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他考虑着要不要跟上去的时候,从林子的另一端却走来另一道身影。
沿着顾淮烬留下的血迹一路追踪而来,手提长剑,容色淡漠冰冷,唇角略微扬起的弧度带着些许嘲弄的味道。
那人长了张和沈厌年少时一模一样的脸。
他能感知到少年已在距离他很近的地方,冷笑一声,抬起手指,灵气瞬间化作刀刃,朝林间的四面八方激射而出。
刀刃入肉的声音很轻,被击中的顾淮烬甚至都没发出半点闷哼,但那一点细微的声响也足以让人辨明他所在的方向。
他却并不着急去追,悠悠地抬着步伐朝那里走去,嘴角挂起的嘲弄之色愈深。
仿佛猫逗弄老鼠一般,在一次又一次无声的逼近里,让猎物的精神时刻紧绷,随着血液的流失,脆弱敏感的神经在一步步走向失控崩溃的边缘。
他眯起眼睛,里面流露出近乎愉悦的享受神色。
站在一旁,沈厌注视着那个“自己”,沉默了一瞬。
他当年有这么变态吗。
并没有。
虽然已记不太清那时的场景,但沈厌倒也没像这样恶意地玩弄对方,真的只是有些时候顾淮烬躲得太好,他找不到而已。
那看来就是这个幻境在故意扭曲他在顾淮烬心中的形象了。
就像这样把对方给一遍遍杀死,让他看到希望微弱的光芒而因此拼命奔跑,却在即将到手的那一刻将其尽数掐灭,让他品尝绝望与恐惧的滋味,在挣扎痛苦中无数次地死去。
最后将其彻底摧毁。
这么想着,沈厌从背后无声逼近了那个人。
他一把掐住对方脖颈,把那人摁在地上,看着“沈厌”在他的手下拼命地挣扎、抽搐,不知过了多久,脸色苍白地闭上双眼,再无声息。
……就这样死了?
沈厌看了看自己的手。
虽然知道是幻境,但感觉还蛮奇怪的,就像杀了自己一样。
“沈厌”躺在地上,只留下一具空空的躯壳。
他控制着自己的神识钻入了那具躯壳中。
半晌,刚死去的人又重新坐了起来,拿灵力修复好脖颈上青紫的淤痕,提起剑,沿着已干的血迹往密林深处走去。
进入这具身体的沈厌感到有些奇怪。
追杀顾淮烬仿佛已植根成他的本能,一旦他试图做出什么偏移轨迹的事,便会遭到身体的抗拒。
他沿着记忆里的路往前追去,途经景物都带着几分熟悉感,就好像把数年前的这个场景又经历了一遍。
这感受有些奇妙,沈厌干脆仍由身体的本能带他往前走,左右不过是重温一下昔日旧事罢了。
他打算等待时机成熟,就将顾淮烬从幻境里点醒。
穿过密林,便到了修真界与魔域的边界。
远处的是一道天堑般纵深的裂痕,将大地生生撕裂开来,那底下是看不见尽头的深渊,漆黑的魔气不安分地涌动着。
传闻有上古天魔在此地应七杀之劫,雷罚降下,便辟出一道巨大的沟壑,以此为线分出修真与魔域两界。
七杀之渊下,到底藏着什么众说纷纭,掉下去的修士鲜少有人能出来,出来的也大多成了疯子。
这无底之渊,倒是抛尸的好场所,千百年来,底下或许早已尸骸如山,不知积累了多少亡灵怨气。
空旷荒芜的土地上,顾淮烬此时已无路可退,鲜血从洞穿他小腿的血洞里淌出,在地上积起一滩暗红的湿痕。
沈厌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了,平静、冷漠,不带丝毫情绪。
“奉天衍楼追杀令,我今日来取你性命。”
那边的顾淮烬拿残剑勉强支着自己身子,咳出一口鲜血。
“天衍楼……竟让你来杀我?”
他语气怪异,沈厌挑起一边眉峰,道:“你认识我?”
“认识?”
被血呛住的嗓音沙哑无比,顾淮烬遍布血丝的眼睛却是死死盯着他,半晌,呵呵低笑了几声。
“你觉得不认识,那便不认识罢。”
他奇怪的口气令沈厌不由皱了皱眉,还想再追问,便听他道:“你来杀我,总是有缘由,不妨说给我听听,我也好死得瞑目些。”
闻此,沈厌冷笑:“你自己做的那些事,竟要我来替你清点。”
“你踏入魔途,不知悔改,昔日偷盗宗门秘宝,早对处罚你的师兄怀恨在心,将其折磨至死后畏罪潜逃,半路被人发现,还把他们一并诛杀。天衍楼近一月来,陆续派出数十名弟子前来找你,皆非死即伤。”
“你说,你该不该诛。”
顾淮烬听着,抓着剑柄的手指一点点收紧了。
良久,他缓缓道:“他们,便是这么对你说我的?”
没等沈厌回答,顾淮烬便自顾自笑出了声:“那看来,我当真是十恶不赦,罪该当诛。”
沈厌手中剑锋寒芒掠动,斜指向他。
“所以你觉得,他们是污蔑了你?”
他眉宇淡漠:“我可以给你辩解的机会。”
“辩解?”
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般,顾淮烬的面容染上癫狂之色。
“为什么需要辩解的是我而不是那些人?又有谁会来相信我的话?呵……对,他们说的没错,人是我杀的,他们都是我杀的……你今日不除我,我还会去杀更多的人,那些人,他们每一个都该死!”
他双眸赤红,眉间魔气缭绕,抓着残剑的手不住颤抖,更多的鲜血从他崩裂的伤口溢出来。
见对方这般模样,沈厌轻叹了口气。
“既然如此,我只能动手了。”
话音落下,他已袭至顾淮烬面前,后者举剑堪堪格挡,却被击飞出去,落在地上吐出鲜血,残剑彻底碎裂成几段。
沈厌一步步走近他,垂眼注视着那人惨白的面容,剑尖直指向他心口。
饶是对方此刻如此狼狈,但那双紧紧盯着自己的血瞳却亮得吓人,里面承载的似乎不是恨意,而是别的更为复杂而浓烈的情绪。
沈厌杀过很多入魔后发了狂六亲不认的人。
哪怕是死前,他们的眼神也是狂乱混沌的,被魔气吞噬后,便宛如行尸走肉般,心中的念头只剩下杀戮。
却没有一个人像顾淮烬这样。
对方明明很清醒,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那道注视着他目光太过灼烫,总让沈厌觉得这人是想和他说些什么。
“最后一遍,”他换了种问法,“你有没有苦衷?”
听到他这话,顾淮烬呆愣了半晌,忽而,竟莫名其妙地笑了出来。
他笑得肩膀颤抖,胸膛剧烈地震颤,眼角都泛起泪花,随后猛地吐出一口殷红的血。
末了,他终于平静下来,咧开嘴角,冲沈厌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有啊。”
“你凑近点。”
“我讲给你听啊。”
第17章
凑近是当然不可能的,谁知道对方会不会突然暴起和他来个鱼死网破。
沈厌到底只是微微俯下了些身子,以示自己的诚意,平稳的剑尖仍抵在他胸口。
顾淮烬鲜红的唇瓣动了动,似乎说了些什么。
沈厌没听清,眉尖轻蹙,下一秒,便见对方突然用双手抓住了他的剑锋。
寒刃破开血肉,霎时间,鲜血淋漓。
沈厌本就在戒备的状态,顾淮烬突如其来的动作令他握剑的手抖了抖,下意识便向前扎去。
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他本以为对方会往后避开。
可那人仍盯着他,唇角挂着丝诡异的笑,抓着他剑锋的手骤然松开,就在原地不闪不避地等待他的剑捅进去。
沈厌已然无法收手,对上顾淮烬意味不明的视线,手腕猛地一颤,本应刺入心脏的剑锋瞬间扎偏了几分,贯穿对方的胸口。
利器入肉,他白着脸,闷哼了一声。
顾淮烬神色平静,低头看了看插在自己胸口的剑,笑了。
“真是想不到啊,最后取走我性命的人,竟然是你……”
最后的声音低了下去,又或许是被耳畔忽然响起的轰鸣声给淹没。
沈厌握着剑柄,微滞的目光越过顾淮烬,投向他身后那道散发着浓烈的不详气息的巨大沟壑。
漆黑的魔气宛如沸腾一般,自那里滚滚腾升,每一道都在空中隐隐凝成狰狞扭曲的鬼脸,咆哮着,因痛苦发出尖锐的凄号。
脚下寸草不生的地面在震颤。
自那道渊壑的边缘开始,黑色的裂纹如蛛网般蔓延开来,顷刻间便到了他们的面前。
崩裂的碎石跳跃上他的鞋面,大地战栗着,发出细弱的疼痛之声,隐有不堪重负之势。
沈厌看向地上气息微弱的人,自己的剑还插在他的胸口,心一横,便将它一把抽回。
飞溅的血色染上他苍白的脸颊,那里留下一个极深的伤口,无法止住的鲜血汩汩流出。
不过多久,对方便会因失血过多而死。
沈厌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自指尖发出一道灵气,覆在少年胸前的伤口之上,温润的灵光堵住了那里喷涌而出的血。
大地已经撕裂开来,自边缘一路坍塌,滚滚烟尘中魔气翻腾肆虐,即将袭至他的面前。
一切的变故只在须臾之间,待沈厌欲飞身离开的时候,已然太迟。
自七杀渊底翻涌起的魔气排山倒海般淹没了他们,鬼脸伸出无数的触手缠绕住沈厌的脚踝,攀上他的身体,把他连同顾淮烬一并拉进了看不见尽头的深渊。
-
失重的感觉不知持续了多久,一片漆黑中,不受控制往下坠的沈厌终于感到自己的身体接触到了底。
没有预料中全身骨骼都碎裂的疼痛,相反,他接触到一片柔韧有弹性的表面。
仿佛冷血动物的躯体,又像是柔软能蠕动的肉块,但他什么都看不见。
沈厌的掌心腾起一团雪白的灵光,勉强将他周身的环境给照亮。
脚下的地和身边的墙壁皆是紫黑色,上面满是丑陋曲折的褶皱,触感柔软而冰冷,隐约可见那下面暗红与青紫交错的纤长纹理。
像是……某种生物的内部。
沈厌借着灵光,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找到了自己的佩剑,以及昏迷不醒的顾淮烬。
对方的脸色在光晕的映照下显得惨白若纸,胸口止血的灵气已经开始散去,重新溢出鲜血。
沈厌的指尖抚过那里,逐步消散的灵气又凝实了几分。
自他掉到这里开始,就感到全身上下的灵气在一点点流逝,仿佛被黑暗中潜藏的某种事物给吞噬。
这幻境……做得还挺真实。
每一处细节都与记忆里的分毫不差,一时间,沈厌都有种真的回到了几年前同顾淮烬初见的错觉。
难怪顾淮烬会被困住。
在这里,他的身体就仿佛被某种神秘的力量给操纵般,一板一眼复刻出当年的那个自己。
体验太过于真实,以至于有些时候沈厌的想法都忍不住向当年的他靠拢。
呆的时间越长,幻境与真实的边界便愈模糊。
他得尽快帮对方清醒过来,不然连自己都有可能会搭进去。
这么想着,沈厌从储物戒里拿出一个药瓶,拔开瓶塞,顿时,清新的药香四溢。
里面装着一颗用来保命的丹药,是他的师父亲手赐予,说是可活死人,肉白骨。
只是他连受伤都鲜少,药在他这从未派上过用场。
沈厌那时的想法很单纯,在这样一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境之中,除他和顾淮烬外再无活人,要是对方再死了,可就真只剩下他一个了。
且不论他到底能不能成功找到出去的办法,光是在这片死气沉沉的无底黑暗中呆久些,都足矣让一个正常人活活逼疯。
两个人总比一个要好。
至于追杀?
还是等他能活着出去再说吧。
顾淮烬正倚在墙角,苍白的面容凝着暗红的血,双眸紧闭。
沈厌凑过身,试着分开他紧闭的牙关,将药放入,但对方此刻陷于昏迷之中,根本无法做出类似吞咽的动作。
半晌,感受着那人本就微弱的气息愈发若有若无,沈厌干脆捧住他的脸,俯下身来,用嘴强硬地将药度了进去。
几乎在那粒药滑入对方喉头的一瞬间,背后突然袭来破风之声。
沈厌一个侧身堪堪躲过,便见本因昏迷的顾淮烬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正拿那双血色淡褪的红瞳紧紧盯着他。
他在装昏。
沈厌抹了抹唇上蹭的血,目光扫去,看到他胸口那个恐怖的血洞竟已止住了血,自边缘开始缓慢地生长出新的血肉。
不仅如此,对方全身上下的伤口此刻都有了愈合的迹象。
不消多久,他便能重新拥有与自己抗衡的力量。
沈厌又从储物戒里取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只漆黑的项圈,由玄铁铸造,提在手中沉重无比。
里面藏了一道符咒,下咒者只需动一动念头,戴上这只项圈的人便会被不断收紧的它生生折断脖子,血溅当场。
“别动。”
“不然我就把你腿废了。”
感到身下之人又有挣扎的迹象,沈厌锁着他肩膀的手肘用力了几分,拿膝弯不由分说抵住对方柔软的腹部,俯下身去,将项圈环上他的脖颈。
沈厌垂下的发丝不经意扫过顾淮烬的颈窝,后者则被压制在墙角,看着他被光晕映得冷玉般近在咫尺的侧脸,浑身僵硬。
做完了这一切,沈厌终于从他的身上退开,站起身来。
“为什么救我。”
他听到对方暗哑的嗓音在耳畔响起了。
他垂眸下去,对上一双漆黑的瞳,那里的血色已然褪去,此刻正翻滚着复杂的情绪。
沈厌蹲下身,视线与对方平齐。
“想让你活下来陪我。”
在他平静目光的注视下,少年下唇被咬得发白,藏在背后的手指骤然收紧了。
沈厌忽地一笑:“字面意思,别想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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