
精神失常的人,发出失常的能量,光是研究这份失常就会让人变得癫狂——就这么传染下去。
在我被污染之前,我是对抗异兽的先锋部队的其中一个平平无奇的士兵,然后被炮弹轰了负伤退回后方,伤兵精神状态都不太好,在他们把伤兵医院轰成平地之前,我参加了一轮考核,他们筛选出我的精神能量相对较高,还有作用,我摇身一变,连正经的高等教育都没接受过就成了研究员,每天对着异兽的屎和一堆泥土写报告。
我曾经觉得,这一切都很可笑,人类得了集体的拖延症,不敢去面对自己真正的问题,转头去看别的动物的行为轨迹,就像逃避工作,就去刷视频——纾解真正的无力。
但我现在意识到,他们都不傻,他们在这种混乱中,像我一样竭尽所能地做“正常”的事情,因为我们无法正面对抗这种“不正常”。
思考过去也是人类在工作之余的正常行为,我放下盒子,把两只手压在腿底。
不要躲进房间,保持平静。
接下来该给李好好做饭了。
第9章 发条04
我下去的时候李好好捧着书坐得很端正。
倒不是她愿意端正,是发条把她的动作停在了舒展腰肢的这一瞬,她端着书,我走到她身后拧发条的时候扫了一眼,书上的男孩别扭地看着窗外,女孩对着他长篇大论。
嘎吱的发条声后,李好好如释重负地放下书,迫不及待地往后翻了一页,我把书拿走无异于虎口夺食,于是我允许她继续看,然后煮了麦片粥。
李好好在吃饭的时候暴露出一些战前青少年的样子,手不释卷,左手扒拉着麦片粥忽视它的难吃,目不转睛地看漫画,明明上面的字她大多数都不认识,但不妨碍她合上最后一页时哭得稀里哗啦。
“呜呜呜呜……”李好好揪住我的袖子擦鼻涕。
“讲了什么故事?”
“呜呜呜呜就是呜哇他他然后她……”李好好没什么概括能力,鼻涕眼泪爬满整张脸地给我稀里糊涂地把故事讲完了,和实际情况没差多少,看来漫画适合她,不需要读懂每个字,大概看表情就能囫囵猜出故事的原貌。
既然看完了,我跟她把漫画书要回来,李好好捧着不肯给,我不是个好家长,劈手夺过两手抱在胸前,李好好不能从我怀里把东西抠出来,只能对着我干瞪眼。
过了会儿她想起来讨价还价了:“你说让我去地下室但又不让我去了,发条用完了又不是我的错。”
她表达东西有时候很迂回,但很好理解,比如她想用我的“出尔反尔”谈条件来换取我的让步,地下室和漫画书她总能得到一个。
“明天出门,你会熬夜看它吗?”我晃了晃手上的漫画。
李好好拼命摇头,但她不知道自己鬼鬼祟祟的那张脸总是很诚实,我一看就知道她不老实,为了明天一大早的出门,我坚决没收了漫画。
第二天一早,我没在门口看见李好好,第一反应是她去偷书看,这个念头在我走到楼梯间的时候停下了,我想起她的发条——
她睡觉的时候不关门,与其说她是不怕隐私,不如说她是怕关了门听不到我的风吹草动。我进门的时候看见毯子搭在她的小腿上,一根发条像个小风车一样树立在背后,她本人是一动不动的一片草皮。
我上前拧动发条,李好好抬了抬手指尖,又耷拉了回去,脑袋歪在硬板床上将脸挤扁,嘴巴歪斜,用力地说话:“动不了了。”
我想这可能又是她的诡计,想从我这里骗取一点按摩或是别的,但转念想哪怕没有发条,任凭谁趴着一动不动睡在硬板床上都要四肢发麻。
我把她翻了个面,从趴着换成左侧卧,面朝着我,然后拽着她的左手搓了搓,又翻了个面,拽起右手也是一样,李好好终于挺起上半身,狠狠吐出一口气来:“我这样还能出门吗?在外面还有防护服,万一不动了,又碰到怪物,你还要扛着我跑。”
我很高兴她这么说:“你在车上就好,我下去收集了样本就回来。”
“那我不是白出门。”
“好吧,那你留在这里等我回——”我刚站起来,李好好就反悔了:“我在车上,我在车上就好。但是我在车上一动不动太无聊了,你能教我开车吗?”
这不行。
想了想,我说:“我们把漫画拿上。”
“好。”
交易达成。
我想起曾经有位著名的文学家似乎说过一些开门开窗的话,但我已经不记得了,大致意思就是李好好这样的,提一个过分的要求,我不同意,然后我就会答应其他的要求。
没有雾气的原野上一片安静祥和,公路两旁野草肆无忌惮地生长。背对着群山,面朝着旷野,履带在平坦的公路上留下浅灰色的印痕,又随风消散,偶尔履带碾过一些漫过公路的野草,被风一吹,草叶就随风而起,落进了半人高的草丛中——在安静的风声中偶尔会有微小不可察的声响,溅起的血腐蚀掉一片片绿,留下血红的,漆黑的团团斑点,很快就消弭于无形之中。
在路上,李好好还保持克制,和我闲聊了几句。
到了南方公路上的那段皴皱,我还没下车,她就迫不及待地从身后拿出漫画书来看。
“不要乱走。”我说。
“嗯嗯。”她敷衍着,已经把头埋进了她看过一遍的漫画里,仔细回味着,不知道看到什么情节,龇牙咧嘴地笑着,激动得直跺脚。
我跳下车,仔细回想了一下研究员外出工作流程。
首先,确保武器与防护服完好,我摸到□□微微定神,然后,确保同伴在场——李好好就在车里,最后,拿出储物背包,清点物品。
我们有一套工具来安全收集生物样本,我走近那道公路的隆起,这个水泥块堆比我要高,我在第一块石头上踩了踩,往上爬了一步。
上次看到的内脏是在……我循着记忆爬上去,内脏早已被拖走了,但深红色的泥土散发着和四周不同的气息,我夹起一撮放进盒子里,扔进储物背包。
拿了三个,也没用上,我站在高处,手搭凉棚,从目镜中看公路另一头。
还好,似乎只是这里断裂了一点,只要越过这里,公路还是基本完好的。
那说明,是有个什么东西从公路下方穿过去了。
这么想着,脚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活动,我迅速跳下土堆,跳进车里。
轰——
我一个掉头,李好好的书被我晃掉,埋怨着:“怎么这么着急……”
然后她看到了后面的土坡微微震颤着,从上面探出一张巨大的蠕动的口器,朝着我们咬了过来。
“啊——”她尖叫一声,履带一个震颤,我们颠簸了下就恢复了平静,李好好撅着屁股看后视镜:“它怎么不追上来。”
那蠕动着的淡粉色玩意儿刚从泥中伸出来,就缩了回去。
李好好眯着眼睛看了半天,好像真的不清楚它为什么那么快就缩回去似的。
“是什么?”
“蚯蚓。”
“蚯蚓……”李好好重复着,我怕她重复着重复着某一天醒来无意识变成蚯蚓,立即打断说:“在战前,我们一般用蚯蚓松土,帮助种庄稼,然后钓鱼。”
“钓鱼?”
“就是挂在鱼钩上,放进水里,鱼看见这个蚯蚓就会过来咬,然后上钩,我就把钩子拉起来吃鱼。”
“我们能钓鱼吗?”她说。
“没有河。”
“南边有,就在稻苗城附近。”
“那得开车很远,路也不通……翻过去又很危险,水边也很危险,不知道是你钓鱼还是鱼跳出来吃你。”
“鱼是好吃的,”李好好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掰着指头给我说,“有一种鱼,是红色的,有一点白色的花纹,生着吃,蘸绿绿的东西。”
我惊了惊:“三文鱼啊?”
“好像是。”
我不由自主地想要往她那里瞥,无论是稻苗城还是哨所,往外三百公里都不会见到海。
但她曾经吃过生的三文鱼。
在战后的世界!
我扶着操纵杆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李好好又掰第二根指头:“有一种用油炸过的,方块的鱼。”
“炸带鱼?”
“还有一种,是圆圆的,是鱼的味道。”
“鱼丸?”
她过去还吃得挺丰富,但她过去还经常给别人洗内衣。
我不由得好奇起来,顺口问了句:“你还吃过别的什么?”
“跟你说,有什么用,你只会给我吃麦片粥。”
她瘪着嘴,好像我每天都在苛待她,被这么一呛声,我也冷静了点,没有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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