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急切、浑厚的男声在门口猛然响起,在这间死寂的病房显得格外震耳。
说话者火速冲过来,来人很瘦,凹陷下去的眼睛已经很憔悴了。
本该风华正茂的一张脸却暗淡无光,宽宽的额角上,镌刻着几条细密的皱纹。
那是另一个与病人年龄相仿的青年。
从谢九尘的角度看正好能瞥见他的鬓角,那中间夹杂着好几缕白发。
这般衰老的程度来看,却并不像人类的早衰症,而是生命的衰竭,续命的反噬。
“你们是谁?怎么进来的?”
青年粗略地扫视了几人一眼,却不再纠结这个问题,只是用双臂紧紧护在七星灯前面,“不许动我的油灯!”
江楼弃直接跳过了对方的激烈反应,半眯起双眸打量着他脖子上的保安工作证,一字一顿地念出来:“陆、恒。”
陆恒背过胸前的挂牌,喉咙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为何要擅自动用续命邪术?”谢九尘蹙额颦眉,淡若清风的脸上,却难以掩饰地流露出心中疑窦。
陆恒瞟向声音来处,冲天的火气在见到那个温文尔雅的男人时渐渐熄灭下去,“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们?”
江楼弃一只手抵在床尾的挡板上,自下而上审视着青年,摇头叹息。
“小伙子,你看你,快跟糟老头一样了,大好年纪怎么会想不开去折寿自己呢?”
陆恒的脸上写满了固执,“我还那么年轻,区区给书远几十年又能怎么样?到时候活到头了,我们还可以一起走黄泉。”
江楼弃似是没听见他那番情深似海的誓言,自顾自继续说道:“陆同志,你乐意给寿命,可你的朋友好像也不太愿意接受啊。”
“不可能!他已经快痊愈了!身体都能开始动了,我们过几天就能出院了……”
陆恒的那后半句话渐渐低微下去,音调也流露着难以掩饰的颤抖,听不出到底是大喜过望,还是悲不自胜。
“他没有活过来,只是呈现一种半死不活的状态。”
谢九尘蓦然开口,声色俱厉。
他静静地站在病床前,身姿笔挺,宛如青松,不可撼动。
“是你的自愿续命让他躲过了阴差的拘捕,却将他本欲往生的灵魂强行禁锢在已然死去的躯壳里,日日夜夜承受痛苦与煎熬,无处可逃。”
身侧的江楼弃侧眸悄悄瞅他,一时间却百思莫解。
为什么在面对关于续命和生死的矛盾里,谢九尘会这般从容不迫?
或者说这人的经验和把握更甚于江楼弃自己……
每一个从男人薄唇中抛出来的字眼,是那般的铿锵有力,不可置否。
可这些话语听在陆恒的耳中,却如同冰锥一样重重敲碎在心口。
他不经意间遁入回忆中,压抑住心底的沉闷和痛楚,拼命摇头来否认:“我不相信,他是真正活着的!才不是什么活死人!”
“沉浸在自己编制的假象里确实很美好,但现实不是海市蜃楼般的童话,它永远存在于真实世界里,是残酷的。”
说完这话,江楼弃又从外套口袋里拿出手机,点开提前录制好的语段,“我想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人的声音,即使现在听起来可能变了样。”
陆恒颤巍巍地抬起血红的双眼,死死地盯着那台递过来的手机。
耳边忽地传来一阵“滋滋”的电流声。
那个在电话里头虚弱无力的男音又一次响起:“我好痛苦,快杀了我吧……”
即使这道声音被信号混淆的不清晰,但陆恒还是第一时间从那模糊的音节里捕捉到了唯独属于南书远的口音。
他久久沉默在了原地,内心坚固的防线总会在某个柔弱的地方瞬间土崩瓦解,然后溃不成军。
病床上的男生依旧还是睁着眼睛。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有灵犀,他的两只瞳孔更加剧烈地收缩起来。
那眼里没有泪,只有一份深深刻刻的凄楚,和烧灼般的痛苦。
“对不起……书远,我好想让你重新活着,好想好想,真的好想……”
陆恒跪在床边,早已湿润的眼眶终是流下泪水来,接着就失声,立刻又变成了长嚎,像一匹受伤的狼,在深夜的旷野里嗥叫。
“全都怪我,才让你变成这副鬼样子,你从小到大最怕疼了,结果这么多天里一直承受着巨大的折磨,我却不知道……”
江楼弃走过来轻轻拍着青年被生活压垮的肩膀,像个邻家大哥哥一样安慰他。
“我们只不过是命运脚底下的一只蝼蚁,做不到撼动天地和扭转生死这么戏剧性的事情,如果能狠心放下执念的话,或许不算太晚。”
闻言,谢九尘顿时惘然,原来经历和实力真的会磨灭一个人的野心,何况那长久的时间还是以千秋万载为计量。
“你们既然可以看出来他的痛苦,那一定有办法救救他对不对?我求求你们!”陆恒转而抓住了江楼弃的裤脚,苦苦哀求。
“求求你们救救书远,我不想看他再继续过这样生不如死的日子了,你们让他解脱吧,我放他自由……”
“当然可以,陆同志你别扒我裤子了,我女朋友还在这里看着呢!”
江楼弃连忙扶他起来,肃然道:“不过七星灯一旦点燃,是不能够轻易熄灭的,你点多长时间了?有七天七夜吗?”
“不,今天是第八天了,只有魁灯还在燃烧,其他六盏末灯都是我重新点上去的。”
陆恒凝视着木桌上的七星灯,点点幽灵火在瞳仁深处跳动,一闪一烁。
那里映照出的,是坚毅,是哀痛。
“难怪了……”江楼弃继而皱起了眉头,似乎在思索什么。
“难怪什么?”陆恒急了。
“就算你踩了狗屎运有那万分之一的成功率,让他能多活几日,可现在七天都过去了,他连动都没法动,知道为什么吗?”
江楼弃转头看着青年,但并不给他提问的机会。
“因为除了一盏主灯之外,其他的灯全都是普通材质,没有什么屁用,有用的是你的生辰八字,灵魂难以完全聚集,只会变成活死人。”
周嘉翊抬起双指撑大眼皮,一眨不眨地瞪着前面的七星灯,“兄嘚,你这上哪淘的山寨货啊?”
“是……是一个男人给我的,难道他骗了我?!”陆恒握紧了拳头,怒容满面。
江楼弃略显意外地问道:“男人?谁?”
陆恒垂着头,眼神露出颓废与怒火,“他带着一个血红色的鬼面具,我看不见他的外貌,唯一的印象就是他的纯白外套。”
鬼面?纯白外套?
谢九尘瞬间就提取到了其中的关键词,脸上一阵阴云密布,蹙起的眉宇更深了。
没错,是罗夜。
他不动声色,泰然一问:“此人为何骗了你?又是如何骗的?”
“一周前他找到我,说可以让书远重新活过来,给了我七星灯跟八卦镜,教给我续命的邪术,但这一切的支付金额是书远脖子上戴着的护身符,一块玉石。”
陆恒凝望着床上的人,又说道:“当时我伤心欲绝,突然之间出现了那么一丝新的希望,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阴阳八卦镜是地府的东西,人间不可能有,他口中的男人会是谁呢?
江楼弃深吸口气又轻轻呼出,脑子里的想法如乱麻一般,毫无头绪。
“那他可还有什么奇怪的举动?”谢九尘心中隐隐有了答案。
“有,他居然不是要护身符,而是从玉石里面取出来一样奇怪的东西,然后放进了瓶子里,那东西的颜色偏冷黄调,不断在燃烧,像火焰。”
陆恒的回答果然在意料之中。
是楚江王的魂灵——斩戮!
竟让罗刹鬼抢先一步得手了?
男人的脸色越来越阴沉,愁眉不展。
万千思绪铺天盖地而来,全都涌现在那一双犹如九天郎月的眼睛里,被微微垂下的羽睫掩去痕迹。
在谢九尘问出那个问题起,江楼弃就一直在旁边偷偷观察着他。
从最开始的疑惑到阴郁,再是愤怒,那些情绪在这人的脸上瞬息万变,渺无踪影。
谢九尘,你到底在想什么?
还有火焰……又会是什么?
江楼弃收回视线,声音依然是随性的,却没有一丝愉悦,“既然那个骗子没有拿走,我可以看看那颗玉石吗?”
“嗯,可以。”陆恒点点头,从口袋中取出一块红丝布,然后再小心翼翼摊开。
那块白玉晶莹剔透,白里透红,有如少女羊脂般的肌肤温润圆滑。
奇怪的是,玉石的右边侧竟点缀着一抹醒目的血红,有一种诡异的邪。
第55章 最后的别离
周嘉翊好奇地凑过来,眼珠子一眨不眨地盯着玉石,“这不就是块普通的玉吗?里面居然还能拿出别的东西。”
“这是血玉,不是普通的玉。”
江楼弃拿起来把弄了几下,又还给了对方,“这玉石不吉利,你找个地方扔了吧,最好是越远越好。”
“不吉利?为什么?”陆恒捂着手心里那块冰冷彻骨的玉石,眼神异常急切。
那是他唯一一个对南书远的念想。
“有血沁的古玉不要佩戴,容易招横祸。”江楼弃自然看出了他的心思,但除了能提醒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
“因为玉石是有灵性的东西,带有血沁的玉上面也许记载了很多恩怨情仇,贴身佩戴会反噬自己。”
陆恒难以置信地咬着牙,那只拿着白玉的手臂也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
“难道……难道是因为这个书远才出了车祸,变成植物人的……”
“八九不离十。”
说罢,江楼弃揉了揉肩膀,扭一扭腰胯,在几人膛目结舌的注视中短暂结束了伸展运动。
他手指间夹起一纸灭火符,轻轻甩动了两下。
只见那指骨生风,一扇引火,二挥落尘,六盏烛光齐齐覆灭。
“魁灯等它燃完吧,先不熄灭,反正灯芯也没剩多少了,烧完我再放他出来。”
“谢谢……”陆恒呆滞地站着,回过神来时,才发现泪水已然打湿了面颊。
谢九尘取出一张干净的纸巾递到他面前,“陆同学,我想知道,究竟是怎样情深义重的朋友,才会让你舍得以命抵命。”
陆恒顺手接了过来,却没有擦,目光剔除了空气中所有的尘垢,唯独只剩下一点干干净净倾洒在南书远身上。
“不是朋友,是唯一的亲人,也是此生的爱人。”
江楼弃飞快地瞥了一眼谢九尘,漆黑的双眸微微闪动,似乎含着某种异样的情绪,忽而轻声呢喃:“爱人……真好。”
这句话不轻不重,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感慨和遗憾。
谢九尘竟听得愣神,心情也跟着起伏不定。
陆恒顿了顿,往日里的种种纷至沓来。
“我和书远都是被亲生父母抛弃的孩子,我们自幼相识,从小在孤儿院长大。那里的小孩很多,无人管教,书远的性子又是一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闷油瓶。”
江楼弃无意识地点着头。
后面的戏码他不用猜便知道了,随口问道:“所以你出手了?”
“对,我看不惯他们欺软怕硬,也看不懂书远为什么要这样胆小怕事。”
陆恒的愤怒又转化成了心疼,“直到后来有一天他告诉我,他害怕因为还手,因为打架,因为不乖,然后被院长赶出去,又变成一个无家可归的小孩。”
“我当时看着他,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个眼神,是透着迷茫的,恐惧的,明明才那么小的一个孩子,应该过着无忧无虑、父母疼爱的生活,却要来担惊受怕这些。”
他闭了闭麻木的双眼再次睁开,“也许是因为同病相怜吧,我对他的看法开始有了改变,我们经常待在一起,所以我也渐渐被他们孤立了,但我不在乎。有人欺负书远的时候,我就会第一时间护在他面前,即使头破血流。”
陆恒苦涩地扯动嘴角,“可以说我们相依为命,形影不离。有时候我常常在想,连我自己都吃不饱穿不暖,又怎么好大言不惭地告诉书远,我会永远对他好,拿什么对他的好?半碗剩饭吗?从来都没有人告诉过我们,小孩子是不应该想那么多的。”
谢九尘蓦然说了一句:“物质不是最好的东西,身处黑暗之中的两个人还能相互救赎,实属不易。”
闻言,面前的青年稍许动容,又继续说道:“时间一晃而过,我成年了,按照孤儿院的规定,18岁就要被送离这里,出去自力更生,这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我告诉书远,我会等他成年,两年后再来接他。”
“时间又过了两年,我攒了一些钱,去孤儿院接他,他高兴的像个孩子,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他这般如释重负过,我们一路上说了好多话,他憧憬着未来,我陪伴他现在,南书远不会再是一个没人要的小孩了。”
听到这里,纪语卿脸上充满了同情,突然很庆幸自己的家人没有将他遗弃,“那你的爱人,又是怎么出的车祸?”
“我当时去给书远买生日蛋糕了,想着给他一个惊喜,不让他跟着,让他一个人在马路对面等我,可谁知道……”
陆恒颤动着嘴唇,缓和了好久才说出口:“谁知道我出来的时候,刚好看见他跟丢了魂一样地往马路中央走,无论怎么喊都听不见,前面冲过来的一辆货车突然撞飞了他,我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倒在我面前……”
“丢魂?应该就是血玉的反噬了。”江楼弃眯缝了那双眼睛,面露思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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