脓疮烂肉,还隐隐飘来腐臭味。
他恶狠狠地说:“你表现出一副害怕的样子装给谁看!这难道不是你的杰作嘛!”
“阿弥陀佛——”方汵耳边传来云石的低吟,“事情还没有定论,江施主不可妄加论断。”说罢,他默默地捡起黑袄,扬了扬灰土,披至江哲肩上。
江哲拢了拢肩上的衣服,咬牙对方汵道:“装傻是吧?好。我就帮你好好回忆回忆这事儿的来龙去脉!”
第047章 【素馨】六
与方汵闹出不愉快的那天晚上。
江寒月拎着江哲回家,途中江哲嘴里一直哼哼唧唧,赶路也磨磨唧唧。他忽地停下脚步,看也没看江哲,一直凝视前方,道:“小哲,你与汵汵同龄,也有十四了,怎么不知道让着点儿她?你还比她大三个月。”
汵汵?!
叫得如此亲切,与在私塾判若两人,江哲以为自己听错了,攒了攒耳朵,扒扒耳洞。
身为屠夫,江寒月并不是五大三粗,光膀子,络腮胡的壮汉,相反,他很白瘦,脸蛋颇俊俏。
平时谈吐办事极其和缓温吞,吃个饭跟数碗里饭粒儿似的,能吃一个时辰不止,无论冬夏。夏天冷餐冷菜倒还好,冬天那饭菜能吃到结冻。
就是这样一位温润而泽的人,却独独对肖烛汍与方家一众人横眉冷目,足以见他对他们的厌恶。
江哲万万没想到父亲会这么亲昵地叫方汵。他不服气,用略带撒娇意味的语调嘟囔着:“也就三个月而已……我可是你儿子,我头都破了……爹爹也不知道心疼我一下……”
江寒月仍是没转头看他一眼,道:“你都这么大的男孩了,还当自己是孩子。”
江哲默默地比了下自己与父亲的身高。这才意识到,还差一个头,他就能赶上父亲了。他小声嘀咕道:“男孩子也还是孩子……我又没有娘亲疼,只能指望爹爹多疼我些……”
江寒月似乎被戳到痛处。他长嘘一口气,缓步到江哲跟前,伸手抚着江哲的脸颊,道:“江家名声不好,没有女人愿意跟父亲,所以你便没有娘亲,只有父亲。”
江家祖上是刽子手,不过到江寒月这儿改行做屠夫了。江家世代做这行当,戾气极重,子嗣样貌代代粗鄙,能做门神镇煞的那种相貌,但江寒月仿佛突变,自生下便是乌发如墨,肤白如羊脂,秀气得很。
江寒月的样貌是实打实地晾在太阳底下的,如果不是江家名声不好,浔武要嫁他的人能从赤水头排到赤水尾。
也正是因为江家在浔武的名声不好,江哲至今都不知晓娘亲是谁。
平日里,除了固定上门的债主,登门拜访的人寥寥无几。
但他肯定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家中就有收藏娘亲与父亲的定情信物——一把玄刀。
父亲从不使用那把刀,而是供在厅堂前,案台上,每天擦拭。
江哲虽不懂为什么定情信物如此粗犷,但看父亲对刀的爱护和在意程度来看,定情信物没跑了。
他也总喜欢抚摸着玄刀,安慰自己道:我又不是孙猴子。估计父亲太爱娘亲了,不想因为江家的骂名而让娘亲被人戳脊梁骨,才悄悄地把娘亲藏了起来。
“你老这么说!”江哲打掉江寒月的手,“我又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怎么可能没有娘亲!难到还是爹爹生下我不成?”
“爹爹生不下你。”江寒月一本正经道。
“那我娘亲呢?”
“唔——”
“这都不知道?!”江哲温怒。
“这个……”江寒月凝眉沉思。
看神态,竟然真的不知道。江哲觉得不可理喻,“难道我是爹爹捡来的?”
“啊!绝对不是捡来的!”江寒月以严肃的神态反驳道。
“这……”男女之事跟闹着玩儿似的,江哲也弄不清情况了,冲口而出说:“我娘亲不会是肖烛汍吧?”
没停顿一刻,江寒月立马回复道:“绝不可能!”
“那爹爹在私塾对她们的态度严肃得很,怎么现在四下无人时却汵汵,汵汵地叫那个妖女?”江哲带着明显的醋意说着,完全没注意江寒月的神情已经凌厉下来。
他闭着眼口无遮掩,道:“正好肖烛汍是寡妇,爹是单身汉;江家名声不好,肖花魁身世不好。爹娶她,让她来当我的娘亲好了。你们凑一块儿,说不定就扭转众人对你们的看法……”
“啪”的一声脆响。
江哲惊恐地睁开双眼,映入眼帘是父亲愤恨至极,怒目切齿的样子。
一瞬间,他的脑袋空白,肉体上没反应过来,只是圆睁着双眼,可眼泪却不自觉地落下来。
随着冰凉的泪水划过脸颊,他才意识到,父亲打了自己一巴掌。
紧接着,疼痛涨潮般决堤上来,整个脸颊火辣辣的疼。
撒气般地用力抹掉眼角的眼泪,江哲一把扯下帽子般裹在头顶的纱布,狠狠掷地上,一句话没留跑了。
与温吞的性子相配,江寒月反应慢半拍。
他居然先弯腰捡起地上的纱布,一瞧,纱布上没半点血迹。
此后,呆愣原地,半晌,他“哎呀”一声,才拔腿去找江哲。
江寒月一路向北,追逐着江哲背影,可人似在眼前,却怎么追不上。
不知不觉间,周遭突然变得十分静谧,虫鸣蛙叫、莺啼蝉唱,统统消失。
爱子心切,他没半点察觉,身影渐渐地消失在苍茫暮色中。
夜空中起了几片黑云,风清云过,露出寥寥几颗星辰,最闪烁的要属北极星。
突然,北极星猛地一耀,跟着,江寒月心间电光火石,忽地亮彻,周身血液都冷下来。他正要开口唤江哲,却听江哲在身后凄厉地唤了一声:“爹!!——”
江寒月追赶一路的人并不是江哲,而是肖烛汍,她正前方微笑地凝视着他。
……
江哲会对父亲短暂地撒气,任性地跑开,但不会离家出走。
其实在某种程度上,江哲家与方汵家很像。肖烛汍像一汪泉水,深入细节,无微不至,包容力强;江寒月则像一团火,不能太靠近,会灼伤,但自己需要他时,他总能带来温暖,不过烤久了会麻木,感受不到那股温暖。
所以江哲总以某件事来重新让自己鲜活。
那晚,他拼命跑开一段路,停下喘会儿气,等气顺了,便跑进一条小巷等着江寒月过来,一旦等江寒月跑过去,他就会立马跳出来,吓父亲一跳。
捂嘴偷笑。江哲已经想象到父亲拍着自己胸脯以安慰自己,却不能拿他怎么办,只能叮训他的无奈神情。
然而,江哲跳出小巷,江寒月却没按照他的设想而做出反应。
宛若被魇住了,江寒月根本没看见他,反倒向浔武郊外疾跑而去,嘴里叠声念道:“小哲小哲小哲……”
“危险——”江哲眉头一凝,没多想,亦步亦趋跟上去。
不知跟了多久,江哲腿脚灌了石头似的,完全抬不起来。
到体力极限了,他心道:累死了——
说罢看见江寒月停下脚步。对方好似听到她的心声。
由于江寒月脚程太快,江哲稍不注意便会跟丢了人,所以一路上根本分不出心去想自己到哪儿。
现在稍微松口气,他擦了擦额头汗珠,四顾而望,才发觉身处浔武郊外的松林,再引颈往前展望,瞬间气不打一处来。他气道:“再往前走上一炷香时间便是肖烛汍家了!”
说着,江哲准备带父亲回家。
春去冬来,寒暑往复千载,虽浔武四季炎热,也不妨碍松针落了厚厚一层。
浔武进入五月便没再下过雨,再叫日头晒上几日,松针干爽得很,踩上去就发出“喀嚓”脆响。
江哲刚一抬脚,前方便传来“喀嚓喀嚓”的声音。他轻轻放下脚步,那声音还在继续。
由远及近,越来越响。
来人了!——江哲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横移一步,躲进松树树干后。
大半夜约谁呢?——江哲心中疑惑刚一升起,那脚步声便戛然而止。
他小心地探头看去,只见那人披头散发,一席长发垂到腰边。
那发丝吸收了月华,向外凝出一层柔和的白光。白玉似的。
江哲本是带着玩味在看。戳露大人心事,这一听就值得窥探下去,毕竟都是小孩被大人管束着。
可这一眼,只叫把玩味宕成惊吓。
白发?!方汵?!
没等他再细看,江寒月便迎上那人面前,把人挡得严实。
“十四年了,欠的也该还了。俗话说‘有借有还,再借不难’,昂?——”听声音是女人,但是不是方汵,得打上疑问号。
那“昂”的一声,太甜腻了。方汵那个性断发不出那般矫揉造作的声音、语气。
是什么样的女人,竟让父亲失了魂地来相会?——江哲胸口发闷,隐隐不安。
他猛地捏紧双手,握拳为自己添加勇气。
半晌,心理建设完毕,他毅然决然地走出树干后面。
下一秒,江寒月双手一张,与女人呈相拥之势。女人下巴抵在他肩膀上,双手缓缓摩挲他的后背。
江哲这才看清女人样貌,妍艳如妖,眼角下一颗血痣——肖烛汍!
肖烛汍稍微偏过脸,嘴唇贴在江寒月耳边,双眼却盯着江哲,道:“不能犹豫喔——会失去——”说罢,用指甲在江寒月耳后划出一道伤口。
鲜血如烛泪般地滚落。
她伸舌舔去。
尝到鲜血的味道,她弥足一笑。
江哲指着肖烛汍鼻子怒道,“原来你是妖怪,难怪你不会老!你敢动我父亲,信不信,信不信我……”
信不信什么?肖烛汍藏这么好,无缘无故的,总不能叫人杀了她们。
就在江哲失意的空档,肖烛汍已经消失不见。
【作者有话说】:晚八点见……
第048章 【素馨】七
江哲回忆道:“那晚父亲虽然没出事,但隔一天后父亲便害了我们身上这种疮。我避而不见人,连私塾都不敢去,就怕影响你们。”
“不可能!”听到此处,方汵矢口否认,“那晚我发烧盗汗,母亲在我身旁守了一宿。”
“我亲眼所见,还能有假吗?——!”江哲眼眶通红,泪光滟滟,是动了气又伤心至极,既气愤又委屈,说话都带上了哭腔,“你敢说一句:绝对,绝对的不可能吗?——!”
“绝对”是万万不敢说。
那晚太虚幻,方汵分不清哪部分是噩梦?哪儿部分是真实?唯一可以肯定,后半夜她睡着了,那便更不知道母亲是否一直守在身边。
“绝对”这个词太极端,任何人都不能轻易说出口;一旦出口,连一丁点儿退路都没有了。
她立马补充道:“说不可能,是因为我与母亲朝夕相处十四载,从没察觉出异样。我母亲不是妖。”
“便是我在胡编乱造,贼喊抓贼了吗?!”江哲质问得极其干脆,“敢问我身上的疮该怎么解释?敢问为什么整个浔武独留你们母女二人无事发生?!”
方汵提高声量道:“你不要无理取闹好不好!如果真是我和娘亲做的,我们会这么蠢,在明知全浔武都得病的前提下,独独让自己康健?这不明摆着让你们怀疑我们嘛!你别张口闭口就‘亲眼所见亲眼所见’来压人。证据!证据呢?!我还说我亲眼所见是你害大家得病,为了给自己开脱,才诬陷我和娘亲呢!都能让人害病了,自己配一剂药方还不简单……”
“你!你!……”江哲为方汵后半句胡诌的话气到语塞,半晌,憋出两个字:“胡说!”
方汵知道这件事双方都是受害者,很可能,真正的凶手就在暗处看着他们相互缠斗。她把话摊开来说:“云石大师就在这儿,是不是妖由大师来验。如果是,我无话可说,随你们处置;如果不是,也请尽快找出那只妖,正好也让你们安安心,也还我个清白,别老看见一位与众不同的人就以为是妖。”
“年纪轻轻,却一头白发,这倒是在妖族很常见!”江哲咬住死理就不放了。
他大概率被悲伤冲垮了理智,与其跟他一直掰扯,不如早点结束。方汵把话锋一转,对准云石,“凡事不可妄断。云石大师,是吧?”
“所言极是。”云石一不笑,二不怒,这是他的特色,却叫人不禁遐思他到底何方神圣。
闻言,江哲立马急道:“母女两都要验,先从肖烛汍开始!”
身正不怕影子斜。方汵无所谓从谁开始,于是,众人把肖烛汍带到云石面前。
肖烛汍却双瞳骤缩,退步不前,甚至转身想冲出人群。
可放眼望去,整个浔武的百姓把逸舒君的庙围得水泄不通。
出不去,她便跪倒在众人面前,连连叩首,歇斯底里地哭喊:“小姐,奴婢错了!……”
方汵骇然。母亲虽家道中落,但平日里举止端庄,识文断字,弹得一手好琴,一点不失大家风范,怎么会做出如此失态之举?
惊骇之余方汵坚定地相信自己的判断。她想母亲大抵是被吓到了。
她疾趋至肖烛汍跟前,小小的身躯揽过母亲的肩膀,紧紧地抱在怀里,柔声安慰道:“娘亲别怕,无论发生什么事,汵汵都会永远陪在娘亲身边的。”
云石在一旁也没干等着。他从袈裟中拿出一本书,书封看去平平无奇,一经打开,光耀四方。
江哲的双眼叫那金光刺得睁不开,忙抬臂遮住双眼,却听云石对他问:“方施主母亲名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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