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月白还想再说什么,云夙鸢站在祭坛之上,开始说话了。她的声音经由发力扩大许多倍,让所有人都能听得清晰,开篇说了些寒暄客套之语,听得人昏昏欲睡——听得鸟昏昏欲睡。
听着听着,段月白便一头栽倒在宋潮青肩膀上,颠簸惊醒时,云夙鸢才说到正题:“感谢各位掌门来此参加太一门的继任仪式,现在将掌门信物转交给新任掌门——广卢子真人。”
“广卢子不是说只想云游四方,不想当掌门的么?怎么变得这么快?”唐沛凝扭过头来,小声说道。
“那谁知道,修真之人有几个是真的闲云野鹤?太一门虽然遭抢,可保不齐有什么密室、结界中藏着能让人飞升的丹药和秘籍,广卢子都这么大岁数了,再怎么修炼估计也无法精进突破。想成仙,还不是得靠这些。”段月白将身子摆正,感到有点燥热。
太一门的掌门信物到底是什么,各大派无人知晓。
云夙鸢也不知道剑匣里面到底装着什么,她只知道,将这剑匣交给师父,继任仪式就算完成了,她的任务也就此结束,可以重新做回那个“云大小姐”,天南海北地跑,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就连她爹也管不了她。
只要把剑匣交给师父。
所有人的目光好像在同一时间聚焦到剑匣之上,仿佛那小小匣子中有无数秘辛,每一个都是能让人长生的秘法。
宋潮青眉头微皱,感觉到剑匣上的一丝蛊惑之意。
广卢子伸手相接,掌心正要碰到剑匣之时,只听祭坛之上一声绵软的猫叫,声音不大,却让人心神一震,有几个修为低的小童已经被这一声猫叫中的威压镇住,无法动弹。
段月白与宋潮青飞快对视一眼,心中警铃大作。
就在众人都一愣神的功夫,云夙鸢倒吸一口凉气,她手中一直捧着的掌门信物竟然凭空消失了!
接着,“墨玉垂珠”前脚先着地,两只后腿拖着长长的尾巴跟随其后,落地之后,它很快调整姿态,端端正正地坐在了原地,本是面向云夙鸢的方向,可它调皮地扭过头来,对宋潮青几人眨了眨眼睛。
雪盏对着云夙鸢又叫了一声,叫声结束之时,一个男人出现了。
此人一身墨色道袍,头发半束着,用一根木簪固定。他头发不长,只到脖颈,梳起来的那些像个鸟窝,散开的部分更是乱的很,支楞巴翘的,一副不修边幅的模样。
而他整个人又高又瘦,像个麻杆,走起路来只能看见衣服在随风而动,远处看去,如同一只展翅的秃鹰。
好像着急,男人跑了两步,雪盏往后望了望,嘴里骂骂咧咧地叫了几声,只听那男人嘴里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神经质地与雪盏说话:“别骂了,别骂了,我这不是来了嘛,谁能比你走得快,你有四条腿啊。”
祭坛之上,见到来人,全场哗然,渐成人声鼎沸之势,有人唏嘘,有人恐惧,所有人方才投向掌门信物的目光又都投在这男人身上。
段月白先是一怔,随后咬牙道:“楚天阔……”
楚天阔左手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后脑的头发,像是抓了两下紫霄派扫山门的大笤帚,对大家腼腆地笑着,抬起另一只手打招呼。
或许他是想表达一种友善,可他长得实在太凶,一扯唇角,便勾勒出一个极为阴险的笑容,就算是宋潮青见了,也从指尖处往小臂爬起一串惊悚的鸡皮疙瘩。
唐沛凝见他笑了,也是一怔,连忙用袖子遮住脸,不让楚天阔看见自己,压低声音对段月白说:“我的祖师爷啊,好丢脸。仅是过了二百年而已,三师弟怎么变成这样了?我还没见过谁长得比他还要残……”
话一出口,她便觉得有点不对,扭过头去望了望自己那投胎之后长得过于平凡普通的大师兄,讪笑道:“那个,不好意思哈……我刚才的话没有针对任何人。”
她一直举着袖子,以为能将面容遮挡过去,楚天阔就不会发现自己,可她此举无异于此地无银三百两,撑起的袖子更加暴露了她的位置,楚天阔直接将目光锁定在她身上,张嘴便喊:“师姐!你也在这儿呢!真是好巧好巧啊!”
段月白一拍脑门儿,骂道:“忘了他是个白痴……”
“诶,月白师弟,你也在!我们有很久没见了,你今天怎么穿得这么好看,险些没有认出你来!”楚天阔跑到近前,想与他二人寒暄两句。
他目光一扫,触碰到宋潮青,微微顿了顿身形,“啊”了一声,随后面露喜色。楚天阔这人从小就没学会一分一寸的城府,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不知内情的人自然不明白他在喜什么,可宋潮青太了解他,心里肯定地想道:“他认出我了。”
可正当楚天阔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坐在地上的雪盏又叫了两声,尖细的叫声中夹杂着不耐烦,楚天阔连忙奔向雪盏,将她从地上抱起,顺了两下毛:“好了,我知道了,这就办,你别骂了。”
在场众人只能听见这个活在传说中的魔头对着一只猫说话,像极了一个成天自言自语的疯子,竟没有一人敢吭声。
“你要干嘛?楚天阔,我劝你善良、我劝你三思!”唐沛凝右眼皮重重一跳,下意识觉得这位倒霉的三师弟一定是要惹祸,登时就出言制止。
“师姐,我啊,我是来找一个十分重要的坏人,因此行的是善事,也三思过了呢。”楚天阔微笑着对师姐说道。
话音刚落,他的脸色瞬间变得十分严肃,真真阴鸷得能滴出水来。他一只手抱着猫,另一只手放在空中,掌心出现一大团黑雾,黑雾翻滚,互相包裹、缠绕,方才消失的剑匣慢慢从黑雾中现出身来。
他怪笑着,发出“桀桀”之声,对广卢子说:“如今真是什么妖魔鬼怪都能当掌门了?孽障,还不现出原形来!”
广卢子先是将手中拐杖狠狠顿地,一阵气波迎面袭来。
可楚天阔只是笑着,他怀中的雪盏打了个哈欠,一挥尾巴的功夫,几个紫色的猫影便冲了出去,从头到脚将广卢子缠住,每只猫儿好似都在用莫须有的嘴撕咬着广卢子的胡须与头发,将他那张面皮生生扯了下来!
那面皮皱不拉几地摔在地上,激起宾客一阵惊呼,段月白下意识往前半步,将宋潮青护在身后。可那脸皮上连一丝血迹也没有,掉在地上就变成了灰,碎成一片灰色的渣,风一吹,转眼便散了个干净。
“看看,你自己不是有脸皮么,还用别人的脸皮做什么?”楚天阔又有些腼腆地笑了,可他笑的实在是瘆人,始终阴沉着一张脸,漆黑的瞳仁中一丝光亮也没有。
再往“广卢子”那边看去,那人哪里还是云夙鸢那好几百岁的师父,他分明与青城剑派的掌门解云楼长得一模一样!
别提其他人,解云楼本人见了他,也像见到鬼一般,难以置信地抽了一口凉气。
那人样貌暴露,不知怎的,用袍袖挡了自己的脸,使了个奇异的术法,化作一道青烟遁走了。
“你既落到我手里,还想跑?”楚天阔收了剑匣与黑雾,转身便跟上去,也不见了踪影。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搅了太一门的继任仪式,更惹得各大派议论纷纷。
近几年的新起之秀不了解往事,只议论这神秘人为何与解云楼长得一样;而那些生存年头长的门派之间涌动的则是一种讳莫如深的恐惧,阴冷的忌惮在众人之间蔓延,像是夏日里爬山虎不断生长的枝,缠住这些人的心。
“楚天阔这个恶修罗怎么出世了?”
“那是紫霄派的旌旗么?我方才好像还听到他和紫霄派掌门说话……”
“怎么,他当年差点颠覆世间,怎么紫霄派还肯认这样的逆徒吗?”
“当年修罗噬天时,你还在吃奶,当然不知道此事惨烈。紫霄派的序临掌门为保他这个师弟一命,宁可以身殉道,下任掌门唐沛凝自然不能将他从门派除名,否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么。可当年序临掌门承诺将楚天阔这个魔头关入结界五百年,这才二百余年,他怎么就出来了……”
质疑、忌惮、猜忌、怨恨,如同二百年前一样,又在瞬间席卷了紫霄派众人,如同江中猛浪,不由分说地盖着头顶拍下来,冰冷刺骨的江水涌入鼻腔,深入肺腑,冷彻全身,让人再也无法从这惊涛骇浪里站起身来。
二百年前,他们也曾被这江水淹没。
可如今面临江水的,已经不再是当初软弱无力的孩子了。
唐沛凝面色如霜,挥袖而立,缓缓释放出一道威压,这威压虽不是以高深道行压着人,却意外地十分刁钻,像是在天灵盖上贴了一张镇压人魂魄的符咒,让人不得抬头。
她的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的脸,其眼神所到之处,落针可闻。
直至全场鸦雀无声,唐沛凝才冷言道:“听诸位的意思,是要在此处,再定我紫霄派二百年前之罪了?当年之事到底是不是我三师弟楚天阔所为还难辨真假,只当是真,难道我派掌门殉道身死、平定世间还不算赎罪么?”
在场之人无人能答,静默了好长时间,见气氛渐僵,青城剑派掌门解云楼站出来打圆场:“唐掌门,他们也不是那个意思,可毕竟楚真人突然入世,我们这些人有所震惊也是情有可原,唐掌门切莫怪罪。”
“何谈怪罪。我只是想问问各位,今日楚天阔现身,又做了什么坏事不成?若我没有看错,他仿佛只是正在追赶一个可疑之人,没有伤到在场各位分毫,对吧?”她冷笑一声,攥紧了拳头,威压源源不断倾泻出去,仿佛永远都没有尽头。
所有人无一不感叹唐沛凝内里身后,苏巢看着她的眼神都在发光,仿佛想通过“眼功”,吸取唐掌门威压如此之强的秘密,好让自己的修为也跟着一日千里。
解云楼温言道:“我等都明白,紫霄派御下一向严明,楚真人定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还请唐掌门快快收了威压吧。”
唐沛凝也不是不识抬举的人,他三番两次劝说,已经给足了紫霄派脸面,于是审时度势地收了神通,可她语气仍然严肃冷淡:“说到这里,我还想问问褚掌门,方才我师弟在追的那个神秘人,为何长得与你如此相像?若是不仔细看到,还以为那人就是解掌门呢。”
解云楼或许没想到唐沛凝竟问得如此直白,当时一哂,还算客气道:“我也不知呢。看楚真人的样子,像是与那神秘人缠斗了许久,大家也都看到了,神秘人是脱去广卢子道长的面皮之后,才露出与我相似的脸,说不定……
他微微顿了顿:“说不定,我的脸也是一种伪装,神秘人只是想隐藏真身罢了。只是……”
他无奈地看了眼身旁的云夙鸢,立即将话题引到别处去了:“只是太一门的继任仪式,怕是不能如愿继续下去了。”
云夙鸢呆呆站在原地,直到解云楼说起“太一门”三字才稍有回神,她在想的则是:从昨天起一直与她相处的人,不是师父么?
她竟一丝也没有察觉……
是神秘人扮作师父的模样,还是说师父本身就是一个戴着苍老面皮的骗子?
她所取来的掌门信物,到底是真是假?
这世间还有谁人可信?
作者有话说:
诶嘿!三师弟终于登场啦!
第78章 变天
可目前这情形,根本没有时间留给云夙鸢细想这些,她还得装得一副无事发生的从容样子,因为在这席面上,她的师弟含之正抱着师妹却冬眼巴巴地望着她,惊恐与不知所措写在脸上,好像受惊的小鹿。
却冬年纪小,还什么都不懂,可含之天资聪颖,经过变故,已经懂得了几分人情世故。他还是如此惊恐,云夙鸢见了,猜到他是想起了太一门巨变那天门派里发生的事。
“无事,既然神秘人并非家师,无论继任与否,此次聚会便算我太一门请诸位的流仙宴了,大家切莫拘谨。”掌门信物在她手中遗失了,云夙鸢紧张得双手冰凉,手心全是冷汗。
“正是如此,大家随意便可,有什么需要就找身后的道童,他们自会料理的。”解云楼此言一出,席面上各个穿着藏青色衣服的小道童训练有素地对来宾行了个礼,很是恭敬。
近来修真界不太安稳,各家都忙得不可开交,能到此处观礼,见见经久不见的好友,也算是忙里偷闲。加之楚天阔与神秘人的出现,更成为此次流仙宴上最上好的谈资,如同稀世的佳肴琼酿,众人等不及要撇下东家,细细品尝。
唐沛凝捏了把汗,悄悄对身后的段月白说:“吓死我了,幸亏我做了个器偶,将平日里无端释放的威压都攒了起来,我攒了足足两百年,这才能撑住这一回。下回要是再出这种事,就你上,别指望我这个扶不起来的。”
段月白笑道:“我方才还想‘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师姐也出息了,竟将修为提升至化境,我得下一番功夫才能赶上。没成想您是虚张声势。”
“去,我是什么根骨,你又不是不知道。”唐沛凝嘟囔了一句。
见他们三两成群地开始敬酒寒暄,解云楼才低声对唐沛凝传音道:“唐掌门请随我来,我们找个僻静之处议事。”
唐沛凝闻言,对身后的师兄弟一招手,示意他俩也跟上。
解云楼将几人领到祭坛后面,挥手扔出一颗晶莹的菩提子,那菩提子在地上摇身一变,菩提子生根发芽,竟凭空从中长出一株菩提树来。
此树枝繁叶茂,其冠硕大无朋,突然展开,像是擎天巨伞;其干粗壮,非无人合抱不可成。树干之上,有一树洞,内里发着蓝光,深不可测。
解掌门伸手做“请”的姿势,解释道:“此为须弥芥子,是我机缘巧合之下得到的一件便利的宝器,里头能容纳一处宅院,随身带着,说话方便。”
众人经他一请,纷纷走入树洞中。
宋潮青觉着这玩意儿好玩得紧,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那瞬间长了树的菩提子在离地三寸腾空旋转,源源不断发出灵力来。
见菩提上闪着金光的符咒,宋潮青恍然大悟——虽是神乎其神地长出树来,不过是一种障眼法,为藏住内里的空间而刻在菩提子上的符咒。
而其中有小天地,是因为除了障眼法,须弥芥子之上还有另一道缩地咒,其用处与乾坤袋也大差不差,都是能使物件儿易于收纳的招数。
只是这样小的菩提子上,能画出如此复杂的符咒,定是有一位符咒道法高深之人,将两种符咒又精又细地刻在菩提子上头,两种符咒首尾相连,相辅相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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