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一次,段月白竟主动领了赶车的活计,乖乖坐在前室,扬鞭便走,毫不拖泥带水,竟也没嫌弃赶车吃土吃沙,又脏又累。
唐沛凝好不容易和大师兄坐在一块儿,本应喜悦,心情却让段月白弄得很糟:“什么人啊这是,喜怒无常,阴晴不定,我看他真是离魔怔不远了。”
或是听见了她的抱怨,段月白报复似的猛抽了一下马腿,车轮迅速压过地上一片坑洼,颠得唐沛凝差点吐了。
外面传来一阵香甜气息,宋潮青掀起轿帘望了望,对外头说道:“月白,略停停,我想买点儿东西。”
外面那位任劳任怨的车夫虽然没有说话,可车停得稳当极了,还贴心地为宋潮青把帘子拉开,方便人家下车。
没过多久,宋潮青提着东西回来,温言道:“可以走了。”
他一屁股坐在段月白身边的位置,丝毫没有回到车厢里面的意思,他甚至放下车帘,拍拍自己身边,示意段月白过来。
段月白看了他一眼,咬了咬嘴唇,硬着头皮坐过去了。
“我们早上没有用饭,也不知道你饿不饿。方才那点心闻着像琴川一家你爱吃的糕点,我就买了些来,呛风吃东西不好,我还买了杏仁乳,还是温热的,先喝了再吃,免得呛风肚子疼。”宋潮青左手拿过段月白手中的马鞭,右手把系着糕点包装的草绳塞进他手心,动作温柔,言语舒缓,却透露着一点不容拒绝的坚持。
段月白口味刁钻,酸甜苦辣咸他都忌讳,过凉过热的也都不吃,要是较真儿地写他忌口的东西,恐怕要用标准的蝇头小楷写上三大张纸,比宋徽宗手写瘦金体的《千字文》都要长上许多。
可宋潮青还是觉着他其实好养活得很,这些忌口也都十分善解人意,譬如段月白现下正小口吃着他方才买回来的点心,一边还喝点杏仁乳压风,听话极了。
吃完了一块儿,他又去摸第二块儿,看来是喜欢的。
只是宋潮青着实是看低了“情人眼里出西施”与“爱屋及乌”的意义,他喜欢段月白,自然觉得那个事儿精干什么都好,就连嘴毒起来骂人,也是恰到好处的娇嗔;段月白喜欢他,无论他买回来什么污糟玩意儿,都能当那是厨神亲做的吃食,欢欢喜喜地吃下去,吃完以后还要反过来倒过去地回味两遍吃食之外的甜蜜。
宋潮青边赶着马车,边微微笑了。
段月白一心二用,脑海中正一遍遍重复方才在客栈的情景——宋潮青突然靠近自己,还用手摸他的头发,他当时实在是心中慌乱,竟然涌上一股女儿家的娇羞来,下意识地就避开了宋潮青的手。
回忆当时,宋潮青的脸色微变,目光中带着不解……段月白肠子都要悔青了,他也不是情窦初开的少年了,怎能看不出宋潮青难能可贵的主动?人家大师兄好不容易主动一把,他自己先逃跑了,还跑得如此僵硬,这不是贱得慌吗?
他面无表情地吃着糕点,实则是不停地在心里痛骂自己的窝囊:“道侣也是你说的,双修也是你说的,方才下定决心说要等人家,说得那叫一个情深意切,还在心里头发誓,绝不逼迫师兄承认身份。转头人家走来了,你倒是先跑了,段月白,你到底行不行啊?”
“行。”宋潮青突然出声。
段月白以为自己一时失言,说出了心声,手一抖,把没吃完的糕点捏得稀碎,稀里哗啦地掉在地上,让车轮子碾个粉碎:“你说什么?”
“我是说,行了,我们到了,下车。”宋潮青把马车稳稳停在一边,一跃而下,随后向他伸出手来:“我扶你。”
段月白慌乱间从怀里摸出手帕擦手,突然发觉这方帕子还是宋潮青老早前借给自己的,一直没还,如今他心里有鬼,看这贴身的物件儿不自觉便会想歪,又是一阵手足无措。
不等他反应过来,宋潮青竟抓了他的手。鬼使神差地,段月白随着他的力道下了车,又随着他摆弄挽起宋潮青的小臂,如此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般流畅。
看着段月白发懵的目光,宋潮青微微一笑,道:“你不是说我们是道侣吗?我想了一下,前世的道侣,这辈子还有娃娃亲在身上,无论怎么说,你我之间都是解不开的缘分了,不如我们……试试?”
段月白猛地看向他,一时头脑发懵,骂人从来不重样的那张嘴突然就笨了。还不等他说什么,两人就跟在唐沛凝后面,并肩走入太一门继任仪式之中了。
唐沛凝本来和师兄坐在车厢,想着有说有笑的场景,一路上倒也不会很闷。可谁承想,走了一会儿师兄就下去了,买了东西回来,宁可跟段月白那破鸟在外头吹寒风也不回车厢里安安稳稳地呆着。
这俩人把她一个人丢在车厢里,马车还赶得那么不稳当,关键是点心也不给她带一份!
真是岂有此理!
唐沛凝好歹是个掌门,为顾及紫霄派的颜面,不想与他们在外人面前争执……要不是她识大体,她非得罚段月白抄五十遍门规!
她是不能够罚大师兄的,可也要拉着他上师父的牌位前面掰扯掰扯,到底是她这个嫡亲的师妹重要,还是他一只捡来的破鸟重要!
她一气之下把两个人甩在后面好远,自顾自地摆起紫霄派掌门的谱来。
见唐沛凝来,站在台阶旁的接引道童便说道:“恭迎唐掌门大驾,三位请随我来。”
沿着长长的台阶走上祭台,其上已经被布置得当,各大派掌门的香座分别摆在两侧,每个香座旁边各站着两个十来岁的小道童,皆用蓝布发带扎两个小揪,微垂着头,十分恭敬。
三人跟随接引童子步伐,那童子将他们引入右侧第一座,做了个“请”的手势,站在后头侍奉的两个小道童便对三人行了一礼。
唐沛凝深知,虽紫霄派在百余年前如日中天,可如今人才凋零,早不复盛况,她不可能妄自菲薄,但也绝不会因过往而托大,如此上座,她有些不确定了,于是问道:“你确定紫霄派的座位是在这里?”
接引小童规规矩矩道:“正是此处。这是云师姐特意吩咐过的,不会有错。”
他这么一说,唐沛凝便明白了,看来是云夙鸢仍记挂着紫霄派帮忙的情分,如此安排显得亲厚些。
“你是太一门弟子么?”唐沛凝问道。
与云夙鸢分别之时,确认太一门的生还者共有七人,他们彼此都不甚熟稔,分别师从不同的长老,却一同死了师父。唐沛凝当时与云夙鸢一同确认名单,不记得名单上出现过这么大点儿的孩子。
“唐掌门,我等并非太一门弟子,乃是青城剑派的外门弟子。”那小童伶俐得很,天生一副带笑眼,眼中又有孩童天性中的诚挚,说出的话天然便能让人信上几分:“此次仪典,从旁侍奉的都是青城剑派的弟子,我派与太一门向来交好,如今太一门遭此大难,青城剑派自然要出手相帮。”
段月白冷哼一声,嘟囔道:“还真是鱼找鱼,虾找虾,乌龟找王八,下三滥的门派到什么时候都是烂在一条臭水沟里,甚至都用不着特意去介绍,太一门和青城剑派就又滚到一起去喽。”
“月白。”宋潮青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
看了师兄的脸色,段月白噤了声,撇撇嘴,回味着方才那句“试试”究竟有几分真。
那童儿道行没有多少,听不清楚段月白的话,对众人仍是一张笑脸,客气道:“各位真人请落座。”
“段师兄宋师兄,我们相见了!”紫霄派旁边的香座上,沈翳与苏巢也来了。
这姑娘前段时间伤得不轻,段月白还短暂地为自己不该责备她乱用信号弹而自责过,而如今她活蹦乱跳地出现在众人面前,段月白和宋潮青都松了口气。
“苏巢师妹,你伤势还未好全,要注意静养,快些坐下。”沈翳老妈子似的唠叨也在耳边响起,安顿好了苏巢,他才想起来与唐沛凝打招呼:“唐掌门,好久不见。”
唐沛凝却疏离地还礼道:“好久不见。”
上清派的香座就在奇木岛对面,可如今各大派的来客都坐满了,上清派的座位还是空着的。
段月白便说:“苏巢,太一门继任这么大的事,你们上清派的牧掌门不来观礼么?”
“掌门最近在闭关,不爱理人,师姐们也不知去向了。”苏巢寻思了一下,边摸着佩剑鹤唳,边对几人解释:“她们好像都有事瞒着我。”
第77章 恶修罗
“她们好像都有事瞒着我。”
苏巢说着,也做摸着下巴的思索状,只是她像是生来就面无表情,捏着下巴也呆呆的,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想着想着,她浑身发抖,面色煞白,沈翳忙给她喂了两粒丹药,她的状况才迅速稳定下来。
沈翳忙道歉:“真是不好意思,苏巢师妹身上的伤还没好利索呢,恕我二人不能与各位多说了……”
苏巢是怎么伤的,紫霄派的三人都心知肚明,自然不会多说,影响沈翳给她疗伤。
唐沛凝在各大派掌门当中很不显眼,与她打招呼的人也不太多,因此她早早落了座,等待继任仪典的开始。
而段月白和宋潮青便并排坐在唐沛凝身后的次座,安安静静喝起茶水来。
果真如苏巢所说,祭坛口的铜锣大响,示意仪典即将开始时,上清派也无一人列席,段月白眯起眼睛,直觉告诉他,上清派集体缺席这事儿也与雪盏有所关联。
但这中间究竟有什么联系,他暂且还没想明白。
往左一看,苏巢正接过沈翳递过来的一个糖糕,看都不看便往嘴里塞,面无表情地点头,像是一个精致的木偶。
段月白往旁边挪动了一下,凑在宋潮青耳边说:“我以前跟你说过吧?苏巢那丫头,就是个四肢发达的二百五。上清派掌门闭关,其他人也失踪了,这要是换作别的门派,早已在整个修真界炸了锅,她竟还跟没事人似的与沈翳一同出席这个劳什子继任大典,甚至都不坐在上清派的席面,她这个头脑简单的路数,我也是不懂了。”
宋潮青也察觉到上清派异样,只是担心,回道:“话是这么讲,可上清派若真的出事,与太一门的情形相似……那便棘手了。苏巢心思单纯,不善言辞,自我们相识以来,她虽少有表情,却始终向善,匡扶正义。之前在孟津,她更是为救人而身负重伤。故此虽然她做事不会迂回,可我们也不能如此说她,以后莫再说这些话了。”
这话要是放在以前,段月白那小暴脾气就被点着了,他拼着这个继任大典不参观,也得胖揍宋潮青一顿,让他知道花儿为什么这么红,马王爷为什么又三只眼。
可今时不同往日,段月白如今再听这个论调,只觉得序临人性之光辉照耀整个中原大地,对方手中捏着的已不再是一个青玉色的茶杯,而是涤尘的绝世道光!
段月白的骨气只有六两,就着茶水饮下去,雀跃地想道:“这不正是师兄说话的语气么?说教中带着一丝温柔,温柔中有夹杂着冷静,简直不怒自威!”
他一时间愣神,将要递到嘴边的杯子停于半空,目光却始终紧紧抓着宋潮青的眼睛不放。
宋潮青根本没有温柔,也没有冷静,更没有什么不怒自威,他只是彻头彻尾的说教,全须全尾的摆谱,让段月白这么一看,后背发毛,心发虚,立即想在感情事中打响退堂鼓。
可他已经下了决心,无论结果如何,都要主动一把,此誓才发了三日不到,就要作废么?
宋潮青内心与自己较上了劲儿,从丹田冲出一股胜负欲来,硬着头皮微微笑了一下。
他学做段月白的样子,故作轻松地用右手接过了段月白的茶杯,放在桌上,右手捏住了对方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按着食指的指节:“你别生气,我也就是随口一说。我知道你是心急上清派的事,并不是真的指责苏巢。”
段月白让他一捏,手指间的热度一下子窜上耳朵,烧红了一大片耳垂。
他连忙抽出手来,目光转到别出去,略带烦躁地一挥手,将脸扭到祭坛入口那边了。正巧云夙鸢出现在那里,倒也给了他一个现成的借口:“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的,看那边,云夙鸢过来了。”
宋潮青疑惑地歪了歪头,没明白段月白突如其来的暴躁到底所为何事,以前他们也总是“动手动脚”,也没见他这么抗拒过与自己的接触,这种抗拒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更激发了他的斗志,于是便在心里想道:“你以为这点困难就能难倒我了么?我宋潮青就是这种死皮赖脸的性格,跟序临有什么关系?我还就非得把你拿下不可了!”
他在段月白身后露出一抹讳莫如深的微笑,心里想着来日方长,也将目光投向云夙鸢。
云夙鸢今日穿着弟子服,手捧太一门的掌门信物。这信物没有外人见过,封在一个半人高的匣子里,被云夙鸢结结实实地捧在手心。
在她左边跟着的是一位长眉长胡子的道人,头发已经白了七八成,眯着一双睁不开的眼睛,手上拄着一根桃木拐杖,像画像里的寿星老,却没有人家南极仙翁的磊落,贼眉鼠眼地打量着来宾。
“看样子这个秃瓢的……”段月白咬了咬嘴唇,立即想起宋潮青方才的告诫,非常生硬地转道:“这个秃得很飘逸的老人,就是云夙鸢经常提起的广卢子道长了。”
宋潮青偷偷憋笑,说话都有些颤:“哦……噗,应当是吧。”
而走在云夙鸢右后面的却是个不太熟悉的面孔,此人将一身藏青色的道袍穿出了些许少年气,英姿飒爽地向前走着,仿佛脚下并不是一条坑坑洼洼的祭坛老路,而是宽阔光明的前途。
他面生善相,耳垂很大,右侧脸颊有颗浑圆的红痣。
宋潮青觉着他面熟,多看了两眼,这时前头坐着的唐沛凝微微侧过头来,对他二人解释道:“这是青城剑派的掌门,名叫解云楼,是前任掌门唯一的弟子,继任也有百余年了。他师父程昱真人羽化之后,就是他支撑起了整个青城剑派,这么多年来招兵买马,将门派发扬直如今的规模,也是不易。”
“人家花了百来年,将自己家弄得如此声势浩大,招来的外门弟子都能借出去给别的门派侍奉人用,你再看看你,这二百年都干嘛了?紫霄派还有外门么?内门都没剩几个了。”段月白长年累月的嘴毒习惯并不能改于朝夕之间,他话一出口,便已经后悔,可世上哪儿有后悔药呢。
唐沛凝委屈地扁扁嘴,道:“师父死前让我莫要轻信卜卦结果,嘱咐我不要给别人占卦,我没听,结果惹出泼天大祸。师兄死前要我不要出门,大闭山门五百年,我还敢不听么?那些弟子本就不是诚心求道,见师兄离世,哪里还要在门派拘着?自是下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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