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离这回彻底突破了请教的心理障碍,他都已付出了劳动,周昭宁指点他便是他应得的报酬。
“韩博士让我们做文章,以此次扩大南北商贸为题,我不会写,你教我。”
周昭宁想笑,低了低头藏住弯起的嘴角。他是真不知国子监竟有如此魅力,让数月前还宣称自己是“扶不上墙的阿斗、下不了海的咸鱼”的那个封离转变至此,主动请教文章。
“不懂南北商贸诸事,对否?”
“对。”周昭宁一语中的,让封离认真了起来,看来至少没问错人。
“大禹开国以来,由于两国对峙常有战事,原本与北梁几乎不通商贸,只有为谋求高利润的走私商人会铤而走险,往来两国之间。那时的南北商贸,以北地皮货、南地丝茶的交换为主。”
周昭宁娓娓道来,两人在温泉池中并排而坐,却不是上回别扭尴尬的气氛,反而和谐融洽。
“及至建元年间,先帝登基后改制,提出开设榷场,打通南北贸易。先帝远见卓识,榷场一开,原本利润巨大的走私贸易被迫转上明面,开始纳税。另一方面,朝廷全面管控贸易货品种类,南北贸易成为两国之间相互挟制的新战场。”
“而大禹,按先帝定下的策略,向北梁输入的货物,以精美珍玩、奇技淫巧、昂贵丝绢等浮华之物为主,意在迎合北梁贵族奢靡之愿,更深一层,便是要借机腐蚀、分化、收买北梁各派势力。”
“而相反,我们想从北梁购入的,便是一应军需物资。北梁有良马,高大威猛,迅疾如风,还有煤、铁。虽然北梁冶炼之术落后,利用粗犷,但对于大禹,却是大量需求的原料。北梁盐井出产比大禹更丰,品质更佳,亦是我们所需。”
“那北梁人卖盐铁骏马给我们吗?”封离好奇地问。
“卖,却并不肯放开来卖。”
“那榷场规模如何?”
“南北有陆上榷场、海上榷场,海陆两线官商贸易,规模足矣。同时,走私也一直无法禁绝。”
封离沉思片刻,又问:“此番北梁提出扩大贸易,想扩大的货物种类有哪些?”
“茶、丝和粮。”
“粮?”封离惊讶,微蹙了眉头。
“不错,大禹土壤肥沃、水利农耕发达,粮食产量数倍于北梁。北梁皇族赫连氏,原本是北疆牧民,不擅耕作,南下打来的疆土,亦不懂劝课农桑。南北数次大战,究其根源,都与粮荒有关。北地缺粮,为保国本,便南下抢夺。”
“此番北梁想要购粮,提出以马易之,其中甚至包括他们最好的种马。”
“原来如此。”封离看着他,突然笑了,“王爷,你以后若是不当摄政王了,倒不妨去国子监做个博士。你比韩博士讲得好,深入浅出,一语破的。”
封离这一笑,发自肺腑,并无半点矫饰,天然动人。周昭宁深深望向他,心脏鼓噪,那一瞬,只想将这一刻留住,永远留住。
“殿下过奖……”
他的声音低低地回荡在温泉池上,封离迎上他的视线,忍不住捏了捏自己的耳垂。鸣玉嗓、美人面,博闻强识,循循善诱,若日日如此,他必陷于这厮的温柔乡安乐窝。
“可还有要问?”
“王爷觉得,北梁此来是真心是假意?”
“你觉得呢?”
“我觉得……”封离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是我请教你,不是你考校我,我不说。”
周昭宁不置可否,他话锋一转,说:“温泉久泡不宜,上去吧。”
说着他便要起身,可两人此时坐得极近,他当先站起来,半身露于水面以上,封离侧头看他,那视线不偏不倚,正对他腰下。湿透的衣裤,勾勒出前所未有的清晰轮廓,哪怕蛰伏,亦是气势惊人。
一时万籁俱寂,唯余寥寥水声,清泠回响。
第49章 相争(1)
封离的目光太直接, 周昭宁想忽视都难,更不用说他对封离的动向本就关注。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饶是自认城府颇深,他也差点没藏住那动摇的心旌。
他下意识转过身, 背对封离。
封离回过神,意识到自己有多唐突。想到周昭宁对他那便宜弟弟的心思,还有他一贯不喜被人冒犯,封离连忙解释:“你自己送到我眼前的, 我也没想到你这么有料,就顺便看了两眼。”
话一出口,封离就差没照着脑门给自己一巴掌, 他这嘴真是,直惯了, 欠惯了, 快起来完全没把门的。本来真就是顺便看了一眼, 可这话一说,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不是调戏胜似调戏。
可说出去的话, 泼出去的水……
封离懊悔,殊不知周昭宁此刻根本想不到什么冒犯,他在温泉池里泡出的汗都没有眼下多。无论理智为何, 情感只叫嚣着:这是被夸奖了, 夸的还是那方面。
没有男人不在意。
看似冷心冷情如周昭宁,这会也只能径直上岸去一旁的冷泉池。否则他浑身湿透, 就这么走去更衣,那在封离面前便什么也挡不住了。
“喂, 周昭宁,快霜降了早不热了, 还泡什么冷泉?”封离在背后叫他。
“强筋健骨。”周昭宁头也不回。
封离一想,也对,冷热浴交替,是有这么个说法。他也挺热,也去好了,反正这浴房中并不冷。
周昭宁刚下水,旁边扑通一声,封离也跟着跳了下来。他怕人摔了,下意识伸手去接,可回头一看,封离竟是一猛子扎进水里的。别说接人,捞都不用他捞,封离已在水里游了起来。
封离在冷泉池里游了一圈,才回到周昭宁身边。他从水中冒头,甩了周昭宁一脸水花。
“游起来果然就不冷了……”封离抹了把脸,在水里握住了周昭宁的小臂,“你别光泡着,也游两圈。”
周昭宁刚才看他游鱼般剪水而去,身姿矫健,白皙腰身时隐时现,直如水落油锅,不仅没让这冷泉把他冷下来,反而沸得厉害。此等情形下,他哪里愿意被封离拉去一同凫水。
可封离不知道,见他不动,又拽了一把。这一拽不要紧,要紧的是他往前划了一步,踩到了周昭宁所在的区域。
那一片池底铺满鹅卵石,他毫无准备,仅仅踩上去个脚尖,这一下滑得很,这身体平衡能力不如他原来,就这么往周昭宁身上栽了过去。
周昭宁手肘一转接住他,被他扑了满怀。
两人在水中紧贴,封离扒着周昭宁的胸膛,被一截硬物硌了腰。
“什么?”他一时没反应过来,攀着周昭宁的肩扭身想躲。可这一躲,两层湿衣带着水流擦过周昭宁,令他浑身颤栗。他本能地便伸手制止,不让封离动弹。可这制止,情急之下的反应便是将人重新扣回自己怀里。
动作就在一息间,那硬物再次撞上他腰时,封离已能清晰辨别出那是什么……无需再问,却也没法更尴尬了。
他扑到周昭宁怀里,周昭宁不知因何正动念,被他撞了个正着。
封离头皮发麻,只敢掀起一边眼皮去看周昭宁的神情,一定已经想杀人了。
谁知这一看,周昭宁竟撇着头,那张涤荡俗尘的美人面落入红尘,眼角眉梢已红透。
意识到对方竟害羞,竟比他还尴尬,封离那颗大胆瞬间迎风而张,转眼铺天盖地。这可是难得一见的风景,说不定他此生也就这一回,能见识到堂堂摄政王的羞涩。
“周昭宁,我现在信了,你没有通房丫头。”
周昭宁一凛,揽着封离的那只手都发了麻,不知该不该现在松开。
“不是经年累月守身如玉的……老童子鸡,”封离说到这,忍不住大笑起来,“哪能在冷泉池中金枪不倒?”
“哈哈哈哈。”封离的笑声回荡在氤氲的浴房内,落在周昭宁耳中也一片氤氲。
这人笑得浑身发颤,就这么蹭着他……
周昭宁忍无可忍,揽着他的手骤然收紧,将两人间的最后一丝缝隙也弥合。
“封离!你既已察觉,还如此撩拨于我,真当本王是柳下惠?”他倾身压下,封离被迫弓腰,后脑勺泡进了池水里,那一头青丝在水中飘散。
烛光华彩,落在他眸中如点星。而背光而立的周昭宁,黑眸则深不可测。
“哎哎哎,你可别胡说,我可没撩拨你。都是大男人,说两句荤话怎么了?你从小到大没和好朋友好兄弟开过玩笑?”
封离抬手推他,他自己不觉,可那被温泉水泡软了的手心按在他硬挺的胸前,于周昭宁简直是新一番招惹。
周昭宁颈侧青筋暴起,他沉沉阖目,又重重睁开,方才压下一些躁动。
“你从小到大,都与谁说过这些荤话?”
封离正要回答,想起来他那些军中的兄弟们,周昭宁必定是闻所未闻,到时候查无此人,身份都要露馅。
“那可太多了,哪数得过来?”
“封离!”
周昭宁霍地将人甩开,怒气和欲念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吞吃殆尽。如今也没什么怕被发现的了,他绕过封离两步上了池岸,径自去更衣。
偏偏封离这个不怕死的,还在后头咕哝:“就这么走了?我把这池子让给你啊,好歹解决一下,不难受?”
稳重如周昭宁,差点转身折返,恨不得当场把这憨货捞出来。不用另找地方,就在这池岸上狠狠教训,让地砖磨红他的背、他的膝,一次又一次,直到他哭着告饶才好。
可他不该……他只能当自己什么也听不见。
封离上岸时,周昭宁已离开流芳居,没与他打招呼,没留人传话。他从浴房内出去,院子里只剩一个抱着斗篷的明福。
明福急匆匆凑上来,围着他四处看,着急地问:“王爷没罚您吧?”
“没有,罚我什么?”
“我看王爷方才离去时,脸色黑得厉害,吓得我一句话没敢说。”
封离轻笑,老童子鸡欲壑难填,可不就是会黑脸。但那跟他有什么关系,他就是碰巧撞见而已,他守口如瓶就是了。
“无碍,无碍,走走走,回去作文章咯。”
明福赶紧把斗篷给他披上,主仆二人打着灯笼回了正院。
第二日,封离便将文章交了韩博士,韩博士果然让他在课堂上念。开头还好,当他说到北梁狼子野心时,立刻有乐天派出来反驳。
封离反问:“南北三年未闻大旱、大涝,未有蝗灾,称得上风调雨顺,北梁有何理由要南下购粮?”
那学子答不上来,便也反问:“那若不是真有所求,北梁怎会愿意出售良马?北疆马可是最能征善战的马种。”
“能拿到手才算出售,若是卖来的皆是病马,甚至瘟马,下了毒的马,待如何?”
与他争执的同窗一声冷哼:“七殿下乃是强词夺理,说得仿佛能开天眼,能见未来似的!”
“我不过随口列出一个可能,正本清源罢了。”
到此,封离的文章还没念完,学子们已是分开阵营,在课堂上当场对辩起来。封离功成身退,隔着人群给韩博士抛了个眼神。拿他当那抛砖引玉的“砖”,他做到了,可别再让他继续作文章了。
国子监的学业继续,最大的变化是封离上课认真了起来。而国子学内地位最尊,过去最偷懒的七殿下认真起来之后,整个国子学学风大振,课堂上无人再睡觉了,温书时也大多三三两两相互交流学习了,韩博士看封离的眼神都慈和了起来。
旬假前一日,去鸿胪寺已有七八日的解泉泠出现了。他一来便找封离说话,封珏和程寅二人也是十分好奇他这段时间在鸿胪寺的见闻,四人一拍即合,下了课都没回家,约好去醉仙楼边吃边聊。
这一日照例是周济等在门外,自从那日在流芳居之后,封离再没见到周昭宁的人影,每日都是他的车驾来接,车里也都备着茶水点心,却没有主人。
封离当他害羞害了这许多天,“体贴”地什么都没问,问了让人更尴尬不是?
他吩咐周济:“我和同窗去醉仙楼,你先回府吧。车不用送我,去接王爷就是,我坐齐王府的马车。”
周济应是,先一步走了。
封离四人到了醉仙楼,今日醉仙楼请了一名乐户唱曲,声如黄鹂,宛转悠扬,他们四人便寻了个方便听曲的雅间落座。
酒菜未上,程寅已迫不及待问起会谈的事,解泉泠灌一口茶便开讲,明显也是这些日子憋坏了。
“那吴王真是个混不吝!一会装傻充愣,一会撒泼耍横,搅得这会谈是难有寸进。”
“那你骂他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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