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乐团的老团长退休后,一名年仅二十五岁的男人接替了他的位置。他叫Andrew,尽管年轻,却早就以绝佳的嗓音和英俊惊艳的容貌享誉乐坛,整个乐团里无人不羡慕他的英年盛世。
Andrew有着一头浅金的头发,深蓝色的眼睛像阳光下的海水一样波光粼粼,身形修长,宽肩窄腰,远远的站在人群里,一眼就能看到他。
他的性格也十分外向开朗,自带幽默细胞,有趣又不失优雅。毫无悬念的,他成为了剧院里的一颗明珠,风头甚至一度盖过了Kevin和另一名德高望重的老演员。
但大家都没有什么嫉妒心,Kevin也是,他乐于看到来剧院的越来越多的人,乐于将音乐传播得更远,更乐于——
他总是忍不住偷望向那个年轻的团长,在他演唱时、平时说笑时、甚至偶尔漫不经心地发呆时……他那明净又透亮的高音,在他的心海里激荡起惊天骇浪,劈头盖脸地掀翻了他心底的小船,让他避无可避。
他早知自己长着一张平凡的脸,却是生平第一次在另一人身上对照出了自卑。
但出乎预料的,Andrew格外欣赏他,也有意与他亲近。他甚至经常邀请他去家里吃饭。Kevin一直想尝试歌剧的创作,Andrew便将他所学的倾囊相授,鼓励他探索新道路,甚至夸赞他的才华。
聊至尽兴,Andrew会直接伏在床上,用铅笔在纸上涂涂画画,跟他一起讨论作曲的细节,腿搁在床沿,跟随着他的哼唱轻轻晃动着。这种恣意随性让Kevin看到了他优雅之外不一样的稚气一面。而事实上,Andrew比他要大五岁。
Kevin有时候情不自禁地想——是不是只有自己见过他这一面呢?
Kevin跟他约定好了,等自己创作出第一首歌时,就第一时间把谱子拿给他看并让他成为第一个听众。
那段时光几乎也是灾前最后一段尚且安逸的光景了。
两个月后,北极冰川全部融化,地球在一天之内突然急剧降温,陷入第二次冰河世纪,整个北半球在极短的时间内就陷入了龙卷风、暴雨、暴风雪、海啸等各种灾难之中,欧洲也发生了一起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人口迁徙。
在灾害爆发时,Kevin和Andrew正幸运地在澳洲环球演出。最后,包括他们在内的小部分欧洲人逃亡到了维度更低的西半球,也就是如今北方联合高地所在的地方。但剩下的大部分人,因为来不及准备,不幸地被掩埋在了冰冷刺骨的风雪中。
自然灾害没有像某些乐观学者幻想的那样在短短一个月内结束,而是持续了整整半年。更加严重的是,它们破坏了大部分地表的核工业设施,导致了有史以来最可怕的核泄漏污染事件。
一时间,气候和环境问题成为了全球的焦点。在这一问题进一步发酵成为人类生存之战之前,各国首脑开了无数场会议、提出了各种各样的解决办法,主要包括两种:
一种是保守派,即原本各个国家行政规划不变,在地下两百米处建立新城市以应对恶劣的气候变化,不适宜建立地下城的国家则分批次向其他国家移民。当然,这样经过被移民国家的同意。
另一种是激进派。其理论基础是随着灾害的长期持续,人工污染必定随着地下水而向地下延伸,同时灾害的量变会引发板块运动的质变,地下城的头顶将永远悬着地震这一把达摩克斯利之剑。因此,需要严格挑选适宜人类居住的区域,并将现有国家的行政区划打散重组,建立联合高地。
前者耗费的资源要远大于后者,且地下城的建设难度也超过了大部分非发达国家的基建水平,如何配置相应的生态系统更是没有先例可寻。它的好处则是不会对地表的生态进行进一步的破坏,也保留了旧有的故土和国籍。
而后者的好处在于可以提高生活品质,让人们的生活品质跟旧世界一致,而不是像阴沟里的老鼠和蟑螂一样在地下穿行。
但缺点也很明显,国家被打散重组,势必会发生大量的政治文化冲突,甚至引发bao乱。这对执政者的能力是极大的挑战。另外,高地选择重建的地区一般都是生态相对较为良好的内陆,往往是一些森林、丘陵或湿地,这就意味着要破坏原本就稀少的珍贵的生态乐园,造成其他物种的进一步灭绝。
最终,在激烈的讨论和论证之下,联合高地计划胜出。推出之际,引发了大量群众的不满,街上随处可见游行示威和抗议的人群。
《故园之歌》就是在那时流行起来的,被游行示威人群高呼着演唱。歌词宣泄着对进一步破坏自然生态的谴责和对不愿加入新政体的抗议。而其背后隐秘的作曲者,正是Andrew。Kevin也参与了游行,一方面,他对环境保护本就重视,二来,他也想紧紧追随Andrew的脚步。
“他人之地狱,即吾辈之新家园。”
这句歌词被用鲜红的油漆涂满了大街小巷。
Kevin和Andrew的国家是投了高地赞成票的一员。他们没有资金和能力去建什么地下城,却有大量武力去维持治安和治理发疯的人群。在一次浩大的游行之后,两人被全副武装的卫兵抓走,关押进了临时建立起来的看守所里。
一天没吃没喝后,Kevin迎来了自己的第一场审讯。
他之前就听其他游行的“老油条”将其过对他们的审讯——只用老实交代一下,然后被关个十天八天,再写个忏悔书就能出来了。如果家里有钱,贿赂一下看守人员,第二天就能被放出来。
第一天的审讯跟他想象得一样常规,只问了问他是否参与游行,让他在笔录上签上确认的名字。
Kevin没有抵抗,他们都是被抓住现行的人,矢口否认只会让自己被关更久。
然而第二天,又来了另一名审讯工作人员。她是位中年女人,迷彩服里穿着黑色高领毛衫,毛衫领口一直严密的拉到下颌处,梳着一丝不苟的盘发,长着一张冰雪般高傲、不近人情的脸,戴着粗黑框眼镜。
进门之前,他听到门口的看守人员毕恭毕敬地向她问好。
他猜她可能地位比昨天那位审讯人员高。
出乎他意料的是,她没有延续昨天的讯问思路,问出的第一句是:“你以前在乐团工作?”
Kevin点点头。
“听说《故园之歌》吗?”透过眼镜反射的冷光,她向Kevin投来犀利的目光,指尖的笔轻轻点着面前的笔录。
Kevin不卑不亢道:“自然听过,谁都会唱。”
“看来你还没有太明白我的问题。”女人推了一下眼镜,“我直接问好了——”
“你为什么要写这首歌?”
Kevin愣住。
“我没——”他正要断然否认,半途骤然收了声。
他很清楚这首歌出自谁手,也只有那个人的才华才能让这首歌大放异彩,成为游行示威者之歌。
女人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停顿。
“不是你写的吗?”
“看来你知道内情。”女人咔哒一声打开了钢笔的笔盖,笔尖轻轻落在纸面上,晕出了一个小黑点。
她声音里毫无波澜道,“请告诉我这首歌的创作者是谁。”
“我也不知道。”Kevin摇摇头,“我只是会唱这首歌。”
他察觉到了卫兵对于这首歌的重视。这首歌传播之广,影响巨大,若是被知道是谁创作的,恐怕下场就没有关十天八天那么简单了。所以他决心无论如何都要护住Andrew。
“你真的只是会唱吗?”女人盯着他道,冰冷的疑问句从牙缝中一字一字挤出来。
Kevin蹙眉:“您这是什么意思?”
女人忽然轻轻笑了一下,但笑容里并无暖意,透着一股刻薄的嘲讽。她弯下腰,从脚边提起了个黑色的箱子放在桌上。
Kevin骤然屏住呼吸,就好像谁用力掐住了他的脖子一般。
那是他的手提箱。
女人的手指轻轻敲着皮箱面上的一个金属铭牌,轻快道:“这上面是你的名字吧。”
Kevin的大脑开始空白起来。
这种皮箱是乐团统一定制的,为了区分,在箱面上镶嵌了刻有他们名字的铜制铭牌。灾害爆发后,他们一行人在东迁西徙中弄坏了Andrew的皮箱,于是Andrew把一叠重要的创作底稿暂时存放在了Kevin的箱子里。
“请告诉我密码。”女人淡漠道。
皮箱上拴着一只小小的密码锁,他的箱子暂时还没有被他们暴力打开。
但这一行为背后的原因不是为了保护隐私,而是为了让他亲自说出密码以当场记录他的罪行。
Kevin僵硬着,木头人似的没有任何反应。
“请告诉我密码。”女人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她非常有耐心,用盯着即将唾手可得的猎物般的眼神看着Kevin,仿佛Kevin已经是她的掌中之物。
但她的声音在Kevin耳朵中渐渐变得渺远。Kevin几乎要陷进了自己的世界。
他们是怎么找到这只箱子的,又是怎么知道这箱子里放的东西?
他们为什么会一上来就咬定是他创作的《故园之歌》?
一个答案渐渐浮现了出来,但Kevin不愿意去相信。
女人重复了第三遍刚才的话。就在Kevin灵魂出窍的时候,门一下子被人从外面撞开,冲进来几名持枪的武装士兵,漆黑的枪管对着他。
女人转头冲他们摆摆手,示意他们先出去。她用一种并不抱歉的语气道:“不好意思,他们总是喜欢把情况弄得复杂,希望你能理解。不过,我们只是想今早解决事情罢了,拖着对谁都没有好处。”
片刻后,Kevin几乎是恍惚着,喃喃地说出了皮箱的密码……
“他为什么要这样对你呢?”池小闲替他感到难过起来。
口袋里的毛球伸出一根纤细的触丝,钻出来轻轻碰了碰Kevin的脸。Kevin伸手想捏住它,却又被它敏捷地躲过了,擦着Kevin的指尖钻回了池小闲的口袋。
Kevin沉默了会儿,才道:“没有那么多为什么,这种事情再常见不过了。”
“在面对共同的集体危机时,大家会表面地团结在一起,但一旦危机降临到个体身上,团结就会分崩离析。背叛成为家常便饭。只是我当时太天真了,以为彼此之间关系足够亲密、是肩并肩的战友的话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情。”
“自保是人类的本能。”方樾道。
Kevin点点头。
池小闲抬头朝后备箱的方向望了一眼,问道:“那里面的那个人……就是你说的Andrew吗?”
Kevin很久没从别人口中听到这个名字了。这让他恍惚了两秒,接着摇摇头。
被他用□□轰烂脑袋的是一名高地的高级军官,名叫Brad。他原先负责的就是Kevin所在的精神病院的安全管控。
至于为何精神病院需要军部和医疗部的双重管理,又要从高地建立之初说起。
那次审讯后没多久,Kevin就被当庭宣判了违反社会秩序罪,有期徒刑一年。就在他从法院回到看守所的那天,两名士兵押着他往楼梯上走,迎面却碰到Andrew正在下楼梯。他没有戴着任何镣铐,显然是刚被释放出来。
跟在他后面的是一名正抽着雪茄的高大军官,正是Brad。
四目相对,Kevin和Andrew都愣住了。接着Andrew很快错开了视线,眼神变为他从来没见过的淡漠。他身后的军官似乎不耐烦地哼了一声,Andrew立即仓促地提起脚步,像是不认识他般的与他擦肩而过。
那也是他最后一次见到Andrew。
Kevin麻木地在监狱呆着,最长的记录里他有整整三个月都没说过一句话,直到一名监狱的长官走到他面前。
他惊讶地发现那人就是之前将Andrew带出去的那位军官。
Brad开门见山地表示希望他能在监狱的圣诞晚会上演唱一首歌。
Kevin当然拒绝了,甚至懒得解释理由,这也惹怒了那个长官。
就在距离他出狱只剩一个月时,监狱医生判定他患有精神分裂症。因为北方高地的精神病院尚未建立完毕,他被千里迢迢地送到了南方高地。
后来他从一些病友的聊天中才知晓了另一个原因——
三大高地政府之间存在一个隐形的约定。针对一些原本就有社会影响力的特殊罪犯,为了避免他们重归社会继续扰乱思想,高地政府会编造一个患病的理由,将其交换送到其他高地的精神病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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