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闻柳觉得好笑,站起来整理书信,一会儿檀珠跑进来,他又叉腰懒懒地唤:“檀珠——”
檀珠一鼓嘴,慌忙躲在门后道:“停云观有灯谜,公子去不去?”
眼下正是十九,民间传十八夜间停云观有仙真下凡,今日去者,除了灯谜,多半都是想会会神仙,以期福禄双至益寿延年。
商闻柳在清州常与家人互出灯谜,上元夜被锦衣卫闹的,也没见着多少灯谜就悻悻而归,檀珠一提,便有几分兴致。望着檀珠黑溜溜的眼,他却摆出一副肃正的面容,教训说:“叫你认字,你便顾左右而言他,将来可怎么好。”
檀珠认定了商闻柳没有脾气,还是抿嘴笑:“有公子在哩,我才不怕。”
“你迟早要成家,届时还有我在身边莫?”
檀珠摇头:“我一辈子跟着你端茶倒水!”
商闻柳板脸:“我只要两袖书香的小姑娘端茶倒水。”
“书香没有,刚才洗砚台还有墨味儿,公子闻闻?”檀珠皮得很,甩起袖子招呼上来。
商闻柳举手敲一栗子:“贫嘴。”
折腾半天,还是去了道观凑热闹。
一大一小站在观前,道上人来人往,观者如堵。
路边上就挂了谜题,都是一些再简单不过得题目,愈往里走便愈难,拆字填字经好一番迂回。商闻柳猜得尽兴,也买笔过来出题,不知不觉进了观内,遥遥见顶上黑墨淋漓的“万古长cun”几个大字,殿中真人塑像高达几丈,跟着缁衣黄冠拜过,再游其中。
轻裘缓带者难计其数,多是前呼后拥地呼喝着走过,商闻柳有意回避,拉着檀珠去僻静处游玩。
走了多时,两人都有些累,便寻一处石坛坐下,远见不远处人影散乱,隐隐凤箫玉声。商闻柳一吐人群中的浊气,四顾之下,发现坛边丈许外有一颗百年古松,虬枝参天,密密匝匝遮在头顶,要说偶遇仙人,此处倒是再适合不过。
便搦笔写谜:
“双月楼台前”。
纸条扔给檀珠,他自个儿倒是去松下坐着了。
檀珠隐约只认出甚么“月”甚么“前”,举着纸条对着灯火仔细瞧。
这一下身后传来个老者声音:“楼台取其前,双月头上悬,是个‘松’字。”
“哗!”檀珠吓得跳起来,商闻柳闻声回望,见一位白面老人站在身后,鬓发微白,臃肿手指捻着布袍,手上拄一根拐杖,脊背挺直站着,很有些风骨。
檀珠捶着胸ko:“您走路怎么没响呀!”
“是小娃娃太入迷喽。”老叟收起拐杖,顺势坐在檀珠身边,参详那一张纸条,“清爽劲厉,好字,帝京年轻人中,难看到这样的字了。”他眯眼看了,赞道。
“老丈过奖。”商闻柳近前来,拱手自谦。“瞧着有些二王的意思,平日临的什么贴?”
商闻柳一斟酌,心道途遇老人,说了也无妨,便道:“自小跟着家父习字,平时爱临蜀素帖。”
老叟端详道:“果然雏凤声清,少年俊才啊!”
商闻柳惯常在人前自谦接物,拱手道:“玩闹罢了,不得精髓,见笑了。”
老叟本是来消遣,也有了与这些小辈闲谈的意思,听罢摇头:“你这字写得爽朗,在出锋时却有几分拖泥带水,米南宫的蟹爪钩明晦交错,临帖时不要犹疑不决。年轻人正是气锐的时候,卑以自牧,反而压抑天xin消磨灵气,不是好事。”
寥寥数语,似是解他心结。
商闻柳一顿,再拜道:“多谢教诲,学生商闻柳,表字兰台。学生斗胆,敢问先生名姓?”
老叟静了会儿,折好写了字谜的条子还给檀珠,拐杖捏在手里,轻轻咳嗽一声。
“山野村夫。”他双手撑着拐杖,倾身向前,似乎想看清商闻柳的脸,接着话头一转,缓缓道:“......鄙姓关。”
这般行止,通身贵气,那里是山野村夫能做出的。
商闻柳不说穿,郑重道:“关老大人。”
“怎么当得起。”关姓老叟扣住他作揖的手,淡淡拂去,“可还有笔?”
“您请。”檀珠听了半天,晕头转向不知他们在干什么,忙不迭递了笔上去。
纸已经用完,老叟干脆起身,拄着杖悠悠选了一处白墙,执笔便写。
两行小楷,借着灯火辨别出内容:“夜来幽影中,清梦到柴门。”
诗句不明所以,只看得出落笔时的幽思,商闻柳不便问询,默默立在身后。那墙上还有许多字迹,仔细辨认,竟还有几处字迹与这老人颇为相似。
“先生常来此处?”
老叟背对着他,略一点头,拐杖轻敲脚下石板:“早几十年前,常来啊。”
他打开话匣子,慢悠悠地讲,用一种不容人插嘴的威严,似乎很习惯于这样讲话了:“三两好友,都道正月十八夜来停云观逢仙,一次也没见过,想一想,哪有这样的福气呢!仙人纵然尸解仙去,下界故事也难管,又怎会人人庇佑。”
檀珠绕着他看一圈,玩笑道:“老爷爷这样仙风道骨的,莫非您就是神仙?”
老叟一愣,反被小儿戏言逗笑,言辞颇有深意:“世上哪有仙真,只有鬼怪骷髅。”
松风缓缓送来,便是清冽如此,檀珠也没忍住悚然打颤。
“嗳,我的好先生,您在这儿!”不知哪里传来一声女子呼声,接着就是一粒黄澄澄的灯笼摇进夜色。
一名女子不顾仪态小跑而来。是位少见的美人,京师如今偏爱淡若白水的清秀佳人,这位偏偏张扬得很,穿一袭锦绣织缎的粉色小袄,边上滚一圈金丝线,耳挂金铛,鬓飞红蕊,光是扫一眼,都觉得跋扈十足。
再近了,那白皙脸蛋明若桃李,活脱脱一朵灼灼盛开的四月cun桃。
发现了他们两人,粉衣女子警惕地朝他们打量:“敢问二位尊驾是?”
饶是檀珠也看出来了,这女子气度与做派不像寻常人家的人物,自然这老叟也不是什么山野村夫,便缩在商闻柳身边没开腔。
商闻柳不卑不亢:“市井小民,在这里偶遇了贵府的老先生。”
粉衣女子狐疑地打量着他们,丝毫不收敛目光,她飞快地走到老叟身边,恭敬地道一声万福。
“先生,我才走开一会儿,您就不见了!”那语气像是问罪,却又十足娇嗔,像个在父亲膝下撒娇的娇蛮女儿。
“你自己贪玩,反倒怪我起来。”关老拄着拐杖,眼里有些宠溺,“这两位小友是我偶遇,你怎么这么没大没小,上来就寻麻烦?规矩都白教你了?”
粉衣女子低头,轻轻一跺脚:“我是担心您。”
“罢了。”关老轻咳一声,转头对商闻柳笑道:“你我有缘,可惜今夜只能尽于此,来日再逢机缘,老朽请你喝茶。”
“先生言重了。”商闻柳拱手送别。
夜色深重,一老一少两道身影逐渐远去,隐没在清冽松香中去了。
商闻柳呆坐片刻,檀珠已经昏昏欲睡,靠在他肩上打呼。冷风袭来,小姑娘打个冷颤,迷迷糊糊拉扯商闻柳的手臂,小声问:“公子,几时回去?”
“这就回了。”他站起来,再向关老题字的墙面望一眼,忽的愣住了。
那墙边的诗句旁不知何时又添了一行字,粗放豪野,俊迈飞动,挑折之间用的也是蜀素帖的笔法:
“暗饵江波涌,鱼龙脱金钩”。
第26章 余波
“暗饵江波涌,鱼龙脱金钩”。
晦暗的灯火隐隐约约照见这一行字,与那句清梦到柴门一样用意不明。商闻柳在纸上重写一遍,依旧不解其意。
是字谜?鱼龙脱金钩,拆字来看,是个“尤”字。
那人气度不像是泛泛之辈,可朝中并无尤姓大员,名字中带此字的大儒更是没有。
是隐喻?暗饵,是说他遭人诬陷下狱,脱金钩,是说他后来为温旻所救?
这也说不通,兴许只是信笔写来,并没有什么用意。商闻柳揉了纸,停下那些猜测,面前是一摞崭新案卷,他整理了桌面,提笔蘸朱墨圈点。
开年后刑部送交了一部分文书来大理寺,明面上说是移权,实际上移来的还是些鸡毛蒜皮的小案子,这些家长里短的纠纷最为麻烦,处理起来耗时耗力,也讨不到什么好。大理寺虽有满腹牢骚,但不能抗上意,惟有吃哑巴亏。
刑部派来的小吏被他们私下骂了千回,可人家也没法子,堂上官吩咐,跑腿的哪能不照办。这几日寺卿与少卿都不在,忙cun耕的事儿去了,大理寺只剩五品以下的官员在,主事的几个便不理人,传信儿的刑部小吏连ko茶水都没喝上,黑着脸走了。
商闻柳倒是不在意这些,一一把那些案子勾了朱,标号排好后收归府库。
捱到了下值,他匆匆笼袖,顾不上与同僚道别飞快跑出衙门。
现在还是冷,天黑又早,他得赶紧去把之前短刀上落下的绿松石给嵌回去。年前本就想找工匠,结果被各类杂事弄得脱不开身,久了便忘了此事,开年不怎么忙碌,有了时间便赶紧去了结。
城内的工坊大都围着官邸,贵人多的地方好生财,穷人家平素也不会来工坊修补器物。找的金匠是个上年纪的老师傅,没到一刻钟,刀便递回来,松石莹绿有光,刀身的锈蚀重新打磨,鲜亮如新。
本以为一日安详无事,回去时却遇到大批锦衣卫。
这些锦衣卫围住一处院落,像是什么大官的住所,远远见门匾上写一个“钱”字,商闻柳暗自思忖,朝中姓钱的官员中,担得起这样大院落的似乎只有户部侍郎钱谦明。
十来个青绿衣裳的持刀守在钱府门前,朱门大敞,隐约看见里面有个打着熊罴补子的在呵斥。
过了一会儿,几个头发散乱的妇人被搡出来,跌在地上大哭,形若疯癫,哪还有平日端庄娴静的贵妇样子。那哭声尖利,刺得人汗毛直竖。商闻柳默然站着,钱谦明这个人他不曾接触,但也没听过有什么好名声,不算是清流。他回想起上元夜的风波,又看见人群里没有温旻的身影,不由得离得远了些。
心里却止不住想,这是出了什么事了?
户部的官遭查,联想起此前皇帝cun耕改籍南郊,他心中如坠惊雷。
锦衣卫出动,想必钱谦明得不着什么好,天色不早,商闻柳也不欲多看,加快脚步离开了。
虽然出门前就打过招呼,可这会儿天实在太晚,已然完全黑了,恐怕檀珠在家等急,商闻柳想了想,挑了条巷子里的近路走。
巷子里没点灯,夹道都是些穷苦人家的屋子,只看得见纸窗户上映出的一点橙黄光晕,再有一小段路就能出去了,商闻柳有些冷,笼起衣襟继续走。
也该是他时运不济,黑咕隆咚的巷子里哗啦啦一串响动,猛然窜出一个黑影,一股只留存于记忆中的臭味窜上鼻尖,尖刀抵在他腰后,一个嘶哑的声音低低传来:“钱都交出来!”
唐录挎着刀在钱府门外候着。
卫所的刘千户在里面颐气指使,先刮够了钱,再撇下一句“等着吧”,挥手叫人押了钱谦明出去。
收了钱,是不会办事的。唐录跟着这位上官缉捕过几次犯事官员,凡是最后死路一条的都被他勒索过,死人的钱拿着最安心——看来这位侍郎是再也见不了天日了。
刘千户昂首走出来,看着外面哭哭啼啼的钱府女眷,不耐烦地冲主母胸ko踹了一脚,武官这一脚哪里是区区弱质女子受得了的,当即昏死过去。
钱谦明的女儿尖叫一声,挂着泪恨恨叫骂,后头两个婆子搂着钱夫人,刘千户张狂地大笑。唐录没说什么,他知道刘千户素来看不顺眼文官,等大部分人撤出钱府,唐录跟在后面扫尾,叫手底下人送去两件大氅给钱氏母女。
钱家女儿边骂着番子无耻,边泪水涟涟为母亲披上衣裳。
大门已经封了,这家人无处可去,不知能否熬过今晚。
不过这已经不是唐录需要忧心的问题。
夜幕低垂,皇城刮起干冷的风,唐录夹着马肚回镇抚司,依然是那个不夜的皇城,临宛河两岸的j馆车马喧阗,红菱台灯火辉煌,进出纸醉金迷,往来玉佩金貂,这里是酒色财气的领地,绿鬓朱颜的美人倚在窗边,袅袅娜娜地对着楼下走过的男人扔下熏香的丝帕。
唐录目不斜视,打马走在缓缓流动的车马群中,泛着香味的丝巾不时落在他怀中,他随手扔下去,便听见楼上娇嗔的哼声。
辕门下火炬熊熊,黑夜里的镇抚司衙门恍如白昼,唐录栓了马,四平八稳进了温旻的屋,里头还亮堂着,温旻正在等他。
江抚那头已经基本摆平,按照江抚原来的计划,是把当夜巡街的名册连同城门吏的记录文书一并呈送御前,把放细作进城这ko屎盆子全数扣在温旻头上。唯一捉到的那几个哑巴竟也莫明死在狱中,这简直欺负到人家门ko了,温旻岂会坐以待毙,唐录是他得意副手,这几天奔走暗查,摸清各方的底牌,一路竟然查到户部侍郎钱谦明头上。
一夕之间,钱侍郎家被围得铁桶一般。
这一次名为搜查,其实已经算是抄家,带去的账房算了毛账,八万两白银有余,还散落一些珍宝珊瑚尚未归账,亲耕在即,将这些钱款收入国库,也算解了燃眉之急。
温旻仔细听了唐录的报告,始终觉得怪异。
钱谦明贪污实在太过大胆,在家里放这么多钱,便是无人去查,总归要担心盗贼,这次太顺利了,顺利得好像是有人安排了这出戏,所有人身在局中任人摆布。
温旻拧着两股眉,笔尖始终悬在纸上不曾落下。江抚难容他,这是锦衣卫上下都知道的,眼下锦衣卫隐隐分作两大派,人人都知道跟着江同知油水丰厚升官发财,跟着指挥使——领那几个月饷去喝西北风吧。偏生温旻就是官大一级,在皇帝面前说得上话,江抚许多事不得不憋着,这一憋,就容易生事。
镇抚司里闹不出门去的大大小小事情就有许多,温旻不爱作勾心斗角的伎俩,也懒得理甚么阴阳怪气地论调,江抚空有力气,好似一拳锤上棉花。这回有了由头,便不遗余力地煽风点火。
先前几次议事不叫上温旻,只怕也是江抚暗中捣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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