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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楚生没有打岔，安静地听路垚说。视线从远处的山落到眼前的人，再划向破败的小院，直觉告诉他事情远不是如此简单。
“C设局意不在夺取印章。小堂主是青龙帮的人，一直都是。我猜最初与A帮发生冲突时老爷子便安排他接触C，做出一副‘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假象。因为几年里小堂主并未露出马脚，C暂时相信了他。只是时间太久变数太多，C不能确定小堂主是否还愿意为他卖命。小堂主和老爷子的左膀右臂，C肯定会选择后者。于是他用小堂主探六子的底，想看六子是否依然忠于青龙帮，是否会对背叛青龙帮的人下手。”
“C吧，自负。他觉得他能看透人心，却折在了最简单的六子身上。六子的性格你比我清楚，他只认老爷子和你的命令。老爷子让他跟着C，即使在心里掐死C千百遍，表面上也不可能做出不利于他进A帮的事。C得到想要的结果，于是趁其不备杀掉已经失去利用价值的小堂主。”
“他，可以不死的，”乔楚生想起曾经的兄弟，情绪低落地问道，“对吗？”
路垚摇摇头否认，“他必须死。”拍拍男人的后背，“过些天陪你去他的墓前。”
“我没事，继续吧。”乔楚生勉强笑笑。
停顿几秒，路垚叹口气才继续说道：“萨利姆带回巡捕房的那位拾荒老人是假的，我来这里见到的才是真的。老爷子找来的易容师的确厉害，外表没有任何不同，但是人的习惯是很难伪装的。巡捕房里的那个说话断续，最后一个字总要拖长音。真的这位说话虽然也会拖长音，语气口吻完全不一样。而且他在对我讲述案发前发生的事情时说话很流畅，逻辑清晰，完全没有在巡捕房时的慌乱。几个时辰，恢复得如此之快，他要是心理素质如此之好，就不会在巡捕房害怕成结巴。”
“就凭这个你就认定是两个人？”
路垚扒拉院门上的杂草，“是他画蛇添足，多说了从巡捕房出来的事情。他说他去买衣服吃面，还有好心人帮他叫车送他回这里。”
“这有什么不对的吗？”
“时间不对啊。你放人的时间已经到晚上了，巡捕房附近的商场早已歇业。况且这地方过于偏僻，你觉得哪个有车的人会愿意开大老远送一个拾荒老人回来。我查过当晚驶向佘山方向的车，仅有一辆，车牌号你应该很熟悉。”
“是老爷子派人送他回来的？！”乔楚生脱口而出。
“送他回来等我。幼宁是故意要来现场拍照的，目的是将我带离巡捕房，好让你看不出六子的破绽。事后我看过口供，发现三人的站位与现场脚印的朝向完全对不上，其他的细节更是错得离谱……六子越狱，意味着已经得到C的信任。独居老人失去作用，为了感谢他的帮助，老爷子送他一套房子，在远离上海的地方安度晚年。”
“所以这里荒废了。”乔楚生望着院内的茂盛的野草，背对路垚，突然问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这些？”
路垚噤声。来到这间小院子，与老人交谈时，联想到白幼宁的那句“我怀疑那个老人是凶手找人乔装打扮的”，便开始怀疑眼前的事情。直到送乔楚生离开上海，他才从路淼嘴里知晓一切，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明明乔楚生是探长，是老爷子的心腹，却被所有人蒙在鼓里，换成他也会感到不舒服。
没法解释。
“我……”
“很早，很早。”乔楚生还是没有把视线移回来，伤口隐隐作痛，“还有吗？还有多少是我完全不知道的？”
路垚受不了乔楚生这副丧气的样子，“老乔……”
“我累了。”说完不等路垚，乔楚生转身离开。
“C绑架我，一面确认路家和白家真的有联系，一面将六子推上风口浪尖，挑起青龙帮的内部矛盾。”路垚快步跟上，边走边说，“那天在白家，我见到我姐，才明白发生过很多我们不知道的事。我真不是故意瞒着你，老乔……”
乔楚生拉开车门，“我们回去吧。”
“你别这样。”路垚甩上车门。
“三土，你总得给我点时间让我缓缓。”
第58章 57
至于缓什么，乔楚生也不清楚。他理解其他人的隐瞒，明白大局只需要他做该做的事。或许是因为最近太闲，他有些无所适从。
从佘山回来的路上，车内氛围冷冷淡淡，乔楚生的语气更是冷淡，“我搬回家住。”
路垚窝在副驾驶扭头看窗外，一言不发，悄悄红了眼尾。
这道坎，只能乔楚生自己跨过去。
在海宁养病时，他担心路垚的伤，惦记青龙帮和巡捕房无人打理的事务。所以忙了小半辈子的他，头一次这般清闲。
回家住的第一天，乔楚生独自将自己的公寓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累到瘫坐在沙发上，他严重怀疑路垚是懒得打扫才默许他回来的。仰头看看墙上挂的画，乔楚生闭上眼睛，回忆这些年的经历，回顾那些命不由己的日子。
路是自己选的，落子无悔。
回家住的第二天，他睡到十一点，饿醒了。昨天把过期的食品扔掉后，他没心情去菜场，所以家里的冰箱空空如也。拿上钱包，先去吃饭，再去朋友的诊所换药。
朋友那副见鬼的表情让他极度不爽，他还没开口说话，朋友倒是“哇”的一声哭出来。
“四哥，四哥……我真没把你和小帅哥的事告诉任何人……你别来找我……”泣不成声。
哭得乔楚生头疼，手举起来又放下，最后还是递到朋友面前，脏话吞回去，“脉搏。”
确定乔楚生是人不是鬼，朋友尴尬地擦掉吓出来的眼泪，“没死就好。”拆下乔楚生身上的绷带，涂药，再缠上新的绷带。动作僵硬，丝毫没有行医多年的熟练。
直觉告诉乔楚生，这人有事瞒着他，“我们认识十多年了……”
“是是是。”
“你清楚我不好杀……”
“对对对。”
“但是吧，我好久没动手了，手痒痒，不如……”
眼瞅着乔楚生的拳头即将落在他的太阳穴，显然是真的要下死手，慌慌张张往后躲，“哥，哥我错了。我真的真的没告诉别人，是他自己猜出来的。”
好的，乔楚生收回拳头，左右活动了一下脖颈，“他什么时候来找你的？”
“就前天的事。那人喝大了，蹲在诊所门口，我看着眼熟多留了份神。”
“他……说啥了？”
朋友坐直靠近，确保外面的护士听不到他的声音，“他问我，你送他来时的表情，说过什么做了什么。”
“就问这些？”
“对啊，不过吧……”卖了个关子。
乔楚生的拳头又举起来了。
“他特别在意咱俩是怎么认识的，问了好几遍，我实话实说的。”朋友按下拳头，然后竖起手指向天发誓，“我绝对没说一句假话。我不知道你俩到底啥关系，但看他的样子应该挺难受的。”
从诊所出来，乔楚生站在阳光下，伸手张开五指，让光束穿过指缝。
路父和他谈过关于未来的安排，明确表示路家看不上他的黑帮身份，如果需要，他们可以帮他在北平谋份新的职位。路垚和路家人不一样，路垚只会心疼他的过去。
刚进青龙帮不久，火拼时他总是冲在前面。图的是出人头地，不再受欺负。大大小小的伤受了不少，是这家诊所的常客。趁着月色来，赶在太阳升起前离开。原来，这家诊所选址这么好，夏日午后阳光正热，晒得人懒洋洋的。
难怪路垚新租的公寓虽小但采光极好，明窗净几。乔楚生享受着来自太阳的温度，开始想念路垚怀里的暖意。
回家住的第三天，乔楚生找装修工人将卧室改造了一下，按照图纸改完，整间屋子就可以照进更多的光线。
由于卧室的床被搬出去，没法睡觉。乔楚生拿了几件换洗的衣物，赶在路垚下班前，等在沙逊银行门口。
擦肩而过时，乔楚生看着路垚怀里抱着的纸箱，忍不住调笑，“呦，路经理这么快就失业了。”
路垚将箱子扔进旁边的垃圾桶，“是老子主动辞职了……你来干吗？”
“等你，回家。”
“乔先生，不是你自己说要搬回家住吗？”路垚故意忽视地上的行李，“怎么，现在又要我回你家？”
乔楚生把自己的手塞进路垚的掌心，然后十指相扣，“不，是我回你的家。”
第59章 58
第二天，路垚躺在床上，后知后觉地说：“卧室没有床，侧卧有，再不济可以去酒店。”
“侧卧的床不舒服，没钱住酒店。”乔楚生扯紧路垚的睡衣，遮住颈部的痕迹，面不改色地继续说道，“没你的地方，不能叫家。”
路垚反握住乔楚生的手，“我家规矩多，你不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那我不走了。”乔楚生碰碰鼻尖，加深两人的接触。
处暑已过，天气渐渐转凉，正是出去玩的好时机。
路垚辞职后，彻底没事做的两人逛遍了上海的大街小巷。脖子上挂着昨天生日时乔楚生送给他的照相机，路垚走两步就想举起照相机跟街边的商贩显摆一下。
乔楚生跟在路垚的身后，一言不发。仔细看，健康的小麦色几乎快要遮不住脸颊上的红晕。他后悔没开车出来，在车里两个人做什么都没问题。有些搞不懂路垚的转变，明明以前连当面夸他都会不好意思，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才变成现在这样四处与他人炫耀。
“最近A帮很安静啊。”总之先扯个话题分散路垚的注意力。
果然路垚回头看了看他，“天凉了。”
“所以呢？”没听懂。
“走出浮躁的夏日，人的心会静下来，就会开始反思过去做的错事。正所谓秋后问斩，这还有几天就到白露了，恰逢C先生回顾过往，盘点账目，突然发现A帮气数将尽，已无回天之力，多年经营功亏一篑，整日以泪洗面，哪来的闲心管其他事。”路垚半闭着眼睛，掐指，装出一副神棍算命的样子，就差在下巴上贴个白胡须，边说边嗅着炒青豆的香味往下一个摊位走。
乔楚生扯住路垚的手臂，颇为无奈，“说人话。”
“林小白不是说过吗，最近股市有变动。于他，可以趁机大捞一笔，于A帮，则是彻彻底底的亏损。”路垚拿起一份炒青豆，挑了颗浑圆饱满的豆子塞进乔楚生的嘴里，“我教出来的徒弟，就算操盘能力不及我强，摆出的架势也不及我帅，但忽悠C还是绰绰有余的。他投资的那些，只会要了他的命。”
“这件事，得从你的小仓库讲起。”
“当时老爷子想将你洗白，好在租界做事。A帮清楚你的重要性，于是想办法阻拦你当探长。不过出了意外，反倒是你主动报案赢得一些舆论支持。”
“与此同时A帮为求更大的利益，私下联系工厂提取高纯度的毒品。徐太太既是买家也是卖家，经她手出去的新型毒品获利颇多，然而她的情人禁不住控制杀掉了她。这样一来，A帮少了一条销路，只得花时间再次寻找合适的人选。”
“仅仅因为不愿意接客便杀掉爱人，未免太过激。他俩不仅仙人跳，而且涉嫌贩毒。我后来买那啥时接触过那几位小姐，发现她们多多少少都沾染了烟土。用了些小手段，我问到她们利用身份的便利，向有钱的恩客推销更易成瘾的新型毒品。怀孕后，死者担心影响胎儿发育，选择脱离这个行业时，她的爱人为了钱一时冲动杀掉了她。”
“还有伤你的羊肉铺老板。那些尸体缺少胃和脸。其中脸是他的个人癖好，收集不同人在镜子前的痛苦表情，这是你审讯后知道的。而胃，被卖出去的胃，是A帮利用人体藏毒运毒，羊肉铺是最后的归宿。他们甚至会养一些长期吸食烟土的人，在死后将尸体卖给其他人……”
路垚一口气将自己知道的所有事告诉乔楚生，“不管是哪条，只要深查，就会查到A帮头上。我不想沾染这些事，只想踏踏实实过自己的生活。C偏要找我麻烦，并且差点儿要了你的命，他不是管A帮财务吗，那我就让他赔得下辈子都还不清。”
A帮建帮早，根基稳，一般情况下即使元气大伤也能逐渐恢复。于是路垚否定硬碰硬的计划，而是选择断掉A帮的财路。一旦资金出现问题，同时六子将A帮贩毒的事情捅上明面。路家在北洋政府里工作的人推波助澜，加大追查鸦片的力度。原本可以制衡A帮的青龙帮解散后，A帮在上海近乎是一手遮天，工部局忌惮此事已久，定会趁此机会不断打压A帮生意，扫除他们统治租界的障碍。
重重压力下供货商不敢供货，买家拿不到货当然不会支付钱款。一来二去没有钱的A帮，得不到上面的关照，被各方用各种理由找茬，处处受限，人心涣散，自然而然地泯灭于历史洪流之中。
至于失去阻力后工部局在租界的势力大增的这件事，不用路垚考虑。白启礼在路家帮助下投资的工厂正稳步发展，不出多久便会以实业家的身份回归，再次制衡英国人的势力。
租界的局势会出现新的微妙的平衡。
掏钱付款，乔楚生嚼着豆子，细细回味路垚的话。
老爷子给他看过走势图，奈何这方面他一窍不通，听着路垚用最轻松的语气判定了A帮的覆灭，他万分感慨，理解了老爷子的那句“法律才是最好的武器”。
接过路垚塞回来的纸袋，乔楚生站在路垚身边，扭头看看正兴奋地听小提琴演奏的人。这个人的脑子里到底藏了多少事，他暗自叹口气，“还想吃什么？”
“冰淇淋。”
“走吧，请你吃俩。”
第60章 完
外面似乎彻底变了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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