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一门前任掌门李文旭在孟津幻境之中毙命,云夙鸢想忘都难:“记是记得……”
“今年入秋开始,或是有意或是无意,月白和我频频被扯进冤案之中,凡是冤情惨死之人出现之处,必然会掉落一枚鱼鳞和一条猫尾。”
他边说着,段月白边从洞墟之中将过往留下的猫尾都拿出来。
这三条断尾,无论是从颜色还是从形状来看,都像是出自同一条猫,而漆黑的尾巴之上那点白,简直可以成为雪盏作案的铁证。
“而随后,我们就会被拉入幻境之中,鱼鳞便会像消融在幻境里头似的消失不见。”
“这中间种种巧合,实在很难不让人联想,是雪盏将我们拖入幻境,而这鱼鳞就是进入幻境的‘钥匙’。”宋潮青略作停顿,思索自己有没有落下什么线索,将目光转向段月白,问道:“我说的对么,月白?”
宋潮青如今这幅幻化出来的面容平平无奇,嗓音也不太好听,可细品来,他的断句、停顿都与原先的序临如出一辙。
段月白恨自己愚钝,又恨宋潮青太狠心、太会演,同时又有欣喜破土而出,失而复得之感在胸膛涌动,乱花渐欲迷人眼,段月白想失了神。
见段月白正望向某处,若有所思,宋潮青出言提醒道:“月白?”
“哦,对,你说的都对。”段月白收回猫尾,言语中难以掩饰嫌弃之意:“如今可好,我们又让雪盏大能拖入幻境中了,也不知道这次又要让我们看什么。”
远处飘来富家马车辔头碰撞发出的叮咚声音,琉璃相撞,清脆异常,一听就是上好的琉璃灯盏。
琉璃盏相互撞击之音好像被刻意放大似的,在梦一样飘渺的幻境之中格外清晰,四人目光被吸引过去。
从马车上走下来一位小巧玲珑的女子,她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精致,眉间画着浅粉色的桃花钿,衣角绣着春桃,一举一动都轻柔灵巧,是一位与云夙鸢气质不同的大家闺秀。
她举手投足间都是南方女子的温婉,少几分豪气,多几分娇憨。
“这是罗绮。”段月白出言道。
罗绮在幻境当中面色红润、鲜活灵动,与她一席红衣躺在棺木当中死气沉沉之相简直云泥之别。
她的目光在人群当中略过,终于眼前一亮,眉目迅速舒展开来,唇角忍不住地勾起,提着裙角便向这边跑来。
如此生动鲜活,让见到她的几个修士忍不住心头一紧,生出诸多惋惜之情来。
罗绮眼波流转之间,从表情上能漫出春色来,与她穿的衣服相得益彰:“简文哥!”
她的身影穿过隔在中间的四个修士,直奔被称为“简文”的男子。
男子书生打扮,高高大大、文质彬彬——正是那位与罗家千金配阴婚的男子——罗绮到了他近前,他红了红脸,隐忍地笑了笑,温言道:“不着急,慢点跑,摔了可怎么好呢。”
“不会的,你等久了吧?”罗绮脸上也涌上两坨红晕,不好意思地放下裙摆,立在简文身边。
“我也刚到。”晚间微风迎面拂来,给人带来温热春意,将人拉出腊月寒冬。
没有前言,也无需后语,仅仅是这简单的一幕,便可让世人都清楚,简文与罗绮是一双有情人。
这两人相视一笑,眼波里的蜜能淹死人。
可景物飞速变幻,风驰电掣地将这对有情人卷向不同的方向,周围满是模糊的景物,宋潮青他们都看不清彼此了。
“宋潮青!”段月白惊惶地喊道。
下一刻,他的手腕被人拉住,四周浓雾散去,宋潮青仍站在他身边,半步也没离开。
“我在呢。”宋潮青道。
段月白从心底捏了把汗,面上仍装成刻意的从容:“你跟紧点儿,别一会儿被妖精抓走了,我还得去救你,怪麻烦的。”
宋潮青看穿了他,却也不揭穿,只道:“好,我被抓的时候一定看好,那妖精若不叫月白,我定殊死以抗。”
段月白差点咬了舌尖,嘟囔道:“油嘴滑舌。”
“那也是罗绮?”云夙鸢眯起眼睛仔细辨认,仍旧不敢相信。
眨眼间,幻境将他们带离了粉黛轩那间胭脂铺,回到了罗家。
罗绮正倚在床头,面上天然的红润之色已经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自然的绛紫色,她呼吸微弱,摇摇欲坠,好像随时都会死去。
此间还有其他熟面孔在场,罗老爷面露愁容,罗夫人背过身去用帕子抹眼泪。
“哎……娘……”罗绮的声音断断续续,她捂紧了心口,眉头也蹙着,似乎很是辛苦:“别哭了,伤眼睛。”
罗老爷重重叹了口气,罗夫人听到女儿劝解,反倒哭得更凶:“我的乖女儿还,还那么小,怎么就……”
“她到底什么病?”段月白问道。
良久没有出声的沈翳在一边来了精神,立即说:“这是心痛症,朝发夕死,夕发朝死,没救的。”
“你师父也救不了?”宋潮青问。
突然听人提起师父,沈翳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摇头道:“师父二百年前舍弃门派,再不见踪影,我也已经很久没有见他,他教我的东西很少,我都忘得差不多了,所以我不知道他能不能救。”
许是觉得在背后臧否师父甚是不敬,沈翳顿了顿,又找补道:“不过师父是传世巫医,修的医道本就与我的不同,说不定有别的法子是我不知道的。”
段月白都没怎么听沈翳说,他警觉地盯着宋潮青,总觉得宋家哥哥脸上冒着一股想要冲上去用灵血还玉丹救罗绮一命的傻气,忙横在宋潮青的视线之前,警告道:“你少上前。看好了,这是幻象,罗绮早就死了。”
“我知道啊。”宋潮青不明所以地歪着头,不清楚他为何如此紧张。
“你知道吗?”段月白狐疑地盯着对方的眼睛:“我看你是知道个屁吧。”
正在两人拌嘴的时候,从门外跑进来一个小丫鬟,冒冒失失地奔到罗绮的床前,差点摔在小姐身上。
罗老爷勃然大怒,看他的表情,若不是怕吓到女儿,说不定会将这冒失的丫鬟就地掐死。
“慢慢说。”罗绮的眉头似乎舒展开一些,与她爹的态度截然相反,她像是一直在等这丫鬟似的。
“小,小姐,”丫鬟气儿没喘匀,却很忠心,推开了小厮递来的水杯,连忙说道,“简公子不走,还在门口等着呢,他说,说……”
“他说什么?”罗绮问道。
“简公子说,若是今天见不到小姐,他就天天在罗府门前下跪求见,直到小姐见他为止!”
第99章 第99章
罗绮舒展了片刻的眉心再次皱紧,脸色好像更加不好了:“你去告诉他,我是不会见他的。”
罗老爷生怕一点风吹草动会让女儿的病情加重,催促道:“还不快去!让他快滚!”
小丫鬟哭得跟水里捞起来的一样,两只眼睛肿得像两个大核桃,听了老爷的话,便站起身来,边擦着眼泪边往外走。
“等等,你回来。”罗绮有气无力地说:“算了,告不告诉他都是一样,再过两天,他觉得无趣了,自然就不会来了。”
“爹,娘,我累了,想睡一会儿,柳条留下来陪我就行了。”
柳条就是那个进屋传话的小丫鬟,她见小姐要躺下,忙起身去扶。
罗绮缓慢地翻了个身,将脸转到里面去了,合上眼睛,又说道:“爹,娘,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女儿病成这样,当父母的现在最是无有不依,立即从屋里退了出去。
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远,罗绮突然睁开双眼,轻声道:“柳条,给我梳妆,我要去见简文哥。”
“可是小姐,你的身体……”柳条的眼泪还是掉个不停。
罗绮转过头来,眼圈通红,强忍着泪,坚毅地说:“马上就要过年,他是要参加春闱,考取功名的,若是一味沉溺在小儿女的情感当中,他还能中么!”
柳条说不出话,只是哭。
“简文哥寒窗苦读许多年,我怎么忍心看他将前程断送在我身上……”罗绮含在眼圈里的眼泪终于掉下来,洇湿了手帕:“柳条,我这身体,恐怕……恐怕……”
“小姐你别胡说!你是这世上最好的人,老天爷会开眼的,呜呜,你不能……”
罗绮看她哭得这么丑,不知作何想法,吃吃笑了两声:“快帮我上妆吧,梳个嗯……梳个好看的头发,眉心要点上桃花钿。一会儿出去雇一辆马车,动静小点儿,别让爹娘发现。”
眼前的景物又开始模糊,紫雾彼此纠缠,是幻境构成下一个场景的前兆。
“太痴情,看着牙疼。”段月白的眉头比生病的罗绮皱得还凶:“人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还管别人能不能考上功名?别说有这档子事,就算没有,一切顺遂,简文就一定能中吗?”
“确实不一定。”宋潮青看了他一样,觉得他这个炸了毛的状态十分可爱,特意没有戳穿他,只是心里想:“也不知道是谁,找宋序临找了二百多年,还在这假模假式地嘲笑别人的痴情。”
而下一个场景对于段月白来说,太过于熟悉了——正是他那晚喝酒解闷时,从客栈楼上看到的那一幕。
简文本就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想破头也想不出前些日子还好好的,罗绮怎就突然不理自己了。
虽是如此,他仍揣着道歉的赤诚,奉上自己微薄银钱买的上好胭脂。
这胭脂被罗绮摔个粉碎:“简文,我与你只是玩玩而已,何必如此当真!”
简文满脸痛色,被刺痛之后便有些语无伦次:“阿绮,你,我们初遇时……你不喜欢我?我不信……你是骗我的……”
“我们的初遇也不过是我与朋友的赌约而已,都是假的,简文,我们之间从一开始就是假的。”罗绮始终按着胸口,外人看来或许会以为是争吵时动了气,只有几个从一而终的旁观者知道,她只是心痛发作,难忍其痛。
“那你与我去三清真人座下发誓,发誓你从未喜欢过我!”
“我为什么要与你发誓?可笑!”罗绮的语气听起来气恼,实则已经是强弩之末,她正在用最后的气力扮演好一个背信弃义之人:“就凭你,凭你也想和我成亲?你是什么身世,你想娶我,我还不嫁呢!”
放下此话,她在柳条的搀扶之下,逃跑一般上了马车,只留简文一人在原地看着散落一地的胭脂发愣。
刚上马车,罗绮憋闷在胸中的一口血便吐了出来,污了大半个座椅靠垫。
柳条几乎泣不成声,与小姐抱成一团,一会儿用帕子给罗绮擦血,一会儿又去摩挲罗绮的背,可手是抖的,什么也做不好,不久时候,两个人身上皆是一片狼藉。
“柳条,柳条,别哭,冬天……马上就过去了,春,春天一到,一切都会好的,我会带,带你去踏青。”
“嗐呀,下雨了,我没带伞,这样淋回去,定要让爹爹骂死了。诶,这男子怎么这样傻,把伞给了我们,自己淋雨回去,还要抱紧怀里的书呢。青帝寺门口站着那么多人,他偏把伞借给我呢。”
“柳条,我和简文哥初遇那次,不是赌约,不是假的。不是假的啊。你说他会知道吗?”
罗绮好像透过柳条的双眼,在看很远处的其他人,眼中的光突然极亮,又瞬间黯淡下去,最终合上了双眼,唇角挂着一点笑意。
柳条抱着她哭得撕心裂肺,看客们都揪紧了心。
段月白将拳头攥得很紧,略有些咬牙切齿地说道:“正主都死了,幻境也该结束了吧。”
他好像是在做好雪盏偷袭的准备,实则最难从悲惨故事中抽身离去,罗绮主动断情的原因不言而明,一直被蒙在鼓里的简文也是可怜之人。
可剧情仍在继续,幻境并没有消散,柳条的惨叫声不绝于耳,杖刑的声音从院中传来,屋里是盛怒的罗老爷。
碎瓷片落得满地都是,罗老爷抬手就将仅剩一只的茶杯也摔了:“叫什么叫!私自将小姐带出去,我今天就要将你打死,给我女儿陪葬!”
他双眼血红,一举一动都是想杀人的模样。
院里的声音停了,行刑的小厮进来回话:“老爷,柳条没了。”
罗夫人只是哭,没有多说一个字。
罗老爷则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阴恻恻地笑了一下,像是与罗夫人商量,却更像是自言自语:“罗绮这么喜欢简文那个穷酸小子,那就让他也去地底下陪着罗绮吧。”
“活人能成亲,死人就不能了吗?”
“罗绮活不过来,难不成简文还死不了吗?”
不知为何,罗夫人听到他的话只是顿了顿身形,随后眼泪淹没了所有的思绪,她没有出言反对,只是一味地哭着。
罗家爹爹的笑声越来越阴森,不像是人,像是从地狱挣扎多时,终于逃出生天的恶鬼,能寒到人心里:“哈哈哈,我要我女儿风光大嫁!”
“解掌门!”罗老爷突然冲着某个方向喊道。
段月白几人顺着罗老爷凌厉的目光看过去,这才发现解云楼竟然也在场,而在这之前,谁也没有发现他的存在。
他整个人就像是光明的影子,能够轻松隐藏在人群当中。
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解云楼带着一点讳莫如深的笑意,从下人堆里走出来,微微欠了欠身:“罗施主。”
“我要为罗绮配阴婚!”
解云楼没有说一个“好”字,却也没说半个“不”字。
第100章 第100章
“疯了,真是疯了。”段月白捏着拳头道:“打死一个丫鬟还不够,罗老爷如此行径,与买凶杀人有何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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