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渊直视着道路前方,说道:“这条路正对平沙闹市,典山再怎么胡说狡辩也逃不过悠悠众目。而我是平沙的大祭司,他若无理取闹,惹怒的不是我,而是整个平沙。”
熏点了点鸟头,“这么说,这份帛书留与不留都无所谓。”说着,他的问题又来了,问道:“那主人还要销毁它做什么?”
一道午门的阻隔,午门外街市繁闹,午门内一人一鸟。
沈渊在这方喧闹中的寂静中,淡然说道:“踏雪无痕,叶落无声,哪怕再无关紧要的证据都要销毁。”
熏扑棱翅膀,再次飞起,从沈渊的一边的肩头换到另一边,“可是、可是主人,我们就这么相信向延能把典山骗来?如果来得人不是典山怎么办?”
沈渊默了默,说道:“看着办吧。大不了依照原计划行事,不论来者何人,一并作古。”
熏“哦”了一声,心头再无疑惑,正准备展翅离开,忽闻一阵鹤鸣。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
二人纷纷抬头看去声源。
云中白鹤数十只,载一千金戎车。
戎车帷帘垂遮,四角各立一柱,四柱上支撑一顶大帷幔,周边丝穗垂缀,极尽奢华。
九离君主出门专用的载具——白鹤辇。
当沈渊还是沈渊的时候,典婵就经常带着他与典山乘白鹤辇出皇宫游玩。
白鹤缓缓降落,向延坐在车外,率先看见沈渊。他朝沈渊轻轻颔首一下,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仿佛表示一切顺利进行。
沈渊接收到他的笑意,缓步走进白鹤辇,邀到典山:“平沙已至,四下安全无误,典皇可以出辇了。”
半晌,垂落的帷帘没有丝毫要打开的动静。
沈渊不明所以地看了眼向延,伸手要掀开垂帘。忽地,向延拦下他,无声地朝他摇了摇头,口语道:“我-来。”
胜利就在眼前,急不得,不能轻举妄动。沈渊听话地放下手,后退一步,退到白鹤辇旁静立着。
向延恭敬地邀到典山:“平沙已至,前来迎接者只有平沙的大祭司一人,典皇可以出辇了。”
大雪一直在下着,不一会儿时间已经将大地覆上一层薄薄的白纱。
沈渊、向延,包括熏,都紧紧盯着帷幔,等典山出来,可典山好似感受到什么,没有丝毫动静。
等待半天,沈渊耐心已经耗尽。他上前一步,下定了决心要一把掀开帘子,揪出典山来。
正当他已经抓住帷幕一角,阮庸的声音忽然从午门外响起:“快离开!——西轩门之后典山怕高,从此不敢坐白鹤辇!——”他大声地喊道。
心下一惊,沈渊忙抽开手。
幸亏反应及时,下一秒,只见剑光闪烁几下,整块帷帘切割成几十方碎片,飘零落地。
随着帷帘的渐渐零落,坐在白鹤辇中的人逐渐浮现出真貌。
“梦访?——!”
“怎么会是你啊?!”
沈渊与向延异口同声地表示震惊。
彼时,阮庸从午门进入皇宫,站到沈渊身边,气喘吁吁。他粗喘着气,送目往白鹤辇中看了一眼,脸上顿时浮现出失望的表情,喃喃道:“……果然……不是他……”
自从把阮庸从死牢里救出来后,沈渊怜他无家可归,将他安置在了幽兰苑。
幽兰苑离皇宫不是很远,但也不算很近,从鹤鸣声传出到现在,时间短短,而阮庸气喘汗流地出现在这儿,那定是用了全力跑来的。
他已有五旬了,这么不管不顾身体,定是想再看看典山。他曾是典山身边的侍卫。
沈渊将他方才的变化尽收眼底,问道:“你怎么来了?”
阮庸道:“我听闻鹤鸣,想来看看罢了。”
向延疾步上前,纵身跳上白鹤辇,伸手拽出何梦访,对恒耀之主一点不客气,“怎么会是你啊?你给我出来!”
何梦访乖乖地出了白鹤辇,双脚落了地,“啧”看一声,一脸傲气地抖落向延的手,冷声提醒到他:“注意我俩的身份。你的举动有失礼数。”
“嘿!我们仨从小就穿一条裤子,你叫我跟你注意身份!”说着,向延伸长了胳膊要搭上何梦访的肩膀。
何梦访默默地向旁平移一大步,让他的胳膊落了空。
向延甩了甩胳膊以掩尴尬,朝沈渊呵呵笑了笑,才问道何梦访:“我亲眼看着典山进了白鹤辇,怎么成了你?”
何梦访默默地伸出双手,摊开手掌。
只见掌心中一张假面。那假面捏得与典山一模一样,足已以假乱真。
向延再看了看何梦访身上的衣服,的确是今早看见的典山身穿那件黑底紫纹暗紫色毛领的长袍。
“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季渊时的易容术了?”他忍不住用力推了下何梦访的肩膀,将人推得一个踉跄,责备道:“你知不知道坏了多大的事儿,没事儿你来瞎凑什么热闹?”
向延的情绪从来不持久,喜怒哀乐一旦发泄了就消散了。他柔下声,说道:“去,跟阿渊道个歉。这些年你不也爱上喝遗子春了吗,晚上,我们聚在一起,喝空妖域的遗……”
话音未落,何梦访一咬后槽牙,翻腕猛地一击向延肩膀。
肩膀忽然吃痛,向延闷哼一声,巨大推力下,逼得连连后退。
沈渊疾步上前,扶了把他。
“没事儿。”向延捂着被击的一侧肩膀,“你还不知道梦访这个人嘛,口是心非,这一击跟挠痒痒似的,一点儿不疼。”
语毕,只听金属与粗粝地面摩擦所发出的声音,尖锐刺耳,听得人牙痒痒。何梦访拖着长剑向二人走去,尖端不时迸发出摩擦产生的火星,利刃荧火。
他的耳畔口中,一直重复着向延的那句:“无风不起浪,树欲静而风不止……”
向延脸色一沉,“你从哪儿听到的这句话?”他无疑知道答案,“你不要被典山蛊惑了……”
何梦访厉声打断向延:“那阿渊也不该杀我全家!”
他的双眼蓄满泪水,眼眶湿润通红,埋怨却又哭腔地说道:“你们知道当年我在蓬莱既学医又修剑是为了谁!皆是为了我的父王!……你们又知不知道,出事当天逸舒君已经把蓝田玉炼制的丹药派人送至殿中,我们已经定好第二天回恒耀皇宫?我的父王就快康健了……可是呢!……都是因为他!……”
他举起剑,尖端直指沈渊,“都是因为这个妖孽!……你为什么不能晚一天偏偏在那天晚上动手!?我还盼望着父王病好之后我们一起去狩猎!从我记事以来,我们从来没有像父子一样开心的玩耍过……还有、还有我的母后……她很温柔的,说话都从来没有大声过……”
向延解释道:“当年这件事有很多隐情,你我都被蒙在……”
说着,沈渊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
“隐情?”何梦访一番“呵呵呵”地哂笑,“我的父王病骨难支,母后不过一介弱女子,有什么隐情?不过是这个妖孽疯了而已!”
“的确有隐情。”阮庸从旁说道:“你的母后扶挽绝不是你看到的那样。”他的语气很坚定,好似知道什么。
“胡说!你又是谁?!知道些什么?!”何梦访无视阮庸,恶狠狠地紧盯向延身后的沈渊,愤懑得几乎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无论如何,血债血偿!!——”
沈渊清楚当年屠东海龙族,与梦访一家是大错特错,可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若控制得住绝不会怎么做。
既然伤害已成,再多的假设都是在为错误狡辩。
他接受惩罚,心安理得。
他一把揪过向延的后颈衣领,用力往身后一甩。
向延只觉一阵天地旋转,“咕咚”一下滚到地上,仰天望着纷纷扬的雪花,与空中怦然化回人形,正急速下坠的熏。
他一时有些头昏脑涨,短暂躺了会儿,爬起身来。眼未见而声先闻,只听“噗呲”一声血肉被利器刺穿的声音。
推开向延后,沈渊没有想那些计划,看着何梦访愤怒而又悲伤的脸,脑中一片空白,便主动迎上了长剑。
冰冷的长剑在身体里穿行,却没有痛觉,一如西轩门那时,他用画影剑刺入身体那般感觉。
他继续朝何梦访迎了上去,长剑越刺越深。
而何梦访早在剑端抵上沈渊心口的时候就停手后悔了。
他手中那把剑是典山交给他的,并清楚地告诉他,这把剑能连同肉身与魂魄一起刺伤。
他想着沈渊知道他口是心非,不会迎难而上的。
事实却出乎他的意料,沈渊知难而上。
当剑端刺进沈渊心口,在衣服上洇出一小块艳红的时候,他的眼睛被刺痛了,手开始剧烈地颤抖,根本拿不稳剑。
就在即将松手之时,沈渊向何梦访跨进一大步,锋利的剑刃与坚硬的骨头发出“咯咯”的切割声。
他伸出手,紧紧握上何梦访的手,摁在剑柄上。
何梦访咬牙挣脱,怎么都挣不开,眼睁睁地看着他向自己走近,愈来愈近,他的的身体也一点一点被刺穿。
最后,沈渊给了何梦访一个轻轻的拥抱,在他耳畔低声说道:“对不起……我做的错事,我会承担后果……”
说罢,他整个人没了力气,双臂无力地垂下,脑袋聋拉地抵在何梦访的肩膀上。
霎那间,眼前的大雪仿佛被凝固,悬停于天地间,何梦访心里豁然开朗,好似放下了什么,浑身轻松。
他眼含热泪,双臂环着沈渊,仰天长嘶一声,随即侧过脑袋,呕出一堆黑色东西。
仔细看去,竟然是一条黑蛇!
第0202章 【微旨】十一
熏、向延、阮庸,在场三人只见沈渊与何梦访两人站在风雪中,抵“肩”而眠。
被害者暴怒,侵害者坦然接受惩罚,看样子是被害者赢了,实际却是两败俱伤。
阮庸呆愣着看着二人,内心触动很大。他是当年迫使沈渊身亡的参与者之一,却敢做,不敢接受惩罚,也没有勇气指认所有参与者,才躲到了妖域来,希望就此隐姓埋名,直到老死,把这些秘密随自己的死亡深藏于地底。
他了解自己,也敢直面自己的性格缺陷——他胆小怕死。
可他是人,人就是会有这样那样的缺陷,很正常,他就以为所有人都像他一样,唯独沈渊没有。
阮庸完全清楚,以沈渊的能力完全可以规避何梦访的剑刃;
他寄生在奴隶的身体里,如果他不想承认自己是沈渊,他就可以狡辩抵赖,说自己不是沈渊;
他亦是平沙妖域的大祭司,而他们现在的距离闹市不过百米,只要他振臂一呼,有的是妖愿意维护他,哪怕失去生命,因为他们坚信沈渊就是那位与神通之人,沈渊就是神明,而自己为神而死,死得其所。
沈渊有万万种方式拒绝承担惩罚,然而,他没有。
怎么会有人这么坦然呢?阮庸很好奇。
乱琼飘飘,何梦访口中吐出的黑蛇向呆愣着的阮庸快速游去,一条漆黑在雪白大地上分外明显,藏无处藏。
向延弯下腰,摆出扼喉的手形,双眼紧盯着黑蛇,蓄势待发。
目标直指阮庸,那蛇完全不在意蹲守在旁的向延,停也没停顿,从他眼前窜过。
就是现在!
向延双眼一瞪,一个飞扑上去,徒手扼住蛇头,黑蛇受惊,不断挣扎,甩动尾巴,紧紧缠着他的手臂。
听闻动静,阮庸这才恍然醒悟过来,发现那柄刺入沈渊心口的长剑就扔在他面前,剑刃上的鲜血晕染了周围一圈的白雪,如红梅绽放。
何梦访孤零零地躺在雪地里。
阮庸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出声问道:“沈渊呢?”刚才的触动太大,他的声音泛着些沙哑。
向延一手掐住蛇头,一手指向幽兰苑的方向,说道:“让熏接回去了。”
说罢,手指猛地使力,只听“咔嚓”一声,蛇骨碎裂。
可蛇的神经仍在控制着它挣扎,向延索性将蛇扔在地上,弯腰捡起长剑,对准蛇的身体一剑刺下去,挑起黑蛇,把剑递给阮庸,说道:“拿着。”
阮庸听话地接过长剑。
跟着,向延则走向何梦访,一把将人捞起扛在肩上,进到白鹤辇中。他邀到阮庸:“一起吧。”
“多谢。”阮庸颔首,一同与两人乘坐许久未坐的白鹤辇飞回幽兰苑。
幽兰苑中,云石看着静躺在床的沈渊,念道:“阿弥陀佛,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放下执念,万般自在,放过别人,也是放过自己——”
沈渊在那天在大殿受的伤仍没有愈合完全。他每天都有喝夜幽兰熬制的草药,以助愈合伤口,但一具尸体的伤口愈合速度几乎为零,夜幽兰也只能缓慢地帮助他。
此前,浩昌那一剑刺在沈渊的肋骨下方,贯穿了身体,想要那道巨创愈合,至少得百来天,更甭提还有其他的创伤。
熏催到云石:“半瓶水和尚,你懂什么,不懂叫少说两句,赶紧给主人看看怎么回事儿!”
沈渊已经是一具死尸,那么再致命的伤都不会对他造成危及魂魄的伤害。
根本不需要仔细观察,一眼就看见沈渊心口处的衣物上有一团鲜血晕出的血渍,云石折了折衣袖,动手解开他的衣物。
果不其然,除了大殿上留下的未愈旧伤,正对心脏处一道三、四公分长的血口子,暗红色,在沈渊白皙的身体上异常扎眼。
云石从上到下仔细看了一遍,疑道:“他的身体只有一道血口子,整个穿透了身体,那说明伤他那人出手狠辣精准,能力在他之上,但恐怕妖域没几位妖能力会在他之上。”
“是主人自愿让那人刺的。”熏说话极快,好似不愿意说出来让云石听清楚。
148/213 首页 上一页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