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这个问题,冥主却没答复。
明明可以直截了当拒绝的事情,可一看到那人真挚发问的样子,他竟莫名有些不忍心去回绝。
片晌,他在对方丝丝缕缕的期待中开了口:“有缘之人自会相见。”
“有些缘分是要靠自己抓住的。”
陵光君眼角含笑,往后退着同他招了招手,提高了声音再三嘱咐:
“就这么说定了啊,本君一直在柢山等冥主大人来相见!”
看着渐渐走远的一人一狐,伫立在原地的冥主颤了颤眼睫,眸光疏离而淡漠。
……
自从露雨村的邪祟被收复后,再没有年轻男子无故遇害。
柢山附近一带的区域也开始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万物生长。
百姓们为了叩谢陵光神君显灵庇护,特意翻山越岭前来烧香跪拜。
扶摇神殿一时间高香不断,贡品翻新,信徒也比平时多了好几倍。
他们不惧山路险峻,三叩九拜,只信奉神君有求必应。
陵光坐在神像里,居高临下地看向大殿上虔心祷告的凡人,面色凝重。
到底是谁将他替凡人有求必应传谣到无所不能的?!
他耳边听到最多的全是凡人求姻缘,求子嗣,求发家致富之类的愿望。
他一个南宿星君竟还能有一日充当起月老,送子观音,财神爷……?
简直荒诞不经。
除去这些离谱的东西,从不曾离开过扶摇殿半步的陵光神君第一次听到了世人心中真正的苦难和丑陋的罪恶。
沉眠于神像中的陵光缓缓睁开了眼,看见了世人身上千万条阴阳相间的功德。
他们命如蝼蚁,畏惧生老病死,畏惧生离死别,却逃不脱十丈红尘苦厄的命运。
他们每个人身上有着红与黑交织的存在,人心是红的,赤色般的炽红热烈,但人性却是黑的,黑洞似的深不可测。
那是善念与罪恶,祝福与诅咒。
也是无法磨灭的贪嗔痴三垢。
有的人孱弱似羊,任人宰割,贪图安逸;有的人狂妄如狼,嗜血凶残,野心勃勃,最后在世态中不断地互相折磨。
可当世人各怀欲望跪拜在圣洁的神殿里时,他们对神灵忠诚的祈祷掩盖了千疮百孔的心脏。
人们看不见彼此腐朽溃烂的心,也听不到灵魂被撕裂成碎片的悲哀声音。
陵光君长长叹了口气,重新闭上了眼,连案台前的香火,也灭了几只。
无人知晓,他到底是不愿瞧见世人悲欢离合的痛苦,还是厌弃沉重的罪孽。
不知过了多久,日夜更替了好些个山头,陵光君再次从神像里睁开眼的时候,是被小白狐聒噪的叫唤吵醒的。
他望了一眼外边昏暗的天色,随后从金身里走了出来,耷拉着眼皮问道:
“怎么了?冥主大人来了?”
小白狐恨铁不成钢地用头撞他:
“神君哥哥你天天就想着美人,你再不醒,你养的鯥鱼全都被凡人抓完了!”
它奋力跺着脚,絮絮叨叨地告状:
“而且不仅鯥鱼没了,那些柢山上的奇珍异草也都被薅光了,灵兽们都听从你之前的命令不敢驱逐凡人,全躲起来了,而且连我也差点被抓去做披帛!”
“什么?!本君才睡了一会,就发生这么多事了?你怎么不早点来说!”
陵光脸色发青,眉眼一低,露出少见的动怒,随后疾步走向殿外。
小狐狸急忙撒腿跟在他后面骂道:
“什么叫睡了一会!神君哥哥你睡了有好几天了!我踹都踹不醒!”
对方语气含着歉意地说道:
“这几天香火比平日旺盛了许多,本君抑制不住困乏就睡了过去。”
原先草长莺飞、桃红柳绿的山巅上几日不见竟然呈现出一种萧瑟凄凉的情景。
到处都是被斧子锄头开垦得坑坑洼洼,天穹上还不断下着缠绵细雨,空气中带着一股夹杂土腥的湿气。
陵光君踏过泥泞的水坑,任由水滴溅湿袍角,一路向北来到了若羌河畔。
传闻若羌河水中生长着一种形状像牛的怪鱼,它有着蛇尾,胁生双翅,能在天空飞翔,叫声像犁牛吼叫,名曰鯥。
鯥鱼经常在离水源不远处的陆地上作日光浴,像蛇一样冬眠,没有杀伤力。
人们只要吃了这种鱼,就可以防治痈肿毒疽,延年益寿。
来到此处祈福的百姓发现了它们的药用价值后便千方百计进行捕杀。
如今的若羌河已不似往日那般清澈斑斓,河水污浊漆黑,混合着触目惊心的血和骨头,反射出恶寒的光晕。
陵光双眼死死盯着坍塌的河岸,失神之间似乎看见了鯥鱼被赶尽杀绝的画面。
临死前的鯥几近绝望,牙齿缺损的嘴巴嗫嚅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它们全身束缚着结实的大渔网,漂亮的翅膀伤痕累累,眼角竟挂着一滴血泪。
人们举起鱼叉狠狠扎入鯥鱼的胸膛,将那条已经奄奄一息的生命彻底杀死。
神圣不容玷污的柢山第一次染了血。
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暴露出自私和贪婪,就连眼睛里都充斥着浓烈的欲望,如同一群没有血性,没有底线的畜生。
世人说他们虔心供奉神明,神明庇佑他们,也自会将无价之物赐予世人。
人的欲望果然是无穷无尽。
在诱惑面前,即使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也要想方设法去掠夺,甚至,以生命作为代价。
陵光君颤着身体半蹲在河岸边,缓缓抬手抚摸着鲜血淋漓的河川。
他安静地坐在岸边,没有发怒,也不说一句话,只是觉得有些可悲。
小白狐乖顺地待在男人身旁,灵动的眼睛随着他望向满目疮痍的地方。
许久,陵光君微微泛红的眼尾落下一滴干净纯澈的眼泪,滴落在若羌河里。
第113章 前尘:世人不过为心中所求
周围忽然开始发生了变化,被踏平的土地重新长出了嫩枝,绿意荡漾。
若羌河潺潺东流,千丈见底,重又孕育着新的生命。
小白狐激动地环顾四周焕然一新的一切,忽地脚底发痒,抬起爪子一看,一棵嫩绿的小草芽破土而出。
它蹦蹦跳跳地嗷叫着:“柢山恢复原样了!神君哥哥太厉害了!”
可若羌河再也没有上古灵兽鯥鱼的身影,它们不是朱雀,无法涅槃重生。
尘世间的生死,也无可逆转。
醒来后发生的一切,以及亲眼目睹的画面都让人始料未及,恍如梦寐。
陵光君拂袖起身,被水浸湿的红衣越发灼目,宛若天边血红的残阳,衬得那绝艳无双的容颜愈显潇洒风流。
他的神情依旧是沉静的,叫人很难看出一点悲喜,随后淡淡地说道:
“即日起,封山,谢绝来客。”
小白狐歪过头,脑瓜里突然想到了什么,“那冥主大人呢?”
听到那人,陵光顿住了回身的动作,将刚才心底的万千思绪藏匿起来,脸上若无其事,强颜欢笑地开了口:
“这么多天,他也许不会来了。”
“也对,人家可是地府冥主,十殿阎王之首,怎么会有闲暇来你这里玩闹。”
封山过后,扶摇神殿终于是清净了许多,没有凡人碎碎念念的祈祷,也不用看见他们欲壑难填的内心。
他觉得这样或许是最好的。
一旦满足世人太多无休止的欲望,就会演变成一场不可节制的危机。
贪欲尚且可以克制,那罪恶呢?
他于混沌的识海中忽然想到了这个问题,并且控制不住地去回忆着跪拜在神像前的凡人,和他们身上的孽障与功德。
四十又一的妇女祈祷院落里喂养的家畜膘肥体壮,却嫉妒邻家的豚能卖个好价钱,甚至滋生了投喂邻畜毒药的想法。
整日游手好闲的农夫空守半亩田地不愿开垦,却真诚地跪在殿上期盼神君赏赐土能生白玉,地可产黄金。
一对奸夫淫妇夺取婆家钱财,合伙杀害丈夫,却还能问心无愧地跪于神像前祈求长命百岁,幸福安康。
那些太多太多不公不幸的厄运和罪孽久久回荡在扶摇神殿里,似是被敲响的警钟,沉重又无力。
所以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
无边无际的识海中,忽然落下一滴水珠,蜿蜒绵长,有个缥缈的声音响起:
“阿陵。”
是谁?!
陵光猛地睁开双眼,心脏好像被什么东西紧紧揪着,然后隐隐作痛。
那个叫他名字的声音明明很陌生,却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感,就像是多年不见久违重逢的故人。
他极力晃了晃脑袋,却始终挥不散这个奇怪的感觉。
“神君哥哥,不好了!出事了!”
小白狐火急火燎地从殿门外迅速跑进来,随后一溜烟就跳上了供桌。
正头疼不已的陵光不耐烦地问道:
“怎么了?”
“你封山的这些时日里人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简直惨不忍睹!”
小狐狸唉声叹气地摇着头,又说:
“山口外堵了好多流离失所的难民,全都是因为天灾人祸想来柢山避难的!”
闻言,陵光君站起身从神像里走了出来,不解道:“什么天灾人祸?”
“神君哥哥你整日沉睡在宫庙里,你都错过了好多,我这些天一直蛰伏在山底下,然后看见死了很多人。”
小白狐一本正经地扯着嗓子:
“就是好几个国家之间为了霸占领土和剥夺权利然后打起来了,战争里受难的自然都是些黎民百姓喽。”
随后它还不忘比手划脚地描述:
“而且好巧不巧,自从那些人杀死了鯥鱼后,柢山附近的大片区域水流干涸,导致土地贫瘠,庄稼颗粒无收!”
听完,陵光君有些讥讽地扯了下嘴角,目光透着一丝凉薄,无奈道:
“凡人自作孽不可活,这一切不过就是因果循环罢了,本君又能如何?”
“就是,一定是报应!”
小白狐努起鼻子哼了一声表示赞同,敏锐的茸毛耳朵忽而动了动,说:
“神君哥哥,你听,凡人的声音。”
陵光脸色倏然一沉,随即行至到殿门口,放眼俯望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口。
只听一众恳求的声音齐刷刷传来:
“跪求神君大人开山容我们避难!跪求神君大人开山容我们避难……”
那些气息惙然的百姓三步一拜,九步一叩地磕头谢罪,喊得声嘶力竭。
门口巍然不动的人垂下眼帘,“作恶的人为什么要让无辜之人受罪?”
小白狐不解地摇着尾巴,“那神君哥哥要放他们进山避难吗?”
陵光君轻点下头,终究心软。
他手掌一挥,为百姓们开路。
早已饥渴难耐的难民一涌而入,争先恐后地在柢山寻找饱腹的食物。
那些小型灵兽已经躲进了深山老林里,唯独只剩下灵果青草还能勉强食用。
人一旦面临生命威胁,更不知收敛,更会处心积虑地去苟活,哪怕只是简单的争夺食物和水源。
他们为了活着,似乎没有错。
安静的柢山一时间吵吵闹闹,哀声连连,婴儿的啼哭声响彻在山谷中。
战火连绵民不安,生灵涂炭不忍看。
有的难民还尚存感恩之心,双膝跪地朝着陵光神像不停磕头,泪流满面,嘴里念叨着无数句感谢的话。
从黑压压的人群中挤进来一个手持木棍的壮汉,对着殿台上的神君指指点点,直言不讳地骂道:
“我呸,什么狗屁陵光神君,全都是骗人的,我们苦不堪言难道他没看见吗?战火干旱难道他不阻止吗?!”
他一把掀翻了供桌,“口口声声说什么有求必应,老子之前祈祷了那么多次,也没见着他哪次给我实现过!”
其他人唯恐惹是生非急忙退到了一旁,所有人都畏惧他凶神恶煞的样子。
灰头土脸的老妪闭着眼睛,双手合十地祷告:“神君莫要怪罪……”
就在壮汉走到神像前准备拿起木棍时,忽然冲出来一个小姑娘双手张开护在陵光君的金身前,含泪大喊:
“神君大人明明救了我们,你为什么还要砸坏他的神像?!我不许!”
金碧辉煌的神像在此刻显得异常暗淡,双目也悄悄闭上,神像的眼角在无人察觉的刹那间落下一滴晶莹的泪水。
壮汉用力拉扯着拼命挡在神像前面的小姑娘,怒吼道:
“哪来的小丫头片子,给老子滚开,老子不想欺凌弱小!”
此时的女孩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量和力气,竟一把抓住了他的大腿,哭喊着:
“不要,除非你打死我!”
“这可是你说的!”
壮汉举起手里粗糙坚硬的木棍,眼神凶狠,作势就要敲击到女孩头上。
下一秒,他手中的棍子突然不翼而飞,全身就像被雷电劈中了般,不停地瘫倒在地上抽蓄,口吐白沫,昏死过去。
见状,那些愚昧无知的百姓立刻跪了下来,纷纷害怕地求饶:
“神君发怒了!神君发怒了!”
洁白的墙壁上陡然间映照着一个巨大的黑色影子,像是某种怪兽的倒影。
百姓们哪见过如此惊悚的一面,一个个生怕被吃掉,扭头转身全往殿外跑。
他们边跑还边恐惧地大叫:
“有妖怪啊!有妖怪啊!”
没一会,空荡荡的神殿上只剩下小姑娘一个人胆战心惊,不知所措。
她本能地想朝外边逃跑,却一不小心被地上的贡盘绊倒,重重跌在了地上。
她紧闭着眼睛,身体察觉到了后面缓缓而来的脚步声,害怕地颤抖: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陵光君弯下腰朝地上瑟瑟发抖的女孩伸出手,柔声道:“别怕,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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