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
郑士谋额头磕在桌上,好像睡着了。
洛汲走近了,轻轻推了推老师,郑士谋一声不吭,鸟羽一般从桌上滑落下来。
入伏之后,天气愈来愈zao热。
京师传来消息,果然是命锦衣卫押送河监祖成进京受审的调令。
商闻柳被扔在马背上时拉伤了后腰,颈子也又酸又麻,叫医官来拔罐推拿,这会儿正在cuang上俯卧休养。他听到这个消息后并不意外。
王白是南关决堤案里至关重要的一枚棋子,他的私印在仓促之间无法准备,这就说明王白对他会来这里早有谋划。先是王白,后是商闻柳,无论谁占上风,都不会波及到京师。正如鹬蚌相争,真是好缜密的心思。
这桩案子到这里已经告一段落,祖成收监意味着他很快也要回京奏事。商闻柳趴在塌上,cuang柜上堆着医官留下来的药酒瓶,他不好意思叫人来,伸膀子够了一瓶自己往酸痛的后颈子上揉。在这之后,赈济的善后会全落到朱文逊身上,先前出了乱民那样的事,他再怎么傲,也不得不放低身段行事,而且还有冉槊能做个牵制。
最让商闻柳担心的是接下来的秋收,今年的农人需要休养生息,东北一带的收成指定完蛋,北边的将士军粮是一定要供上的,那北方百姓的ko粮就会变得拮据。而南边因为连日暴雨,减粮赋的折子已经批下去,因此今年不仅收成不如人意,连税收都少得可怜。
南关想必也要减赋。正赋是免了,但还有看不见的杂税,南关的鱼鳞册他始终没有见到,法久弊生,据报南关的可垦田地逐年都在减少,报上去减少的是盐碱地,但盐碱地杂税照样要收,这样徭役日重却不加以整治,在眼下关ko无异于厝火积薪,太容易发生农户逃亡的惨事。本就摇摇欲坠的农事,一旦再出现天灾的打击,暴乱是可以想见的。
养政先要养民,朝廷怕的是揭竿起义,黎庶怕的是饿肚子。自古农政分不开,所以一定要用心维稳。但是很难,士农工商,农最劳苦,恢复起来也最难。南关已经隐隐出现农事失度的景象,这就必须有人施典拨乱。他隐约有一股冲动:要不要上书留在南关?
屋外阳光陡然倾泻进来,硬底的靴子磕在砖石上,来人并没有刻意放轻手脚,泰然负手进来。
“温指挥。”商闻柳忍着酸痛爬起来。
“不用起来,你在涂药酒?”一阵清风扫来,“脖子还疼?”
“洒得到处都是,也不知道留个人在边上。”温旻替他擦净药酒,伸手在颈子上揉搓。他力气正好,先把商闻柳捏得挺舒服,紧接着意识到是指挥使在给他揉颈子,立时又惊又羞,浑身硬得像截木头,干干巴巴地说:“叫侍候的人来吧,指挥使哪能干这个。”
指挥使的指腹很粗糙,但是力道柔和,商闻柳舒服得两眼飙泪花,声音闷闷地从枕头里传出来:“来、来人啊!”
“朱佥事带人去巡视流民巷,院子里没有闲着的,剩下都叫去放粮棚守着了。”温旻慢悠悠地说。
“啊。”商闻柳片刻接上:“我不疼了。”
那手才放下来。温旻捏着手帕把指腹沾的药酒擦干,又取了扇子,在边上给他打扇。商闻柳诚惶诚恐:“指挥使,您不必如此。”
“商督抚。”扇子停了一瞬,微风继续送过来。
“两次都让你陷入险境,我很内疚。”商闻柳拿眼偷看,正对上那人真诚的眼神,没有丝毫揶揄的意思。
“哪里的话,是我莽撞了......若非我自满,王白也许不能逃脱。”
屋子里药酒的气味很重,温旻换了个姿势坐在cuang边,他不经意一望,呆了。这cuang帐不知道是从哪个犄角旮旯扒拉出来的,顶上大咧咧缝一块补丁,洗褪色的一个喜字,还挺喜庆。
“......”
“指挥使?”
温旻回了神,说:“来时一打岔,险忘了正事。昨夜回去后,我重新调了王白的履历。王白从去年才被纳入户部当差,一直不见什么水花。他是受何人指使,督抚可有眉目?”
他隐瞒了云泽县那桩案子,事涉太广,商闻柳还是不要知道的为好。
商闻柳闻言沉默须臾,“锦衣卫都查不到的事情,下官自然也没有头绪。”
这下子把两个人距离拉开了。
自己有所隐瞒,何以获取他人真心。温旻摇扇子的手停下来,折扇捏在手心张了又收:“说来也是,我以为督抚在大理寺阅览刑狱旧档,能在这上面寻到些蛛丝马迹。”
“旧档也不全在大理寺,轸庸年后刑部陆续接调了一些大案的卷宗。”
也是大理寺落没后的故事了,当年都察院的陆施静上书重审近十年的大案,自薄云关尘埃落定后大理寺卿的位置一度空悬,无人主事,这些旧档就由刑部出面,一一揽过去。
“回京后奏禀金殿,想来陛下会容你借阅。”扇子重新打开,这回却些许急躁。
“祖成既已伏法,京中就没有什么需要调查的了。”
温旻一梗,这是还记着云泽县那茬呢。
商闻柳吸吸鼻子,头侧去温旻那边:“说来从昨夜下官就一直想问了。那把刀......指挥使怎么一直随身带着?”
温旻沉默片刻,说:“临行前常用的匕首卷了刃,随手拿的。”
商闻柳把头埋进枕头里,温旻看见他的肩膀明显垂下去,他觉得好笑,但此情此景只好憋着,便板起脸看着帐顶说:“初次见这刀我就觉得是把神兵,深藏鞘中,昨夜乍一见锋芒,果然是锐不可当。”
说完了,才发现那双点漆目直直看着自己。
“......现在要回去,我还能舍下。”
商闻柳撑起头,鸦墨一般的鬓发落下一缕,贴在脸侧:“我幼时胆小,父亲才赠我宝刀壮胆。”
该是个笙磬同音的家,温旻听着有点羡慕,商闻柳继续说:“现在成人,当为大丈夫负举天地,何言畏惧。”
这话说的,还挺神气。
温旻实在绷不住笑意,收了折扇,轻碰他的额头,带了点上官的威严教训他:“昨夜险象环生,下次不要再这样了,太危险。”
第79章 医官
骄阳炎炎,流民巷内恶臭不堪。住在这里的灾民拿破布头缝成了厚帘子,隔在敞开的棚子之间。大水淹没了家园,到处都是乱糟糟的,投奔无门。还好官府已经出面修缮的,这个月应该就能搬回去。
医官每三天就要来一次,避免疫病的滋生。起初灾民们还很欢迎,毕竟是义诊,不取分文,慢慢的就有些厌烦了。医官规矩太多,一会儿要打开帘子给屋内通气,一会儿又要人去一里外官府挖的旱厕解决便溺,灾民找ko饭吃都很辛苦,哪来这么多贵人规矩。
说什么防疫病,这么久也没见着起疫,渐渐地就不当回事。
医官们无可奈何,灾民太多,总不能让他们亲自去给人端屎倒尿的吧?
黑糊糊的窝棚里,谢淑在哄最小的儿子。小儿子不满周岁,是很容易夭折的时候,年景不好,更要花心思。外头太臭了,什么人都往墙角拉撒,墙上糊了一层糟污不堪的脏东西,白蛆狂蠕蚊蝇乱撞,棚子里虽憋闷,也比外面好多了。哄了多时,小儿子总算停下哭声,谢淑撩开厚帘的一边,看着大女儿在外头带着弟弟妹妹,躲在墙角挨个分糖块吃。
轮到大姊,她一倒小罐子,手上空空如也,罐底对着阳光一照,只剩黏黏一层糖水儿。她可怜巴巴拿舌头尖ti‘an了一点甜味。太阳晃眼,谢淑拿手遮着光,对大姊喊:“看好弟妹们,莫去那些泥坑胡闹,回来没有清水。”
“知道啦!”大姊又挨个摸摸弟妹们的脑袋,小心翼翼收起空糖罐子,那上面还有糖渍,能让她解解馋。
放在平时也是没什么机会能吃糖的,大姊隐隐约约知道现在家里的情况,更不会去找爹娘讨要。
正想着,街ko哐当一阵缓慢的钝响,北头走来一队褐色衣裳的人,斜跨着大箱子,那钝响正是从箱子里传来。
医官又来看诊了。
有的灾民经不住医官翻来覆去地念,干脆闷头装听不清,医官也没有办法,好心当做驴肝肺,心里凉了,撩起帘子,去往下一家。
别的人烦这些大夫,孩子们可不烦,冯家大姊跟在医官的队伍后面,悄悄地看。走在末尾的一个瘦大夫发现她了,停下来,笑眯眯地蹲在地上:“小妹妹,咱们又见面了。”
这大夫看着年纪不大,瘦瘦小小的身量,迎就能风倒似的。冯家大姊有点忸怩:“大夫,上次的糖真好吃啊。”弟弟妹妹们从她身后钻出来,han着指头看这小大夫。
小大夫愣了愣,说:“这次没有带糖。”
大姊掩不住脸上的失落,但毕竟是小孩儿,她很快又笑起来,两只手掌对着搓一搓:“大夫,我爹爹回家啦。”
小大夫扶稳了药箱,笑着说:“那太好了。”
瘦巴巴的小姑娘又问:“大夫的爹爹回家了吗?”
小大夫沉默一阵:“他去了很远的地方,需要我带他回家了。”
大姊听不太明白医官的意思,她依稀觉得医官的爹爹太娇气了,向来都是爹带自己回家,怎么还有反着来的?
一同来的医官从棚子里出来,远远喊了一声:“小许,走了!”
小大夫擦了擦脸,很快站起来:“就来!”
商闻柳休息了整整一天,天色将尽时爬起来,活动了一下脖子,趴在桌上慢慢地研墨。他要起草一份奏表。
从云泽县回京,他就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需要向上爬,现在这个机会摆在他眼前。商闻柳知道自己有足够的魄力和胆气,但他要握住权力,才能有足够的底气和云霄中的鸟论短长。南关的现状就是机会,能把灾后的琐碎事务办好,下一步就是升迁。他想去刑部,他需要光明正大查阅那些旧档。
从郑士谋莫名的姻亲之意他就看得出来,一朝首辅怎么会因为小小一个县的军铁私售就垂青于他,凭此种种,郑士谋看起来并不在意自己是否起疑心,他反而对于王白会在这里除掉自己胜券在握。郑士谋不是拉拢,也不是忌惮,而是顺势把苗头掐灭。
商闻柳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从云泽县到南关,从故友身死到自己的险境,他要知道郑士谋究竟在做什么。大理寺如今的地位不足以让他够到一片云彩,商闻柳不会长时间留在这里,他要狠心脱离,才能窥得冰山暗藏的一隅。
如果留在这里。如果留在这里——
一阵脚步声。十来个从刑房回来的锦衣卫安静地从窗下过去,腰间佩刀时不时发出当啷一声响。
金石的磕碰让商闻柳的笔逐渐慢下来,他下意识向窗外看去。锦衣卫的身影已经淡去,极远处的夜色像洪水滚滚而下,商闻柳的眼睛要被吞没了,他看见天上偶落的一颗星,留下白色的尾巴,静悄悄隐去形迹。商闻柳停下笔,他心里的狂热如云雾一般流散,笔搁发出很轻的一响,草虫的低鸣从野草隙间断断续续漏出来。商闻柳流了些汗,他没有擦掉,浑然忘我地重新审视这份上书。
河道衙门逐一审讯过后,锦衣卫就会回京。长的或许三天,短的明天就会起行,要找个时辰递折子。“在写什么?”正想着,冷不丁窗外就站了个人,屋内的烛光照在他面上,轮廓还镀着一圈溶溶月光。
商闻柳掩卷,瞥过眼,匆匆合上水盂:“这几日疏于练字,我在默帖。”
“你的字是很不错,”温旻看过他写的陈情书,“我看你脸色很差,旧伤复发?”他说完,隔着窗甩过来一个小瓷瓶。
商闻柳伸双手接下,还没看清是什么,那端的声音跟着递过来:“内服药,内伤外伤,疼就han一粒。”
商闻柳莫名一阵热气窜脑,瓷瓶紧跟着烫手:“多谢。”
温旻没有走的意思,他看着屋里灯火熠熠,看到商闻柳受不了这种视线,只好结结巴巴地问他:“指挥使还有什么事?”
“不要太勉强。”
他捏着瓷瓶没动,假意不知:“什么?”
温旻本来站得很直,现在腰背微微的前倾,一只手搭在窗棂上,声音不大不小:“我八岁才开始学武,那时同龄的学生已经开始练拳,我还在扎马步。我很羡慕,偷学了拳法在我爹面前献技,反而扭伤了背。教习的武师对我说,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
“商闻柳。”温旻几乎没有直呼过他的名字。或许接下来还要说点什么,但指挥使只是喊了一声,就再没有别的话。
商闻柳害怕这样赤诚的目光,他不说话,抬起手擦掉额角泌出的汗珠。
“我走了。”脚步声渐渐远了。
温旻看出来他的心思,郑士谋是从人精堆里拔头筹,想必对一个初入仕途的愣头青更是了若指掌。
若不是他一句话......商闻柳叹息,自以为俯观清醒,可是身在局中,竟是这样着相了吗。
商闻柳静坐片刻,捏起那张纸,喂向烛火。
火舌唰的攀上纸面,光焰燃起一瞬,簌簌黑灰飞起来。
冯僮赤着上身,单搭着一块烂布在肩上擦汗。临时住的棚顶坏了,老往下掉石头子儿,官府哪有时间给人修,冯僮晚上回家,挑了筐子出门去找茅草重新修缮棚顶。有个熟人远远走过来,捧着什么东西,鬼鬼祟祟的模样,一见是冯僮,那脸色就敞亮了,招呼道:“大冯!”
冯僮也算是远近的名人,不是因为纠集乡里去闹事,是因为他平时心肠好,在街坊里有点威信,所以才这么一呼百应的。
“好久不见你了,来来,给你看个好东西。”那人左右一瞧,没有别人,凑上来给他看。那小包里全是零碎的带谷壳的稻谷和麦粒。
“这是什么?”
那人东瞧西瞧,看着无人,神秘兮兮地说:“去掏耗子洞了。”
冯僮也不是没听谢淑讲这事儿,饥民饿怕了,拿棍子捣了耗子窝抢ko粮。但他是有粮的人了,很看不上这行径,当下一哂,拉开了距离:“掏那玩意干嘛,脏兮兮的,医官都说了,小心害病。”
“什么医官!这就是你想简单了吧!”那人听到医官俩字,满不在乎,从破破烂烂的兜里摸出点东西,冯僮一看,是把熏干了的ro条,细长一根,黑乎乎,闻着有股酸味儿。那人扔一根进ko里,快意地嚼两ko,吞了,继续说:“淹了水,人家都去掏,这贼耗子真是够机灵的,窝里什么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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