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曲瑶岫道,“你是这里的主人,去哪里都可以。”
方凌波扶着小几站了起来,他整理了自己衣摆,尽量将坐皱的衣襟抚平。他向书楼开着的门走去,出门之前停了片刻,“你说我是这里的主人。”
“是。”曲瑶岫红色衣袖下的手紧紧攥起。
“那……”方凌波抚着门框,“我要怎么再次回来?”
“心念一动,你就能回来。”
“哦。”方凌波迈过门槛,“那你准备好,待我再来时会有许多问题要问你。”
“你若一个都答不上来,那我便……”方凌波说到此处突然想起梦中的洞庭君,低头笑了起来,也不知道怎么了自己说话的口气就染上了那人的习惯。
确实没有办法,方凌波无奈地叹息一声,他同曲瑶岫说,“你若是一个都答不上来,那我便杀了你。”
“我是这里的主人,也是你的主人。”方凌波微微回头拿余光瞥了曲瑶岫一眼,“我是能杀你的。”
威胁的话说完,方凌波便提起衣摆,沿着青石板的小径向朝阳破晓的地方走。
他长长呼了一口气。
有什么是不一样了。
究竟是什么不同了,他须得仔细想一想。
方凌波觉得自己好似站在白茫茫的一片迷雾之中。
待迷雾消散,外头是玉楼金阙还是万丈深渊?
他不知道。
可没关系,他有的是时间。
有的是时间去想一想。
想一想他是谁,他要做些什么,想一想这迷雾遮盖的究竟是什么?
有风葱东来,吹乱了他的鬓发,方凌波的目光坚定又深沉。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这一刻他的双眸在阳光下变了颜色,像是一方被水晕开的墨,颜色浅淡。眸中有流光流,好似银色的星光洒进了双瞳。
而另一头,方凌波消失之后的山海厅,一切都静止了下来,如同时间被抽离了一般,但故事尚未结束。
巫咸脸上的金面滑落,在方凌波消失的一瞬间,他的模样连同身上的打扮都起了变化。
一袭白色衣衫,两鬓青丝被发带扎在脑后。
那张普普通通的脸变成十分好看的模样,眉目深邃,鼻梁挺直,饱满的嘴唇轻轻抿着,竟是紧随方凌波入局的江春无。
方才被方凌波斩首的洞庭君又完好无缺地坐在他的玉座之上。
山海厅内的时间都静止了,只有江春无与洞庭君活动自如,在时间之外。
洞庭君为自己斟了一杯酒。
“你敢回头么?”洞庭君笑道。
洞庭君的话音刚落,江春无便感受到了到身后翻涌而至的潮湿江风。
他仿佛听到了江水咆哮的声音,浓重的血腥味氤氲在他鼻尖。
他知道身后是什么。
“我不敢。”江春无抚摸着左手的虎口淡然道,“但我对自己做过的事也从不后悔。回头是无妨的。”
“回头千万次又如何?”江春无说着垂眸转身,“我手上的剑依旧会斩下他的头颅。”
江风吹动江春无的衣袖,猎猎作响。
须臾间,江水在他脚下沸腾,四维景象急转,他站在了那血色的江水之上。
江心的玉台上囚着一个人。
江春无手上握着剑,凌波而上,向玉台走去。
他见到了玉台之上所囚之人。
那人被刻满符文的九重铁链锁着。白瓷般的脸上交织着龟裂般的血痕,他留了很多血,身下的玉台被暗红干涸的血迹覆盖。
那人抬头,他额上月白色的角不知被什么斩断,浅淡的双瞳有一只被血色染红。
他听到脚步声歪起脑袋,用剩下那一只完好的眼睛打量着江春无。
他如绯樱般的薄唇如今苍白干裂,他微微勾起嘴角。
……
“为师便教你最后一件事。”
“为师便教你最后一件事。”
……
“杀孤须得砍下孤的头颅。”
“杀孤须得砍下孤的头颅。”
……
“需用问水,需快需狠,不得有半分犹豫。”
“需用问水,需快需狠,不得有半分犹豫。”
……
眼前人所说的话同记忆里那人说过的话重合。
江春无将剑换至左手,左手虎口处的伤疤隐隐作痛。
江春无提剑,江风江水,天地万息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徒儿谨遵师父教诲。”他说。
手中问水起落,有温热液体溅上脸颊。
问水长剑在江春无手中呜咽轻颤,而后一阵尖锐的剑吟响起,问水剑自江春无手中挣脱。
它在江春无左手虎口处留下了一道新的伤口,与旧时伤疤吻合分毫不差。
时间开始抽离,一切都静止下来,周围的情景像龟裂的壁画一般片片剥落。
江春无又回到他到达晗光卷时的那栋小楼中。
傻鹤方浪见到许久不见人影的养父,高兴地嗷嗷叫,他哒哒地跳过来用长喙轻轻蹭了蹭江春无的手。
曲瑶岫不在此处定是去见先他一步回来的方凌波了。
“都过去了。”江春无轻轻抚摸着方浪的脑袋,自语道。
白驹散落一地的白沙又回归到沙漏之中。
没有什么可后悔的。
——江春无告诉自己。
第41章 短暂失明
方凌波沿着晗光卷内的小路向前,他浑浑噩噩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走出了晗光卷。
从晗光卷出去和进来并不在一处地方,方凌波觉得自己前一秒还在晗光卷中,下一秒便到了出云宗外门,他日日上早课的地方。
方凌波在晗光卷中呆了几十年,而晗光卷外的时间不过才过去了个把时辰。
方凌波懵懵懂懂地上了个早课,懵懵懂懂吃了个午饭,懵懵懂懂回到住处,到躺进自己被窝里的时候他才有了点真实感。
方凌波想睡觉,但是脑子里乱糟糟的,他其实现在有些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了。
闭上眼,过不了半刻,他便要睁开眼,去确认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整个胳膊都让他自己掐青了才睡着。
睡着了又做了乱七八糟的梦,梦里他是方凌波、是江春无、是洞庭君,繁华的岳阳城和他曾居住过的岳阳城交替出现。
他梦见自己被九重铁链锁在玉台上,又梦见自己提着剑斩下了被锁在玉台上那人的人头。
整个梦境里,充斥着潮湿的江风气息,还有极浓重的血腥味。
梦境像是一个旋涡将他深深吸进去,杂乱无章,吵闹异常,无法逃脱。
最后,他看到自己拿起一只白色的面具遮在脸上,转过身来,入目的是千山皓雪。耳边呼啸不断的江风变成了喃喃低语。
“不要相信任何人我的凌波。”
——洞庭君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的那一刻,方凌波终于从梦中醒来。
他像溺水上岸的人一般大口呼吸着空气,身上的冷汗将床铺打湿。
他睁开眼,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像是盖了一层纱布,叫他什么都看不见。
他揉了揉眼,眨巴了几下,依旧是什么都不看不到。
方凌波慌了神,双手乱抓。
然后方凌波感觉自己的手被人握在了手里,那人掌心温热。
“别怕,凌波,那只是梦,别害怕。”他感觉有人将自己搂进怀里,拥着他轻轻拍着他的背。
那人的怀抱坚实有力让他觉得安心。
在那人的安抚下方凌波慢慢平静了下来。
他知道自己身边这个人是谁,全天下也只有这么一个人能叫他如此安心。
“江春无,”方凌波揪着江春无的衣襟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江春无。”
“我在呢。”江春无应着他搂得更紧了些。
“江春无呜呜呜呜。”方凌波哭得更加伤心。
“江春无,”方凌波说,“我看不见了。”
方凌波感觉到江春无身体一僵。
“我没有骗你,”方凌波吸着鼻子却止不住眼泪,他尽量平静地告诉江春无,“我真的看不见了。”
“该死。”方凌波听到江春无低声咒骂了一句,板正他的脸,仔细瞧着他的眼睛。
方凌波以为江春无是在说自己,他委屈地直撇嘴想把眼泪憋回去。
“不是说你。别怕。”江春无见方凌波表情不对,便知他想岔了,柔声道,“告诉我眼睛疼不疼?是一片黑漆漆什么都看不到,还是可以感觉到光?”
“能看……光,就是……就是蒙纱……一样。”方凌波一抽一抽地回答,他把脑袋埋进江春无胸口,“我……我是不是瞎了。”
“不会的。有我在呢。”江春无的情绪似乎平静了下来,
“你到,”江春无在此停顿了一下,有片刻犹豫,“晗光阁可看了什么不一般的东西?”
方凌波咬着嘴唇,鬼使神差般的,他竟不想讲晗光卷的事情告诉江春无。
“我……在那……看到了好些……好些花一样的字。”方凌波说,“大概……只……只有这些比较……不一般。”
方凌波打着哭嗝说着话,一顿一顿的好不可怜。
江春无听到方凌波的回答,心便放下了大半。
“那是龙文,我原先告诉过你的。”江春无耐心又温柔温柔,“别害怕。龙文里有非同一般气韵,甚至还藏着天机。凡胎肉眼看多了自然会不大舒服。
“我同你配些药,最多半月便能好。”江春无道,“别害怕,我在呢。”
方凌波听到这里又将脑袋往江春无怀里拱了拱。
他重重吸了吸鼻子,终于能不打嗝的说几句完整的话了。
“其实眼睛看不见我也并不是十分伤心,”方凌波委屈巴巴地说,“我就是,你不知道的。你以为我们只是分来了几个时辰,但是在我这里,我们却是几十年都没有见过面了。
“我不是伤心我眼睛看不见了。”方凌波说着,眼泪又要憋不住了,“江春无,我是想你才哭的。”
说完方凌波就放弃把眼泪憋回去的无谓挣扎,嗷嗷大哭起来,哭得比刚才还要凶。
小瞎子方凌波看不到的是,江春无在听到他说出的话后,双手攥成了拳头,胳膊上青筋暴起,他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就要汹涌而出的情绪。
许久之后,江春无终于平静了下来,他松开攥紧的双手,手心有被指甲压出的血痕。
他不被人察觉的低叹了一声,眼眶微微发红。
“你再哭,都要把我的眼泪哭下来了。”江春无轻轻抚着方凌波的脑袋。
“你现在不许哭, ”方凌波朝江春无声音的来处扬起脑袋撇着嘴凶凶的,“我还没见过你哭。等我……等我好了,你再……哭给我看。"
江春无点了点方凌波哭红的鼻头,轻笑道:“好。”
而后江春无扯过披风将方凌波裹起来,抱着他下了床。
“你干嘛。”方凌波被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到。
“带你回瑞云峰。”江春无说,“眼睛好之前跟我住。不许说不。”
江春无的语气毋容置疑,方凌波撇着嘴把想要拒绝的话憋了回去。
第42章 第一个夜
瑞云峰是出云山门最高的一处山峰,山头外常有雷霆紫电萦绕,除非主人家的邀请否则很难有人能上来这里。
此处也是仙门少有的灵台福地,据说在这里修行能够事半功倍,资质佳者甚至能一日千里。
方凌波刚到出云的时候在瑞云峰住过几日。
这里人迹罕至,偌大个山峰上只住了江春无和方凌波两人,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方凌波向来是个爱热闹的,住了几日便实在受不了了,嚷嚷着要走。
可走?往哪去呢?
江春无哄了他好些天,才让方凌波答应留在出云宗,只不过住的地方也从瑞云峰搬到了出云宗外门。
这些年出云宗收的弟子多,外门很是热闹,虽然比着自小生活的岳阳城还差许多,但总好过跟江春无蹲在山头上与成日相对无言强。
再好看再喜欢看的人,看久了也会厌倦吧。
方凌波一来怕自己看厌江春无,二来也怕江春无看厌自己。方凌波不知道自己对于江春无的意义是什么,但是江春无对他而言,就是他跟这个世界联系在一起的最后一根弦。
若果有一天这根弦断了,方凌波想,他大概也不晓得自己会何去何从。
所以他必须得跟江春无保持一些距离。不能太远,太远了弦会被扯断;也不能太近,太近了纠缠不清,早晚也会被挥刀斩去。
方凌波被江春无抱着离开,他想最多半个月的时间,应该不会被江春无厌烦吧。
但也说不定不是嘛?他现在瞎了,瞎子总是需要很多照顾,总是特别麻烦。
方凌波戳了戳江春无的胸膛。
江春无低头看向怀中人。
“怎么了?”他柔声问道。
方凌波摇摇头,又戳了戳。
“不高兴么?”
方凌波继续摇头,再次戳了戳江春无的胸膛。
“唉?”江春无笑得无奈又纵容。
“我就戳戳。”方凌波说,“看看你这里到底有没有我。”
“有没有啊?”方凌波仰头用无神的眼睛看向江春无,含着笑意。。
江春无只觉得怀中人的眼睛真好看,即使他现下看不见了,眼底里的光彩也未减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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