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等宋彦回答,拐角月门外传来个阴阳怪气的声音:“那小子!江同知的玉佩找着没有?找着了给爷们儿叼过来!”
镇抚司内几时有这样狂妄之人!
孙修一听,怒上心头,却见宋彦窸窸窣窣在袖子上蹭了蹭什么东西,然后咬在嘴里。
是一块玉佩,饶是孙修这样的粗人,也看出这块玉价格不菲。
一阵脚步声,月门外大摇大摆走进来一小列队伍,十来个人,除了穿着比较煊赫,几乎和市井混混给人的观感如出一撤。没出意料,打头的就是江抚。
孙修不得不向他行礼。
江抚当没他这人,看宋彦憋屈的模样,道:“唷,这是干嘛呀。”
人模狗样的比从前更招人嫌了。
自从云泽案后,江抚接手了马久志的遗案,偃旗息鼓了一段日子,根据大理寺和刑部琐碎的文书记载,还有尚书老爹的点播,江抚朱笔一勾,罪过都推去坟头草丈高的钱谦明身上。
这也是皇帝乐意看到的。
据报广化林劫杀案的商人身负一比去向不明的白银,李庚大约也看得出来是怎么一回事,也没想过能把这银子的去向查出来。大梁官员太多了,无数个谎言足够用旧尘封真相,皇帝需要的只是一个证明谁可堪用的契机。他在尝试,就像对黄令庵那一段绝妙的“二成”,就像对温旻赐下的那一匹马。
江抚走了这个狗屎运,一朝圣恩降下,尾巴翘上了天,在衙门里横着走。
虽然从一开始就没人管他究竟是横着走还是竖着爬。
“行了,也没什么大错处,搞得这么可怜兮兮的!”江抚大笑,瞥了孙修一眼,忽然顿一顿,“你是那个,咱们指挥使特意抚恤的那个?”
没等孙修开ko,他照顾似的过来拍拍孙修肩膀:“受了挺重的伤吧?唉,你看看,咱们这当差,最看重的不是谁武功好,是看谁会做选择,山高峭壁多野兽,高cuang软枕好安身呐!”
孙修明白过来,诧异地看宋彦一眼,那圆脸的青年面色苍白,还赔着笑。
“江同知,许久不见,你这周围还是热闹。”冷不丁的,孙修身后传来一道声音,挟雪带霜的,人未至,声儿先把人骨头冻僵了。
江抚连上笑意先撤了几分,假模假样地:“指挥使!我说出门喜鹊叫,你贵人事忙,一月见不到你三回,这才月初,就见着了!”
这时候谁扔串炮仗进来,指定噼里啪啦响没完。
温旻很明显已经不悦,他是很控制情绪的人,孙修偷偷瞅一眼,生怕两位在这里打起来。
他死里逃生之后就格外看重家里人,宠媳妇儿比从前更甚,这回暗暗腹诽说坏了,一会儿回家媳妇儿得骂了。
两位上官之间哪里是他能插嘴的,正在心急如焚时,指挥使却只是轻描淡写地寒暄几句,腰间佩刀哐啷一响,大步流星走了。
第59章 庙会
新任户部左侍郎的府邸比较偏,那也是相对而言。
王白一身洗旧的cun衫,掀开竹帘,洛侍郎坐在里面,仰头望着屋梁,前面摆着好几本账册。
这些都是今年东北凌灾的账,本来是不用他一个侍郎来核算,只是唯恐出了纰漏,才着急亲自上阵。王白一声不吭,掀袍跨进来,恭恭敬敬道一声大人安。
屋里墨味很重,因为洛汲不爱搞那些乱七八糟的熏香。王白一进来,身上的冷香立刻缠上墨味,洛汲心里暗暗想:出身微寒,非要做个雅致人。
“随意坐吧,”洛汲挥手让人看茶,自己抄起一本账,“南关五个县的账目我看了,除了毁坏的屯田和民舍,两处河堤也不能再用,那边的知府刘汀目前在主持河堤加固的事宜,现在到了尾声,马上就要报账了。”
王白抿一ko茶,继续听他说。
洛汲道:“工部的许仲槐在那里,你应该知道他。”
“先帝时下官家乡水灾,就是许郎中去赈灾,”王白点头,指头摩挲着茶杯,“许郎中为人正直,在治水的工程上严苛,那位刘知府也是个清流。下官愚见,固堤修河一事,也不止有这两位大人。”
洛汲做个请的姿态。
王白一揖,继续道:“南关五县受灾最严重的县就毗邻藩台,如今刘、许二位大人固堤,虽然在这之中做的是主事,最后呈送的奏疏还是会由布政使司送上去。”
洛汲有节奏地叩桌,微笑说:“你倒是和我想的不差。”
“你再看看这个。”洛汲扔给他一簿薄册,“今日叫你过来,也是为了此事。”
王白一顿,站起身捧着。
翻看了半晌,他突然直视洛汲,掩下心中狂喜:“这是......”
洛侍郎点点头,这是他给王白的机会,也是他自己能否真正获得郑士谋倚重的一关。
方寸书房,王白负手而立,陈词不紧不慢。洛汲耐心听他的见解,眼神愈深。
王白侃侃而谈:“楚人买椟还珠,沦为笑谈,可楚人本就不需求宝珠,依在下看来,最后一步就是找到这样一个楚人。”
洛汲轻轻拊掌,抬头看了儒雅的青年一眼:“在我这干事,真是屈才了。”
王白躬身揖手,郑重说:“若非大人提拔,道襟还在泥潭挣扎,哪有今天。”
若真是个能记恩的那便好了,可惜万事都要防个“万一”,洛汲一挑眉,转眼笑着说:“今天初八,京城庙会热闹,道襟去和我走一走?”
四月初八的碧霞元君庙会热闹非凡。
其实不止元君庙,各个庙子都在赶这个热闹,起名浴佛会。京师男女纷出,提家携眷,这一天晚上金吾不禁,由着百姓游乐到天明。
陆斗一早准备好了,临到出门,忽然被他爹截下。
“又做什么去,今天给我老老实实在家待着。”出乎意料的,陆爹今天面色阴沉,拎鸡仔似的把儿子后领一薅,上次这么干还是十年前,没成想手劲儿差了点,儿子没提起来,自己差点闪着腰。
“哎哟爹啊!”陆斗慌了神,好言说:“行行,今天我哪儿也不去,爹你可别伤着身体!”
陆施静不想搭理他,坐着休息片刻,蓦地叹气:“走,去后院那屋。”
陆斗神色一凛。
门推开,一座无字牌位,供果崭新的,两边香烟袅袅。陆斗以前经常见陆施静上香,偶尔也被押到前面来磕头。烟雾缭绕中,陆施静低声念:“你若还在世,今天应当五十整了。”
陆斗没听清:“啥?”
陆施静深深看了儿子一眼,没再说话。
“就是这般经过。公子说,实在对不住大人。”青衣小厮站在面具摊边上,声音细细地说。
他当然没把陆施静交待了,只说临时有事,不能赴约。
商闻柳捧着一包米糖:“犹敬有急事,可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
小厮一脸早知如此的表情:“公子说,他一人去就好啦。”
既然陆斗这样说了,商闻柳颔首:“有劳你了。”
“分内之事。”
先前约好的陆斗不来,商闻柳只好自己随处逛一逛。
说来也巧,檀珠今天也与新认识的孩子去玩耍,老何和钟主簿都要陪媳妇去进香,倒像是注定了今天商闻柳要独身一般。
他咽下米糖,放眼这条长街。
近年庙会兴起了些佛家面具,亦有元君庙的狐面混在其中,多是青年男女喜好。走路上随便一瞟,便能看见行人面覆佛面,长长一条街道,竟然到处都是佛光宝相。商闻柳兜转半刻,瞧着小摊上有个狐面做得精致,也买来戴着。
今日是多座庙宇办的浴佛会,据闻有的僧人平时念一句佛号便攒一颗青豆,为众生积福,到这天就会煮豆分食过路人,可后世结缘。商闻柳逛了一圈,道两旁果然有僧人设棚,除了接济一些乞丐,还有只锅子里专门煮着青豆。
商闻柳出门前就吃过饭,来时还贪嘴吃了不少米糖,这会也没什么食欲,想着还是让给那些饥饿之人。正决意回去,不知何时身前站了一个僧人,双掌合十,身边还有个小沙弥,圆头圆脑,十分可爱。
“阿弥陀佛。”僧人ko宣佛号,微微俯身,他还没说话,身边的小沙弥就抢白:“施主,吃豆子罢!”
说完,双手把盛豆子的荷叶片高举过头顶。
僧人叹气:“无礼。”
商闻柳被小沙弥逗乐,取了狐面拱手道:“多谢小师傅,多谢高僧。”
人家意诚,当然要领下这份好意。
吃过青豆,那僧人还未离去。
商闻柳满怀都是庙会买的小东西,一样一样系了绳子,挂在在腰间浑如一串爆竹,他折好剩下的荷叶:“莫非师傅还有指教?”
僧人面露疑虑,合掌又是一躬:“施主身后,似乎有人跟着。”他接着商闻柳的遮挡飞快地指了个方向:“地藏王。”
是说那人带着地藏王的面具。
商闻柳蓦地一惊,他没有妄然回头,只向僧人道了谢,才匆匆向人多处走。
越走越不对劲,商闻柳停在一架货摊前面,装作挑选货物,趁着人挤人的间隔瞟了一眼,果然看到那个头戴地藏王面具的人。
高高大大,猿臂蜂腰,牵一匹杂色马。两人眼光不期然对视,跟踪的人脚步一顿,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腾地上马,朝反方向走了。
商闻柳心生古怪,却也不欲去问个究竟,正要回转,忽然听见人群里响起一声变了调的大叫:
“哎哎!你怎么撞人摊子啊!”
坏了,商闻柳向“地藏王”那方向过去。
一匹马默默垂头,望着主人。
地上一片狼藉,马主人摔落在地,面具滚到一旁。
那人也察觉到商闻柳的目光,始终背对着,翻身起来把面具按在脸上。
小贩看着人多,不依不饶地:“我的摊子!你得赔啊!”
“地藏王”默不作声地系好面具,然后在腰间摸钱袋,空的。
“没带钱。”那人粗声说。
“用、用别的抵也成!这马、你这身衣裳!”
那人却像个哑巴似的不动了,小贩出来谋生活不容易,一家子人等着养活,当下壮起胆:“你咋不吱声!我告诉你,天子脚下,你别想赖!否则我拉你见官!”
商闻柳早看出这是谁了,没去拆穿,否则那小贩多半被吓死。只是那人一声不吭站在那儿,就连背影都端端正正写着委屈俩字,商闻柳几时见过他这样,本来几天前说的也都是气话,这会儿心里只剩好笑。
他拨开人群过去,掏出钱袋,替他解了围:“他的钱我来付吧,您看这些够吗?”
“地藏王”却像被雷劈了一般僵硬,倏地翻身上马,朝人少的地方跑了。
小贩数着银子,面色也和善不少,絮絮叨叨:“这钱多了,还你些。刚才那人公子认识?我闻着他好像喝酒了,赶紧去看看吧,别骑马伤着人了。”
“多谢了。”商闻柳收了钱袋,提起袍角向那人纵马的方向跑去。
人腿哪追得上马的脚力,商闻柳气喘吁吁,跑得面色赤红,不得不蹲在地上休息。
要真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好,不说善后,就是收拾局面都够人受的了。
他撑起身体,准备再去寻找,冷不丁身后冒出个声音:“你在找我。”
宝相庄严的佛面,真不知道他怎么挑了这么个面具戴着。
商闻柳侧过身,没准备揭穿他,笑意盈盈道:“我听说兄台喝了酒,怕你坠马,所以追上来。”
那人明显没想到商闻柳会这么说,怔愣了一下,躲在面具里的声音闷闷地:“我还没到那种地步。”
身边的马儿打个响鼻,慢慢挪到主人身边,蹭了蹭,似乎在拆穿主人的托词。
“地藏王”懊丧地薅一把马儿修剪得齐整的鬃毛,低声唤:“慎独!”
商闻柳回味片刻,心说他还挺会给马起名:“今日浴佛会,兄台却为什么喝酒呢?”
那人牵马就走,商闻柳怕他还会冲撞行人,亦步亦趋跟在身后。两人一前一后,走了片刻,已经能看见河堤,前面的人忽然停了。
商闻柳拱手,表示洗耳恭听:“兄台。”
河两岸栽着桃杏,已经凋谢得差不多,长出大片新叶出来,河面上无数河灯漂流远方。那人久不回答,商闻柳脚踩着松软泥土,被暮cun的景致吸引,不知不觉入了迷,忽然耳边声音近了,一股酒气,掺杂一点桂花香,接着他听见面具被震得微微鸣响。
“高树靡阴,独木不林,这样的话是好是坏?”
商闻柳怔怔地看着他,下意识说:“哪有什么好坏呢,若是论事,也是要分情境的,若是论人,难道自己还不明白自己的本心吗?”
“我一片丹心。”
商闻柳笑:“那就是了,千事万事,君自从心。”
那人沉默不语。
“二位买盏灯吧,小本生意,八文一个!”迎头来了个老汉向他们兜售河灯,附赠白笺。民间总有这种许愿的小玩意,纸笺要么放进河灯,要么栓了红绳挂在树上,图个安w。
“这个好,兄台,世事多苦艰,买两盏灯许个愿,若有神佛,自然会为好人显灵。”
商闻柳买了两盏,借来笔墨写好了,轻轻压在灯芯边上,一推,灯盏下晃出一圈涟漪。
他回头看那人手里还捏着许愿笺:“兄台有什么愿景?”
戴面具的人摩挲白笺的手停顿了一下,商闻柳听见面具里面闷闷地出了一段气。
“我从来最不愿做的就是对上天许愿,神祇不会理会世人乞怜。”
商闻柳欲言又止,正准备安w,他却继续说:
“但是你要问我有什么愿景,就是刚才,我却忽然想到了。”
商闻柳以为他回心转意,递了笔给他,柔声说:“兄台写上吧。”
那只手忽然握过来,不是拿笔的,蛮横地和他掌心相对,不容置疑地捏着。笔杆子“啪嗒”掉在地上,原本要写字的纸笺飘飘坠落,宝相庄严的地藏王面具转过来,灼灼眼眸倒映河面万重灯火,一点桂花酒的淡香逼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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