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释讲话豪爽,从云泽回来他就对这位商主簿存了点好印象,虽然最后草草结了案,不过并不影响武释对他的评价:挺好一人。
商闻柳不卑不亢,对两位上官行礼,寒暄几句。
温旻淡淡地回话,武释讲完了,拉嚼子要走,指挥使却不动,定定停在原地。
要论嘴舌,指挥使不敢居前,至少也能踩个中上游,可是这回站在商闻柳面前,忽然变得笨嘴拙腮,一肚子话吐不出一句。
......那就多看两眼吧。
等了半天,武释打了几个大哈欠。
指挥使左思右想,目光愈深,闹得商闻柳惊疑不定,以为指挥使是来找麻烦的。
最近似乎没有得罪人吧?商闻柳默默自省。
“武佥事,你怎么还不动?”
武释莫名其妙:“啊?”
指挥使垂眼,催马走了。
第62章 阵雨
天一热,大理寺在井下挖的冰窖派上用场。
早上刚点了卯,老何端一碗冰镇杨梅做赌注,拉着钟主簿对弈。
“哎呀,这一步!”老何摇摇头,直捶胸ko,“老输给你,好歹也让让我!”
钟主簿眉开眼笑,撑肘从老何碗里捞梅子吃:“愿赌服输,快去捞冰块!”
老何絮絮叨叨,赖道:“你多大岁数了,不能这么吃,寒了胃够你一天八趟茅房。”
钟主簿说话非常以下犯上,摇一摇扇子:“能支使寺正替我跑腿,我跑茅房也高兴。”
老何阴恻恻说:“寺正我给你穿小鞋。”
“那我可要找寺卿评理去了!”钟主簿说着,左右一望,“寺卿两个找不见就算了嘛,咋个兰台也不见了。”
他记了三大本适龄姑娘的八字,好久没扯着人说媒,心里痒痒。
“还能去哪儿啊,存档的府库里呢,云泽案结了之后就那样,谁说也不听。”老何盯着碗里仅存的一颗杨梅。
青花碗,白瓷碗底,深紫杨梅边上还剩一圈没化开的残冰。
钟主簿发出一声惋惜的叹气。
“说句大逆不道的,咱们可没那个后台去伪存真。改天去点点他,小年青的日子还长,别把自己赔进去了。”老何摇头,趁着钟主簿愣神的功夫捞出碗里最后一颗杨梅。
“哎你你你!”
商闻柳擦掉额头上沁出的薄汗,爬高用的小木梯拖来拖去。
木梯的榫卯接头松脱了一点,嘎吱嘎吱响。
取了一摞厚册,他小心翼翼爬下木梯,站定,尽管已经轻手轻脚了,带下来的卷宗上还是荡起一层灰,没忍住打了几个喷嚏。
手上这些都是历年云泽县抄录上来的一些大小案卷,不过大理寺如今式微,轸庸年后多数存放的就是些鸡毛蒜皮的家长里短,真正的大部头还是在刑部。商闻柳翻了半天,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信息,难免沮丧。
卷宗重新摆回去,再拿掸子掸一掸灰,商闻柳倚着木架子休息一会儿,蓦地想起来头一次面对面和温旻交谈,就是在这里。
这诏狱那种不对等的上下关系不一样,朝臣之间阴暗逼仄不可言说倾轧的门道,在大理寺变得敞亮,他终于可以平视那人,而不是作为阶下囚,保持虚有其表的风度。
商闻柳莫名叹气。
为什么要说“万宵胜此宵”这样怪的话?商闻柳看着自己的手心,白皙的皮肤浮上一点粉红血色,淡蓝脉管下血液汩汩跳动。这只手被温旻握过两次,第一次是在土匪寨,第二次是在护城河边,不管哪一次,他都感受到一种湃然的厚重。
指挥使。
温指挥,温秀棠。
“秀棠”。不论拆合都是很儒雅的名字,放在他身上,并没有血腥气,只觉得人持重。
脸上好烫,商闻柳用手背贴着,心里平白无故的困恼。
“兰台,来吃冰镇杨梅了!”外面老何在喊他。
“就来。”
天太热了吧,人怪zao的,他嘟嘟囔囔。
暑气终于要来了,端午的太阳暖得人发懒,到处商铺里早早寻熏艾防毒虫,一些艾叶香包之类的玩意也挂上货郎的箱架。
粽子是包不好的,不过艾叶雄黄还要买,早上檀珠就写了一张条子,商闻柳下衙后,顶着太阳出一身汗到了药铺,门ko排队站着十来个人,铺子里有个帮忙的伙计挺眼熟,那竟然是许辞青。
她还是男装打扮,应该是为了方便行事,手边放了一本医书,被风翻过几页,红黑标注密密麻麻。
转头换戥子砝码的功夫,前头有客人同她闲谈:“小许今天没去义诊啊。”
许辞青呵呵一笑:“这不是您来了,我赶着借您的光哪。”
客人指着她打趣:“嘿哟,油嘴滑舌!”
“慢走慢走!”
商闻柳上去,许辞青没抬头,收拾艾草的残碎叶子:“客官买点啥?”
“两把艾草,半斤雄黄。”
许辞青心说这声音挺耳熟的,猛一抬头,便笑:“是您啊,巧了。”
又凑近了低低耳语:“熟人,我给你多装些雄黄!”
商闻柳摆摆袖子:“这使不得。”
许辞青去开雄黄的药柜,里头已经不剩多少,侧身去对边上的小伙计道:“去库房搬些雄黄过来。”然后支着胳膊肘,对商闻柳道:“您等上一小会儿,伙计手脚很快的。”
说完顺手翻起边上的医书。
商闻柳爱好藏书,看这本医书纸页泛黄,有些年头了,顺ko问:“大夫看的是什么?”
许辞青撑起头:“这是汤头歌,入门的,里头记录了一些常用的方子,时时温故才好。病人总不会等我临阵翻书嘛,病气这个东西,在岁有多寡,在方隅有薄浓,汤药下肚,经胃气荣养百骸......”
医经一道不曾涉猎,商闻柳认真听她讲解。
说到医术,许辞青便滔滔不绝:“不瞒你说,最近我和几个师兄弟在研究时疫,看了不少古籍,虽然还未有成果,不过也是获益不少呀。我师父的师父就在研究这个,再往上的师父也是,虽然因此染病死了不少人,不过我们这一脉当做磐石——”
“雄黄来喽!”小伙计吆喝一声,适时打断了许辞青的话头。
艾草和雄黄包好了,许辞青忽然想起了什么,有些不好意思:“无端拉着你说了这么多,先生会不会觉得我这样的人从医有伤风化?”
商闻柳抱着药包,想了想,觉得那些连篇的大道理太空泛,配不上眼前这位务实的仁心妙手,索xin说:“何必郎中是丈夫?”
朝中有位许郎中,药铺有位小许“郎中”,许辞青乐了,她挺爱笑,听完后脸上笑容更甚:“哈哈,你这人对我胃ko!这世上就是太多规矩,才弄得人一身不自在。”
许郎中古板守礼,生出的女儿竟是这么一个妙人。
商闻柳点头附和:“在理。”
“我爹能有你一半通情达理就好了。”许辞青啧啧叹气,忽然哎哟一声,说:“不能待了。”
“出什么事了?”
许辞青挠挠头,没一点han蓄的意思,大咧咧说:“我爹说这些日子路上混混多,日头偏西就赶紧回家。我看天上这云,一会儿怕要下阵雨,先生您也快回去吧!”
“行了我走了,这是您的艾草,别落下了。”说完,风卷残云地脱了伙计穿的布裙,一溜烟找不着影儿了。
不知该说许辞青是料事如神还是乌鸦嘴,商闻走路到一半,真落雨了。
端午下雨太不常见,民间也觉着不吉利,晒药的晾衣的无不咒骂,匆匆抱回屋里。细细密密的雨,简直无孔不入,商闻柳小跑一阵,领ko已经濡湿,眼看雨点渐渐变大,不找个地方避一避是不行了。
前面就有茶馆,几个茶客在里头避雨喝茶。商闻柳盘算着这个月的用度,决定站在屋檐下等雨停。
一等倒没什么,遇上老熟人了。
挺招眼的一身官袍,提一串粽子,刚从茶馆里出来,两人目光正对上。
商闻柳哑然,半天才反应过来,心里直突突:“温指挥,好巧。”
温旻道:“是挺巧,避雨也能遇上商大人。”
“温指挥这是?”
“武释去取雨具,我出来看看。”他负手站着,望向灰白雨帘,哗啦啦雨珠下个不停,zao热的风却没被雨水完全压住,悄无声息掠过两人之间,撩起一点袍摆,消失杳寻。
“原来如此。”商闻柳腾出手捏捏发热的耳垂,微微侧头,温旻没有看他这边,心下舒了一ko气。
“你那刀还在我那里,何时来取?”
商闻柳一愣,手心生汗。在云泽县被土匪搜去的短刀,他一直没想着要回,指挥使还记得这事,他却微赧,盯着脚尖:“那次是下官鲁莽,指挥使如不嫌弃,当做是下官的赔礼吧。”
“......随你。”至此话尽。
茶馆里有人在嘈嘈切切地谈天,外面还有雨声,两头相奏,听得人渐生困倦。
商闻柳偷偷瞥眼温旻,那锦衣卫始终只有一个后脑勺对着他。
温旻在数屋檐下坠落的水滴。
八,九——
长年久月的水滴打穿了石板,十来个圆润的凹槽,里头生了些薄青的绿苔。
......二十三,二十四。
总不能一句话都不说,可是该说点啥呢。
端阳节了,粽子要不要?——堂堂指挥使,也太小家子气了。
那天喝高了,别当真。......那天他的面具一直没取下来,这不是不打自招吗。
“雨小了。”商闻柳手伸出屋檐,只有微凉的雨丝落在掌心。
边上的声音传来:“还不到出去的时候,商大人身体不好,我今日可没骑马来。”
虽说是关切,却又把头扬起,指挥使生得高大,商闻柳尽力不失礼数地抬头,只能看见他线条漂亮的下颌和一枚上下滑动的喉结。
商闻柳不自主地吞咽一下,那种奇异的涛声重新在耳内回响。
青灰色远景里遥遥闯进来一个红官服,打一把打伞,脚下匆忙,水花四溅。
“大人,我取伞来了!”武释喘ko气,“只剩一把了,咱俩挤挤!”
他一抬头,看见指挥使身边怀抱雄黄艾草的商闻柳:“巧了!商大人!”
“武佥事。”商闻柳笑眯眯地打招呼。
“来了。”温旻没料到武释来得这么快,只是随意点头,人没动。
武释凑近了遮雨,疑惑道:“指挥使不回吗?”
指挥使微不可见地抿了一下嘴,肃声说:“武佥事,大理寺的同僚还在,你知不知道谦让二字怎么写?”
可是指挥使,咱们锦衣卫还需要谦让吗!武释满头疑问,试探着说:“那我把商大人先带回去?”
温旻沉默。
武释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时悲愤交加,这怎么两头都不行,指挥使的心思好难猜!
他面上维持稳重,眉峰一皱想了半天:“那下官在这里避雨,二位共伞回去吧?”
话音才落,天边浓烈的云霞刺穿阴郁天幕,迢递碧天重展,金色的暮云收归天地。
雨停了。
得,仨人一块儿走吧。
第63章 鱼水
这日常朝不宁静,秦邕揪着上月批的修堤赈灾的款项不放。秦阁老家做买卖出身,对数额敏感得很,运去修河堤的木材沙土数目是对上了,可粮食的名目对不上,南关如今出现小批来路不明的白银,摸索下去,使这些钱的都是大大小小的粮商!秦阁老亲自核算,触目惊心,当夜拟了折子,第二天便当堂诘问。
户部说,这银子都是南关地方上核对过的呀!粮商囤积居奇的事每回天灾都有,商税又不高,这银子怕就是粮商们私售高价粮食得来的。
接着又是什么祖宗立法今上宽仁一通乱夸,秦邕一张嘴皮子非常利索,既然户部跳出来说话,剑锋便直指户部尚书,当场冷笑着让人算了这笔账:“祖宗立法,岂可用以大小相维,尚书这本账,将来宣付史馆,百年之后,让后人看一看尚书大人是否忠悃?”
阁老是笔杆子里的铮铮铁骨,在朝堂上骂了几十年从不惧,天大一个帽子扣下来,户部尚书被骂得张不开嘴,灰溜溜说回去自查。
从乾清门走出来,洛汲心神不宁,到了宫外,一掀轿帘跨进去:“去东门大街!”
郑士谋犯了老毛病休养在家,大夫一个接一个进来又出去,诊不出病,只能用好药吊着,说是祛病气,郑士谋照方子吃了几付,始终不见好。郑黎儿守在他身边,日夜不离。本来阁老鸳鸯拆散,她是有怨的,但说到底她是郑士谋从小养大的,又有救命恩情,郑黎儿给父亲擦脸,心里还是难受。
阖上门,郑黎儿拭了眼角残泪,端起盆子去换热水。
阁老的病是从少年是就有的,郑家虽然世代兵戎,到了郑士谋身上就不行了,他不是足月出生,习不得武,只好从文职。老天像也是垂怜郑家,正因这个不足症,郑士谋才不像父兄那样死在战场上,总算是留了条血脉。
二十岁入仕,至今快要四十年了,郑士谋躺在病榻上,一阵一阵地做梦,一会儿还是少年的样子,大袖翩翩,一水儿的少年郎前呼后拥过京郊,好快意,就连翰墨不通画下的一副画都有股不服神佛的英气,多年过去,年前被郑士谋翻出来,挂在房里。
那画......那画!
郑士谋猛地一惊,神识从茫茫混沌中抽离,两片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剧烈地喘气,侍立一侧的婢女连忙来轻抚胸ko。
“下去。”郑士谋摇头,张着嘴边喘边咳,终于把那一ko枯朽之气吐出来。
六十岁一道坎,当年一个游方道士这么说,被郑太爷打出门去了。郑士谋算一算,过了今年,真的就要六十了。
可他不会服老,更不信什么六十一道坎。
他站起来,眼里竟然平添几分矍铄,也不需人搀扶了。郑黎儿端了水盆,刚跨过门槛,惊道:“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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