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倒卖军马的名单呈上刑部尚书的公案,这下可把刑部上下掀了个底朝天,当晚谁也没敢走,全都闷声留在衙门里干活。刑部大堂灯火通明,来往其间的官吏神情肃穆,天黑透的时候,几个锦衣卫到了堂内,交接完公文,便火速将名单送进了宫。
宫里灯笼挑上好一会儿了,几个太监在道上溜达着,陡然间转角后面撞进几个不长眼的人影,脚下带着风,匆匆往这里赶。
仔细辨认过那几人的打扮和样貌,小太监抬手拦了人,道:“干什么?”
“交到圣上那里的。”那锦衣卫冷硬地说。
小太监道:“这就是了,交到圣上那里的公文,要先送到我们值房里,”他年纪不大,ko气行事竟老道得很,“不是我们不讲理,历来的规矩就是如此。”
来的送消息的都是叫不上名的锦衣卫,报了名号也是压不住的,自然不想和这帮阉人纠缠,打头那一个说:“那就请诸位上面的公公来。”
小太监们等的就是这句话,片刻的功夫,从他们身后的曲径里走出个年轻的宦官,摆着架势,有种虚张声势的煊赫。
“松公公。”领头那个锦衣卫认出他来了。
“愣着干什么,”松湛负着双手,对下面的吩咐,“掌灯!”
锦衣卫明白过来,这个松湛,拿他们在别人面前立威呢。
十来人的一条队伍,摇着灯笼,夜色里匆匆地往前赶,到了皇帝寝宫前了,当值的小太监走出来,低声叫着“松爷爷”。他紧跟着看到后面跟来的锦衣卫,神魂一颤,立刻知道今晚是有急事了,便轻轻打着袖摆,让开一条道。
锦衣卫等在殿外,松湛送了函件进去。
松湛把封着泥的函件呈上去,默默退至一旁。他如今阔气了,头脸都精神起来,明粹离宫养老之后,他俨然就是宫里的小太监们的“祖宗”。
郑士谋的耳目办事利落,在锦衣卫来之前,已经有小太监悄悄给松湛报过了,这里头都是生人名字,管城门子的小官、马场造册的书吏之流,没有重臣的,更没有他们这群人的。松湛约莫也清楚圣上是什么态度,只要秦家那个独苗能保住命,一切都好说。
安神香飘出ru白的烟气,半掩着帝王的脸孔。李庚翻了翻那张单子,一串异族人名看得他头疼,“刑部把人收监了?”
松湛意识到这是在问他,忙回答:“圣上料事如神了,案犯正收押在刑部大牢里呢。”
李庚合上纸张:“你知道的挺多。”
寻常的一句话,乍一听没什么咸淡,松湛那根弦儿半天才搭上,眨眼变了脸色,扑通一下跪倒在地,磕头道:“奴婢该死!”
“你来这里,拢共就说了两句话。要是明粹今日在这里,这两句话,他一句都不会说。”李庚姿态显得懒散,目光却是锐利的:“记着你师父的好,别这么快把他给忘了。”
松湛从飘飘然的喜悦中清醒过来,霎时如坠冰窟,遍体生寒。
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李庚还没有让他离开的意思,继续道:“既然你都清楚,咱们说说也无妨。”
松湛以头抢地:“奴婢不敢妄言!”
“送函件的锦衣卫还没走吧?”皇帝没搭理他这句求饶的话。
“是、是......”有了方才的经历,李庚此时再问话,松湛心中十分踟蹰,一时不知该怎么接。放在从前,明粹在时,他是不必直接面对这样的问话的,他的功夫都在伺候人上,主子一个神情,他就能猜出要呈什么上去。明粹一走,那些弯弯绕绕打得他左支右绌应对不及。
吩咐的话又来了:“把他们叫进来。”
几个锦衣卫进来了。
传唤他们的松湛在帘幔外跪下,膝行至御案旁,全然没了在外头拦住他们的架势,仔细看他,会发现他正在鹌鹑似的轻轻颤抖。
皇帝抬起眼,扫过那些锦衣卫:“你们是温旻那边的人?”
那领头的锦衣卫心思灵活,立刻听出这话里的意思,匆匆磕了头,一字一顿地说:“回圣上,指挥使命我们锦衣卫去和刑部交接,一拿到函件,便立刻呈送给圣上。”
皇帝漫不经心地俯视他们:“这案子,先前不是江抚报的刑部,这会儿他又不来掺和了?”
那答话的锦衣卫冷汗都下来了:“回圣上,锦衣卫上下一心,指挥使吩咐过,兄弟之间,不分彼此。”
皇帝冷冷笑道:“你这么为你们江同知说话,我看他却不大领情呢!你们现在就回去,给我好好的自查,朕要看看,是谁领着朝廷的俸饷,却整日在衙门里尸位素餐,专琢磨着怎么挑事!”
锦衣卫们心中俱是一紧,眼看着天子发怒,却也无计可施,只好领命退下。
与此同时,刑部的官吏依然没有歇息。
人影急匆匆地掠过,值房里亮如白昼,几个司的主事被抓来不让走,奋笔疾书抄写着卷宗。
这案子,怕是要请三司一堂来审理了。
左澹满头是汗,一边留神汗水滴到纸张上,一边还要对付不断递来的卷宗。得了空,他抬头喘气,一个眼神的功夫,他发现边上的座位空着。
“商主事呢?”
回答的那人头也不抬:“那囚犯是他抓住的,所以去大牢里陪审了。”
“好家伙。”左澹嘀嘀咕咕的:“还真让他露着脸了!”夜里刑部大牢透着股湿冷冷的阴森,刑房没有点太多灯,只有桌案上一盏,影绰绰地,三尺就见了尽头,刑架那端黑糊糊一片,只隐约能看见拴着个人。
因是体弱的女囚,招供也是有问必答,所以两边执鞭的狱吏并没有动刑。这女囚也是奇了,做下这样的大案,铁定是活不成的,她竟然没露一点怯色,负责记录的书吏笔走如飞,暗自感叹。
供词整对后,已经过了子时,审讯的人疲惫不堪,只等着明日天露了白再来审理。
商闻柳呆在这里,除了一开始的几句简单问话,其余时候没有他开ko的地方。穆兰妲也没看他,两个人像是毫无干系,直到这场审讯结束,她才略有焦虑地看了他一眼。
狱吏解了枷锁,把囚犯放下来,重新套上脚镣。审讯的几人也都退出刑房,几乎擦肩而过的一瞬,穆兰妲忽然低声叫道:“商大人。”
商闻柳顿住脚步,前面的官吏也停下来,奇怪地看向她。
“我这一去,爹娘往后就没人照料了,”穆兰妲喉间一哽,“我在临宛河东的瑞云记置了些簪环,还没有取回来。本是留作再嫁用的,往后用不上了。我父母年事已高,请大人把这些送去给他们养老吧。就说......二老珍重。”
一席话说完,前头的官吏都是唏嘘。这天下孺慕之情,临到离别时,都在一声珍重里了。
商闻柳亦有些伤怀,道:“我定不负所托。”
穆兰妲不再多说什么,狱吏见此情景,押着人犯走远。
人影时长时短,消失在甬.道尽头。
这夜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静,略缺的一轮白月穿过重重树影。枝桠交错间,骤然惊鸟阵阵,乘月而飞,几息之后归于沉寂。
翌日狱吏去提审女囚,数步之外,几呼不应。他们匆忙打开牢门,一探鼻息,已经没气了。狱吏无法,只好请仵作勘验尸身,最后上报的结果是服毒而亡。
总归名单和ko供都已经对上,犯人虽已死,却也不影响后面的追究。至于秦翌的命案,因军马一案他未曾参与,审案的官员各自心知肚明,便从轻判了个流放。
对于商闻柳来说,这算是两全的结局。皇帝如愿以偿,秦翌也算保住xin命。至于穆兰妲服毒一事,他却不敢细想了。
锦衣卫近来忙着军马案的收尾,大大小小的官吏陆续抓了些,突然从天而降一张名单,给他们省了不少事。犯事的人砍的砍绞的绞,京城太久没有出现这样尸山血海的行刑场,百姓ko耳相传着“杀狗官”,跑去围观行刑的人不下数千。
接连下的几场雨浇不掉那浓重的血腥,冲淡的血水溢满沟渠。正是炎炎夏日,水渠一带蚊蝇声噪,腥臭冲天。
监斩的事忙活了一天,温旻从衙门回来,刚进了小院,看见花架下挂着风灯,摇摇曳曳的,商闻柳仰在躺椅上小憩,面上倒扣着本佛经,像是才睡着不久。
檀珠大概睡下了,院里静悄悄的,泛凉的夜气沾潮了商闻柳的袖摆,也许是心有灵犀,温旻靠近的那一刹那,他陡然惊醒,面上盖的佛经扑啦落到胸ko上。
隔着一步的距离,温旻停住脚步:“不在书房,跑到这里来读书?”
他惺忪着眼,揉了揉太阳xu,答非所问:“昨夜没睡好。”
“外面太暗,眼睛要坏的。”
商闻柳仿佛瑟缩了一下,老实道:“在书房里,我心不静。”
温旻盯着他,似乎要把他看穿了,这灼热的视线和以往截然不同,商闻柳心里隐隐地知道那是什么,他不敢去想,更不敢直视。
“你为什么不静?”
“为什么要看佛经?”
商闻柳嚅嗫着嘴cun,对着声声诘问无所适从。
“明日秦翌就要启程。”
这话说出来,商闻柳反倒松了ko气,只是依然沉默,手指藏在袖里,蹭掉了一层又一层薄汗。
“......那......你去送送他,以后、以后,就难见到了。”
“难见到的,就只有他吗?”温旻上前一步,“你呢?”
他什么都知道了!
商闻柳喉头微颤,目光闪动着。他一直逃避的、不愿直面的真相,几乎是血淋淋地剥开了放到眼前。
秦翌真的有罪吗?穆兰妲在入狱前曾经对他说过,秦翌全然是被构陷的,只是证据不足,借据又是死无对证。商闻柳在心中无数次的推演案情,他知道这案子和郑士谋脱不开干系,秦翌恐怕就是被无中生有的罪证给害了,只要有人表一个态,从赌坊查到香料铺,无辜受屈之人就能免于祸事。
明明觉得不对劲,明明只要再往前一步就能找到了。可是他退却了,他拿“圣意”来说服自己,告诉自己这样的局面是所有人都满意的,没有必要继续给人找不痛快。过了这道坎,再往前争一争搏一搏,他就不再是什么卑微如蝼蚁的“商主事”,他也能光风霁月,也能指点江山,百年后青山高峙,那一代的士人会将他之名传颂给下一代,代代无穷尽也。
历代的名臣谁没有这样的豪情壮志呢,他们位极人臣之前,谁又没有低伏做小,没有委曲求全过呢?
既然别人都可以,那为什么他不行?
夏风骤然涨烈,风灯摇晃不已,火苗几欲熄灭。哗啦的叶响,风声如潮翻扑,灯焰颠簸着和夜色抗衡,忽如豆粒,忽如燃薪,滋滋爆着响。
商闻柳垂着眼,看见鞋面上蒙了尘土。良久,他才说:“我不知道。”
温旻扳正了他的脸,钳着他的下颌,拇指在柔软的嘴角上狠狠地蹭着。商闻柳想握住那手掌,但是被他避开了。呜咽的风里,温旻神色平淡,语调陌生:“你是读书人,为什么不敢进书房?你不爱读佛经,又为什么要读?”
“天理人事四个字,是你告诉我的的,尽人事听天命,君子问心无愧。我没有指摘你的意思,可是这一次......你真的问心无愧吗?”
商闻柳怔怔地,不知何时,前面已经空无一人。但是那种被看穿的窘迫感却依然刺痛着他,他在这片幽微的火光里想到了很多事,包括他一直心向往之的理想,包括他一直自认为所奉行的道路。
他叩问着自己的内心,在深夜的庭院里枯坐整夜。夜尽天明时,露气已然浸湿了衣衫,他恍恍惚惚站起来,抬眸看了眼头上挂的风灯。一夜的劲风已经消散了,黄豆大的火苗安稳燃烧,像是一种不可言说的谶语。
第144章 身后
天色还早着,沿路的小摊才开了市,火还没升起来,支摊的老妇眼一瞥,瞅着一顶小轿急匆匆晃过街角,往佛寺林立的地方去了。
蟹青色的云,像是要下雨。旁边的寺庙撞过早课钟后,几个仆役推了门出来,每个人抓着笤帚,洒了水正要扫地时,蓦地一阵紧急的脚步声,那轿子咋咋呼呼停在洒扫仆役们的脚边,还不等人招呼,一个人已经跨出来。
“昨日递过帖,我要见阁老。”那人说着,起身往里走。
仆役丢下笤帚跟上,却不敢太出声,直到府上管事的老人出来了,才有了主心骨似的纷纷舒一ko气。
那人也看出来谁说话管用,向前一步,拱手道:“敝姓江,有急事要见阁老。”
老仆两手笼在袖内,没说回礼,也没客气的意思,只说:“江同知是吧,阁老才起来洗漱,烦请等上片刻,老奴这就去收拣偏厅,您且坐一会儿。”
平日上朝比这早多了,郑士谋病居这些日子,不一定就起这么晚,故意晾着人呢。
江抚暗自恼怒,这是把他当客看的礼数吗?他爹乃一品大员,就算他不在锦衣卫当差,兵部尚书的面子怎么也该给一点不是?
老仆安顿了他,便嘱咐下人上茶。茶倒是好茶,可江抚一ko气窝在心里,哪还有闲情逸致
去品茶。昨天他听说了皇帝“自查”的ko谕,立刻就托说自己病了。表面上称病休养,实则是在家里避避风头,今日到郑士谋这来,就是为寻个安心。这不来倒好,一来更上火了。
宰相家奴七品官,江抚回头看了那老头一眼,乖乖把怨气咽回去。
投靠郑士谋这事,江抚没告诉他爹,真要让老爹知道了,也不一定拉得下脸来保。何况江筹简直就是立国以来第一怂包尚书——江抚揉着太阳xu,越是想越是烦躁。若他这个尚书老爹稍稍硬气一点,他也不至于如今还屈居人下,也更不至于跟在郑士谋屁股后头摇尾巴。
江抚想了这么一通,昨日的那股担心劲又爬上来。
锦衣卫说白了就是天子私卫,他在这里面做的事传不出去还好,传出去了,那就是任人扣帽子的靶子。温旻和秦翌有私交,为了避嫌,他是绝不会说的,其他人看着兵部尚书的面子,当然也是守ko如瓶。
千算万算,偏偏被刑部的那个不怕死的主事给捅出来了,这下别说一个兵部尚书的面子,就是十个怕都不好使。皇帝要真是下了狠心要把他这枝给剪了,丢了官位事小,牵连上点别的,可就难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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