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印雪以前思索时会习惯性地转动腕间的梨花银镯,但这个副本中他的镯子没了,于是他只能改去转无名指上的素圈金戒,缓声说:“‘其状如鳣鱼而一目’是说,薄鱼形状与鳝鱼相似,只有一只眼睛,而薄郎右眼被纱布裹缠,只有左眼能够视物,符合薄鱼的外观——”
百合子急切地打断谢印雪:“你都说是被纱布裹缠,他说不定是眼睛受伤了才会这样的啊。”
谢印雪迎着她的视线,声音没有停滞,继续说:“另外薄鱼‘其音如欧’,是指他的叫声像人的呕吐声,我们第一次见他时的情形,不需要我重复吧?”
百合子摇头,再度为薄郎辩解道:“当时绯衣雀妖死状恐怖瘆人,合窳也被步九照一剑弄死,我和虞佳忆被恶心在旁边呕吐,薄郎和我们两个一样,吐两声也很正常啊。”
“百合子。”谢印雪唤她之名,声音凝肃,压迫感极强,“你的情绪被影响了,就像你对宣霆的厌恶被放大那样,你对薄郎的喜爱和维护也被放大了。 ”
很少有人能面对谢印雪这样的眼神而毫不退缩,可百合子却顶住了谢印雪刻意释放的压制力与他对视:“不,我很清醒,很理智。”
少女的眼中没有畏惧、退怯等情绪,只有坚定和怀疑:“你这两个理由站得住脚,但我的反驳也站得住,你不会用这种能够被我反驳的理由来确定薄郎的凶兽身份,他身上一定还有某个点,能让你断定他就是凶兽,你把那个点说出来,我就信你。”
谢印雪没立刻开口,因为百合子说的话完全正确。
他如果要给一个人定下罪责,便一定能给出无可辩驳,让人信服的理由。
而他之所以能断定薄郎就是薄鱼,也根本不是因为薄郎只有一只眼睛或曾发出过长久的呕吐声这两个缘由,真正让他怀疑上薄郎的,是薄郎告诉百合子的那个消息:合窳跟剑客豹妖打起来前,正在和两只兔妖吃饭,然合窳原先是不想和豹妖打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合窳抬头看了豹妖一眼后就改变了主意,表示愿意和他切磋。
为什么呢?
因为豹妖剑客的眼睛,跟步九照一模一样——合窳想弄清楚,豹妖剑客是不是穷奇,才和他打了那一架。
妖精客栈里,只有凶兽才知道上古凶兽穷奇的有关线索。
合窳临死前没说完的话,薄鱼替他说了:上古凶兽穷奇,有一双苍色的竖瞳。
这个线索一旦曝光,参与者们势必会对步九照的身份产生怀疑,可步九照说过让谢印雪帮忙瞒住他凶兽穷奇身份,这证明,步九照的身份不能提前曝光,必须得在一个恰当的时机才行。
这个时机,谢印雪推测是全部寻常凶兽死亡之后。
所以他不能说出自己判断薄郎是凶兽薄鱼真正的原因,否则参与者们会怀疑上步九照的真实身份,哪怕只是怀疑,还不能最终确认,谢印雪也不会冒这个险。
于是他拿出了百合曾经说过的借口:“第六感。”
“狗屁第六感!”
百合子骂完笑了,她也往后一靠,像是打赢了胜战般道:“你说不出那个理由,我是不会信的。”
“诶,凭什么你能说自己判断合窳是凶兽时靠的是第六感,谢印雪却不行?”百合子宿敌杠精宣霆上线,“你在玩双标?”
百合子深深吸气,闭上眼睛不耐烦道:“我的第六感也不准,我是骗你们的。”
谢印雪也轻轻笑起,张唇道:“真是笑话,我需要你信我吗?”
谢印雪这个人,在某些时候无情无义至极,他偏执、疯狂、极端,认定的事情无论怎样都不会更改,就像他为了沈家,为了能够获得进入锁长生的资格,他会义无反顾地拉柳不花下水,也可以在必要时刻牺牲柳不花,只要能护住沈家,护住小徒弟沈秋戟,他连牺牲放弃自己都是毅然决绝的。
于他而言,挡在自己坚定目标面前的任何事物,都应该被消亡。
谁都不能例外。
柳不花不行,步九照不行,他自己也不行。
这种狠厉的性格使得他即使在笑,笑容看上去也十分冷漠,透着没有温度的冰凉:“薄郎就是薄鱼,我不会出错,你且看他们是信你,还是信我吧。”
作者有话说:
①又东南三百里,曰女烝之山,其上无草木。石膏水出焉,而西注于鬲水,其中多薄鱼,其状如鳣鱼而一目,其音如欧,见则天下大旱。——《山海经》
第239章
百合子闻言浑身震悚——是的,谢印雪压根就不需要她相信。
其他参与者不会站在她这边,他们都还得指望谢印雪这个活字典带领他们找出剩下的寻常凶兽,所以他们一定会听谢印雪的话,就算谢印雪认错了又如何呢?
这个副本里误杀一只妖算不得什么事,其他妖客只会欢快地分食他的尸体,无论薄郎是不是凶兽薄鱼,杀了就杀了,谢印雪就是要他死,她还能怎么办?
百合子只能搬出最后一个方法,颤着声道:“万一、万一薄郎是妖王,我们贸然对他动手……”
“妖精客栈里所有妖客的妖力都在流失,纵使他是妖王,他也不再无敌了。”谢印雪残忍打破百合子的所有希望,五指抚了下自己放在膝上的银剑,淡声道,“你们若是害怕,等到午时,你们不必动手——”
“我亲自杀他。”
谢印雪是所有参与者中修为最低的人,他若没有十足的把握,又怎么敢撂下这样的狠话?
至此,百合子终于彻底明白:谢印雪是铁了心要杀薄郎,绝无转圜余地。
她抱紧怀中的琵琶,看窗外日头渐渐高升,内心祈祷着时间能过的再慢些,可惜这天向来不遂人愿,正午仿若一眨眼就到了,众妖客开始陆陆续续走出客房,打破了妖精客栈沉寂一夜的安静。
“哗——”
只听一声类似于悲鸣的金石摩挲之声响起,那是谢印雪将银剑自剑鞘中抽出而产生的动静。
百合子怔怔地看向他,只见青年手中剑身折射出的光芒如冰如霜,肃杀凛然,却不及青年眼底眸光的半分冷冽。
他持剑径直朝刚从客屋楼走进饮月堂那肤若凝脂、面如桃花的漂亮鲛人走去,而鲛人却不知危险将至,见青年向自己走近,还弯起唇角,笑着张唇,约莫是想喊一声“谢道长”问好。
“薄郎快跑——!”
百合子骤然开口,高声大叫。
薄郎得了她提醒迅速往旁边侧闪,躲过了谢印雪致命的一剑,却仍是受了伤,整个右肩几乎被砍断,原先莹透的脆弱耳鳍也被削裂,溢出淡蓝殷红相间的血液,可见他方才若是没躲,那他的头一定已经被谢印雪一剑斩断了。
“……为什么?”
因为剧痛,薄郎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脸色是失血过多的苍白,他瘫软在地上,眼睫一眨便有无数纯白圆润的珍珠扑簌簌坠落,一边后退一边哭着向谢印雪求饶:“不要杀我……”
“求求你了……不要杀我……我没有干过坏事啊……”
“我的剑很快,你不会感到痛苦的。”谢印雪神情温缓下来,嗓音温柔,仿佛在哄人似的,“你不要再动了,再歪一剑,你会更痛苦。”
“可是为什么……”薄郎看向谢印雪的眼瞳凄楚哀绝,“我真的从来没有杀过人……我做了什么错事吗?”
“求求你……求你放我吧……”
谢印雪叹道:“你什么都没有错。”
然而他还是抬起了银剑,半点犹豫都没有地就要挥下,眼底情绪难辨,结果却在一道弦音响起后卡在半空。
“你不能杀他!”
百合子用法器琵琶定住了谢印雪的身形,咬牙冲到薄郎面前,对谢印雪大吼:“除非你从我尸体面前踏过去!”
“你疯了吗——百合子?!”宣霆破口大骂,“他就是一个副本里的npc啊,你在可怜他什么?!”
百合子头也不回地回骂道:“老子做什么要你管?!”
说完她从储物戒里取出一枚疗伤丸,塞到薄郎手里,低声道:“吃了它赶紧跑,去躲起来,我替你拦住谢印雪。”
薄郎紧紧攥着疗伤丸,没有服用,只用那双盈着泪光的桃花眼瞳呆怔失神地凝望百合子:“百合子道长……”
“别发呆了,走吧。”百合子摸摸薄郎的头发,动作小心避开了他受伤的耳鳍,“我这人就是见不得漂亮的美人哭,颜控真是没救了。”
另一旁宣霆却跟着抽出了手里的剑,朝着百合子砍去:“你妈的,老子就要管!”
甘洪昌一死,百合子就是参与者中修为最高的人了——第一的辛天皓可以忽略,因为他在见到薄郎身上被谢印雪伤出的血迹后就不省人事了。
所以被百合子定住的谢印雪无法挣脱其束缚。
但百合子要桎梏住谢印雪,她就无暇顾及宣霆,以至于宣霆那一剑劈出后即便她反应足够迅速,却还是受了剑气波及,被掀翻撞到墙上,咳出一口红血,她勉力抬起头,又朝薄郎道:“你走啊——!”
谭凡毅和吴煜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不行:“怎么就打起来啊,别打了啊你们!这还不如接着吵架呢!”
眼看宣霆又要挥出一剑,虞佳忆蓦地抬头,手指在法器琵琶上抚响弦音,帮忙偷袭定住宣霆。
楚仪杨瞠目:“虞佳忆,你也跟着百合子疯了?”
“随便你怎么想。”
虞佳忆其实也觉得自己疯了,她受山犭军自爆攻击留下的后遗症太严重,对狏即的同情怜悯之心越发浓烈,所以当她听到薄郎一声声哭求时,她心软了,她把对狏即的同情和悲悯转移到了薄郎身上:“谢印雪不说出他断定薄郎是薄鱼的真正原因,我不信任他,因此我想帮百合子,不想帮谢印雪,有问题吗?没有,你让谢印雪说那个原因,他只要说了,我一定帮他杀薄郎。”
“疯了疯了……柳不花,你怎么又傻站着了?”
楚仪杨没辙,又朝站着一旁给辛天皓掐人中的柳不花喊道:“快去帮你干爹啊!”
没有谢印雪的吩咐,柳不花不会多管闲事,闻言摇头:“我是废物,我帮不动。”
楚仪杨:“……”
这也太孝了。
柳不花知道楚仪杨误会了他,可他没办法解释,毕竟此刻恐怕连谢印雪自己都在思索、在踌躇不决:到底要不要杀薄郎?
难道百合子定住他,他就杀不了薄郎了吗?这是不可能的事。
谢印雪如果定下决心要杀薄郎,他多的是办法,譬如把步九照喊出来一剑就能解决,但他没有。而事实就是——谢印雪在听到薄郎问出那句“我真的从来没有杀过人,我做了什么错事吗?”后,他开始犹豫了。
或许薄郎的声声哭求让他想到了某个人。
那个人对谢印雪说“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封印大阵一破,便会有业火降世,没人和他说过。
他自出世那一日起,就被关在长雪洲中,饱受寒风暴雪的折磨,千年万世不得出,没人和他说,他又能知道什么?能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吗?能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才会遭受这样的苦难吗?
如今谢印雪都知道了。
秦鹤是这个副本的设计者,也是关步九照入长雪洲的人,他就是要借这个副本,借这些死去的寻常凶兽之口,告诉谢印雪:步九照的存在,就是一个错误。
步九照什么都不需要知道,因为他知道也没用。
谁让他这一生做过的唯一错事,就是活着。
强大如穷奇又如何?孱弱如薄鱼又如何?他们这些凶兽,哪怕手上没直接染过一滴鲜血,可他们活着就是错,他们活着,就会有无数人间接在他们手里死去,这就是他们的命运,何其悲哀的命运。
谢印雪持剑站在薄鱼面前,和秦鹤站在步九照面前没有区别。
秦鹤要步九照睁大眼睛看清楚:他和谢印雪是同样的刽子手,他们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他们连回答都是一样的——
正如三千年前长雪洲封印大阵阵破那日,步九照问秦鹤:“我做了什么错事吗?”
秦鹤告诉他:“你什么都没有错。”
这一切切,叫谢印雪如何能不犹豫?
他这一剑若真的斩下去,斩断的,又何止是薄郎的命?
他如果开口叫步九照来帮他杀了薄郎,那对步九照来说,又是怎样的折辱和奚落?
谢印雪想不出答案。
他垂下眼睛,在那一瞬,他连手里的剑也想跟着放下。
而下一刻,他的手臂竟真的能够垂落了——百合子解开了对他的束缚。
谢印雪不由微怔,毕竟薄郎还面色惨白萎顿在地没逃走呢,百合子怎么忽然就撤去了灵力?
没疑惑太久,谢印雪便知晓了缘由。
因为百合子口鼻喷血,疼得在地上打滚,她高高弓起胸腔,像离水窒息的鱼拼命弹动,周身除了痛楚再也感受不到其他,哪还有分得出心神精气调动灵力禁锢谢印雪?
“百合子道长?您怎么了?!”
薄郎看到百合子这样被吓了一大跳,他用另一只完好的肩臂支撑着身体,艰难地挪到百合子身旁,把刚刚百合子递给他的疗伤丸塞到百合子口中,又合拢嘴巴抬起下颌逼她吞咽。
谢印雪见状立时蹙眉,在腹部有丝缕痛楚浮现的一刹,霍然从储物戒中调出一枚疗伤丸吞下。
其余人反应能力不及他,还以为百合子口吐鲜血、浑身抽搐原因在谢印雪,等到有些熟悉又更为猛烈的腹痛症状在他们身上产生时,大伙才顿时发现,这根本不关谢印雪的事。
谢印雪快步走到柳不花身边,不等他自己掏药,谢印雪就把自己还剩的一颗喂到了他嘴里:“不花,快吃药!”
饶是如此,柳不花也疼出了一头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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