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骂了,日日都骂,可那吴王也不知是真听不懂,还是装听不懂,总之左耳进右耳出。”
封珏凝眸,道:“那肯定是解兄骂得太文雅,还旁征博引,他若只是粗通汉学,自然是听不明白。”
“那我也不能骂得太直白,若是指着他的鼻子骂狗娘养的,他定要借题发挥!”
封珏:“狗……”他真的复述不出口。
程寅:“解兄竟然也会这等粗鄙之语……”
封离:“……”就知道他骂人的词汇跨度甚广。
“赫连重锦是北梁几位皇子中最精通汉学的,他就算不能全听懂,也能听懂个大半,放心,你一定没有白骂。只是他心里有数,知道骂不过你,所以干脆装听不懂罢了。他如此隐忍,更蹊跷了……”
封离抚着杯沿,若有所思。
就在这时,楼下曲声突然停了,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呼。随即,响起了一道在场四人都很熟悉的声音。
“唱得好,叫起来必定更好,带回去伺候。”
封离蹙眉,起身往舞台上看去。果然,出声的正是他们在谈论的——赫连重锦。
封离他们来时,那乐户女戴着面纱遮挡面容,此时那面纱已落在了赫连重锦手上,明显是被他强扯下来的。
那乐户容貌姣好,还有一把好嗓子,自弹自唱,琵琶技艺亦是非凡,谁能想竟会撞上出来游乐的北梁人,还被赫连重锦看上。
乐户自是不愿,盈盈下拜:“奴虽是乐籍,但却是清倌,还请贵人宽宥。”
客栈掌柜见状,忙上来打圆场。这乐户是他故友之女,落入罪籍他照顾一二,才让她在自己这酒馆里唱唱曲挣点花红。平日里戴着面纱都平安无事,没想到今日竟被人强行扯落,惹上了麻烦。
“这位客人,青菱姑娘不单独唱堂会,您想听曲,在小的这楼里听也是一样的。”
“你说一样就一样?你是什么东西?”赫连重锦说着,一巴掌便甩到了掌柜的脸上。
一个没有功夫底子的平民,哪里经得住练家子不收力的一巴掌,当即被他甩翻在地,吐出一颗断牙来。
那位乐户青菱姑娘见状,立刻向掌柜扑了过去,要将人扶起来。
“李叔,您还好吧?”
美人面色惨白,泫然欲泣,对赫连重锦而言,更是快意。
他这几日受够了南禹人的鸟气,尤其是鸿胪寺那个新来的解泉泠,骂得尤为刁钻,常令他恨不得把人当场砍了。
这醉仙楼的酒名噪禹都,他今日来便是要喝个痛快。又听了这燕声莺语,见着这花容月貌,尤其这女子那双桃花眼,和封离有几分相似,令他这一腔怒气找着了出处。
一个酒楼掌柜,也敢在他面前放肆?与他讨人情,也不看看自己是怎样的贱民!
赫连重锦一把扣住青菱的手臂,将人直接从地上拖了起来扣在怀里。
“乐籍?你们南禹的乐籍不就是娼/妇,装什么清高?”
青菱受辱挣扎,字字铿锵:“乐籍并不都卖身,有许多姐妹如我一般只卖艺!大庭广众之下,客人请自重。”
“自重?你可知本王是谁?”赫连重锦说着一把拽开了她的领口,“本王倒是要看看你有多清白!”
众酒客一片惊呼,程寅拍案而起,大喝:“欺人太甚!”
一层楼而已,他从窗口一跃而下,落地便出拳袭向赫连重锦。
封离三人匆匆从楼梯跑下去,封离边跑边叹:“啧啧啧,早知道我们先下楼了,不一起出场都不够帅气了。”
他嘴上说着玩笑话,那双眼睛却直盯着台上,半点不曾错开。他眉头微蹙,心里已在盘算这酒楼里能抄的家伙事,不然不足以对付赫连重锦的那个护卫。
早知道就带上周济了,周抱鸡虽然不经逗,打起架来却是一把好手。
思量间,他们三人已跑到了台上。解泉泠机敏,封珏已是和雷源打过架的“老手”,两人一个抄起青菱的琵琶,一个在旁边桌上拿了个酒壶,齐齐向赫连重锦的侍卫冲了过去。
封离见状,把身上斗篷一解,扔给青菱,将人护在了身后。
第50章 相争(2)
赫连重锦只带了一个侍卫, 封离他们有四人,但是比起功夫来,是半点不占上风的。那边程寅和赫连重锦打得还算有来有往, 这边解泉泠和封珏两人已是左支右绌。
“这位姑娘,你躲远些。”封离交待完青菱,就手抄了把装饰用的油纸伞便冲了上去。
他如今功夫不济,眼力却还在, 解泉泠和封珏拼着挨揍也不退,封离便见缝插针地补刀,专往痛的穴位打。
可赫连重锦主仆两也不是好对付的, 尤其他们二人还带了刀,对拳没占到便宜, 赫连重锦霍地抽刀迎上。赤手空拳难敌兵刃, 赫连重锦立刻游刃有余起来。
打斗间, 他看清冲上来行侠仗义的是哪几人,面上浮现讥讽之色,笑道:“这嘴碎的小子果然是你弄来的, 好本事啊封离,倒是本王小看了你。”
“不敢当,我夫君疼我, 看不得我受气罢了。”封离已是打起全副精神应对, 手上不敢出半点差错,话却说得轻松, 特意提周昭宁作为威慑。
赫连重锦听了却更怒,下一刀半点不留情, 程寅连连躲闪,差点被划到手臂。
“赫连重锦!你敢!”封离一声大喝, 抽身面向台下,“我乃先帝皇七子封离,当今皇上的哥哥,摄政王妃,北梁人在禹都欺男霸女,还要打本宫,各位大禹子民怎么说?”
他的话掷地有声,激得酒客们群情激愤,尤其是喝了点酒的,更是热血上头,个个冲到了舞台边,将整个舞台围得水泄不通。
“赫连重锦,你还要试试我大禹男儿的拳头吗?”封离喝问。
赫连重锦眼看寡不敌众,虽又不甘,却不得不退走。
“慢着!辱了人便想走?”
赫连重锦怒喝:“你还想作甚?”
“你向这位姑娘道歉。”
“做梦!一个贱奴,也配让本王道歉?封离,你是不是在我大梁当狗当惯了,都分不清高低贵贱了?”
“不道歉是吧?行啊,关门!这两个北梁人一个也不能放走!来个人,去摄政王府报信,就说本宫在醉仙楼被北梁人堵了。路上给我把铜锣敲起来,要喊得禹都城人人皆知!”
“你——!”赫连重锦手中弯刀一抖,差点直接再冲上前来。
一直躲在一旁的青菱见状,连忙上前说:“殿下,小女子身份微贱,当不得贵人的歉意。多谢殿下为小女子做主,就这么算了吧。”
封离本是不愿算了的,乐户也该有尊严,不该任人践踏。但看到青菱脸上惶恐不安的神情,他还是点头把人放走了。他是好意,吓着人家姑娘却不好。
赫连重锦甩袖离开,临走前,他落在封离脸上的目光,如同一头盯上了血食的饿狼,凶狠暴戾。
人走了,封离也松一口气,再打下去他们就要吃亏了。
解泉泠朝他竖起大拇指:“殿下机智。”
“不然呢,在自家打架不叫兄弟姐妹,不合适吧?”
封离笑着朝台下众人拱手为礼:“多谢各位仗义援手,掌柜的,给每桌送一壶仙人醉,我请。”
掌柜的连连道谢,命小二立刻安排。
“多谢七殿下!”酒客们也跟着道谢,他们没出上力,还得了美酒,没想到七殿下如此仗义又慷慨。想起过去那些坊间传闻,只觉得荒谬。
有说他阴柔作女儿态的,可他刚才打人喊话的姿势当真英姿勃发。
有说他怯懦胆小不敢见人的,可他潇洒磊落,仗义行仁。
还有说他献媚于摄政王的……这听着,更像是人家夫夫恩爱嘛!
大禹民间男风颇为兴盛,契兄弟不算太稀奇,只不过权贵少有娶男妻的,尤其是身份如此尊贵的男妻,所以才为人诟病。可那些,关他们平头百姓什么事?他们只需知道白得的仙人醉好喝。
众人散去,那乐户青菱上前道谢,盈盈下拜,要叩谢封离四人相救之恩。
封离忙将人扶住:“姑娘不必客气,这不过是分内事,我们本就不该坐视你一个女儿家受人欺辱。”
那姑娘明显被刚才动刀动枪的阵仗吓着了,哭得抽抽噎噎,攥着帕子一个劲道谢。又看到程寅在揉伤处,愧疚不已。
“青菱本是贱籍,连累诸位贵人受伤,实在该死。”
“你曲唱得好,不甘堕落,坚持靠技艺挣钱,乃是高风亮节,何错之有?是我们自己要为你出头,特别是这位程小公子,从楼上一跃而下喊都喊不住,威风得很。威风够了,挨点拳脚不算什么。”
“殿下!”程寅不服,“要不是那吴王带了刀,我岂会挨揍?”
“行行行,你厉害。”
“世子,解兄,我说得没错吧?”见封离敷衍,程寅又转向另外两人寻求认同。
两人应是,他这才作罢。
“姑娘,你今日受了惊,便早些归家,歇着去吧。这你拿着,算是补你的赏钱,给你压压惊。”
看着封离手中的银锭,青菱辞不肯受,她受人恩惠,哪还有拿人赏钱的道理。
这一锭银子于封离不值一提,对一个要在酒楼卖艺的清倌,却是生计。
这青菱看似柔弱,却又刚强不屈,想必受了不少委屈,上台演出定是穿着最好的衣衫,可也并不簇新华丽,日子过得怕是拮据。
封离坚持把银子给了她,青菱拜别,要解身上斗篷还他。
“这斗篷就赠你了,你的领口……破了,挡挡吧。”
青菱又是泪盈于睫,再次谢过才走。四人望着她的背影,一时各有想法。
封珏叹道:“她这样的女子,当真不易。若是大家闺秀遭了这样的事,恐怕已是要上吊了。她却很快镇定下来,可见平日没少受欺辱。”
解泉泠说:“贱籍之人,命如草芥,能委曲求全已是幸事,哪有什么选择。殿下,可不要怪她低声下气,拆了殿下的台。”
封离摇头,他当然不会。当年他拿下镇北军军权,第一年便遣散所有军/妓,将她们另行安置,他知道这些女子有多么不易。
最是不知愁滋味的程寅也说:“她是不是一生都脱籍无望?”
掌柜的亲自将四人迎回楼上雅间,答道:“青菱是小的故友之女,乃是受他父亲牵连充入乐籍,但罪刑不算重,她只要攒够银子,是能脱籍的。”
“她想脱了籍还能清清白白做人,所以这般坚持。今日幸得各位贵客垂怜,助她渡过此劫。”
“那就好,她还差多少银子,我给她凑凑?”程寅忙问。
他话一出口,封离三人都古怪地望向他,他这才反应过来,连连摆手:“我不是要为她赎身的意思,我是觉得相遇也算缘分,我可以借她银子。”
封离和解泉泠低笑喝茶,程寅不明所以,只好看向封珏求助。
封珏到底心软,解释道:“你觉得你是借她银子,但你们身份天上地下,又男女有别,让旁人知晓了会如何说?只会个个都以为她是攀上了贵公子,要被你收了。”
“啊?!我真没有这意思!”
“行了,人家姑娘自尊自爱,也有技艺,用不着你瞎操心。”封珏瞥他一眼,“刚才也不知道机灵点,跟着殿下给人塞点银子。”
“是啊,我怎么没想到呢?”程寅挠头,满脸懊恼。
解泉泠看得好笑,端着茶杯凑近封离,低声问:“程寅一直都这样?”
封离点头,跟他碰了一杯:“这般纯直的性情,天上璞玉,难得一见咯。”
四人在醉仙楼用完饭,各自归家。封珏先把封离送回摄政王府,这才回齐王府。
封离回到王府时,等在门口暗处的周济上下打量着他,看完快步回前院书房禀报:“殿下精神很好,看起来没有受伤。”
周昭宁不语,让他退下。想到封离在他面前挨一下就要喊痛,可真受了伤却半句不漏,他心绪波动,但到底还是没去后院看他。怎么看,难不成逼他脱光了检查?
周昭宁眉头紧蹙,手中狼毫一晃,毁了一幅字。他心不静时爱临帖,可如今越是写,却越发不静。他无奈搁笔,将那幅写坏的字团了团扔进了炭盆。
第二日是国子监的旬假,封离睡到日上三竿,还未醒,明福闯进了卧室。
“殿下,醒醒。殿下,程公子来访,说有急事找您。”
封离迷迷糊糊,醒了醒神起身,简单洗漱更衣,都没顾得上用早膳,便去见程寅。
程寅在厅内来回走,神色凝重焦急。一见到封离的人,他便立刻问道:“殿下昨日穿的斗篷是雪青色,上绣双鹤排云,我有没有记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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