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了这个年岁,家里会选择讨好原随云的人比比皆是,也是人之常情,没什么好说的。
不过,他那个儿子,是个狠得下心的人物,不见他的面,定然是滴水都不会沾的。
他心知肚明,这次的事情,如今已然脱离了既定的轨道,变成了他和儿子原随云之间的博弈。只是,就像云出岫说的那样,他怎么也不可能大义灭亲,就是对着弟弟们也说不出原随云的“丰功伟绩”,倒是对他们颇有几分愧疚,便朝原经亘招了招手,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来,嘴上也埋怨道:“老七,你还真是个好叔叔啊,心里全是你侄儿!若非随云出事,平日里也没见你来园子里找我说话。”
原经亘怎么也没想到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句话,不禁被噎了一下,好半晌,才讪讪的回答道:“大哥,那我也不想被你催婚啊……不过你放心,我是绝对不喜欢男人的!”
他和原东园年纪差得最远,但如今自然也是个中年人了。原东园也知道他在江湖中也颇有几段风流韵事,甚至至今还有人为他争风吃醋,只是不乐意成家罢了,心里也早已放弃了劝说他,只是想到原随云,又不禁悲从中来,掩面说道:“你们一个个的,都有自己的主意……我分明是好心,如今却成了我的过错了!”
“大哥!”他若是生气倒还罢了,伤心起来,却让两个弟弟都不禁有些手足无措。原经亘半跪在地上,拿袖子为他擦去眼泪,原文景站起身来搂着他的肩膀,也不禁叹道:“大哥,何必这么难过?当初阿溪非要踏足江湖,我不也是一心反对,也来求你帮忙劝说,到头来她还不是走了……孩子们大了,总是会有自己的想法,随云就是往日再乖巧,到了这个年纪,也会生出一些奇怪的想法,你我不也是这么过来的?但只要过个几年,再大一些,他自己就会回归正道了。”
毕竟两个男人在一起,又生不出孩子来,还要被人轻视。寻常夫妻尚且大难临头各自飞,这世上,又有多少人能不畏磨难、白头偕老呢?
他昨天就是这样劝说原东园的,不过那时候他还在气头上,倒反过来责怪自己给他打马虎眼,并不十分肯听。今日他显然冷静了许多,也听得进话了,只是原文景说着说着,忽然看到他的白发在日光下熠熠发光,一股心酸感顿时油然而生:其实,大哥又何尝不明白这样的道理呢?他一向是最宽厚、最温柔的人,只是,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实在等不得随云迷途知返,生儿育女……
何况日后,大哥真的去了,随云没了约束,谁知道他是会回归正途,还是会在歧途上越走越远呢?
他想了想,柔声询问道:“昨日光顾着随云的事,倒没问问,被他带回来的那个男人又是什么人?随云过去一直失明,兴许,就是见的人太少了,才会对此人生出这样的偏爱之心来。”
毕竟过去,对于一个瞎子来说,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又有多少分别么?然而,听他这么一说,原东园却不由嗤笑一声,摇着头叹气道:“那孩子,着实很漂亮。不仅漂亮,还很有趣。”
原文景心中一动:“看来,他还挺讨人喜欢的。”
原东园权做默认了。
随意吃了点东西之后,他们前往了祠堂,果然遇到了另外两位兄弟。一位身着华服、两鬓斑白的老人搂着半身浴血的原随云直哭,见原东园等人到来,还埋怨道:“大哥好狠的心啊!随云怎么说都是你的亲骨肉,你怎么能下这样的重手……”
原东园还没说话,原随云便柔声开口道:“三叔,你放心,比起你打五堂兄的那回,爹动手还不算重呢。”
原三爷原盛章脸上一僵,不由嗔怪道:“你这孩子,就是孝顺,你那五堂兄,就是个烂人,如何能与你相提并论。”
闻言,原随云气定神闲的点了点头:“的确如此。”
他体贴的时候,一向能比任何人都更能贴近你的心,但若是不配合起来,也比任何人都不识时务。饶是原盛章早就有心理准备,也被他噎得够呛,不由松开手,冷冷的说道:“看来,是我多事了。”
原随云长长的睫毛微微一颤,随后,他再一次露出了微笑。
“你太客气了,三叔。”他温柔的说道。“是随云要多谢你的好意才是。”
明明他的语调那么平和,那么柔顺,但原盛章还是像被什么蛰了一下一般,情不自禁的退后了一步。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年纪轻轻、一向没什么脾气的侄儿,偶尔总会给他带来一些奇特的感觉,就好像被蛇盯上了一样如芒在背,以至于他虽然很乐意扮个和善长辈,和对方拉近一下关系,却总是半途而废,不能如愿。
忽然,他听到了一声低低的笑声,在宁静的祠堂里显得格外的突兀,不由皱起眉,出声喝问道:“是谁在笑?!”
“不好意思啊,我没忍住。”云出岫从房梁上坐直身子,探出头朝他粲然一笑,完全没有偷听别人一家人说话的自觉。他昨晚和原随云聊到半夜,干脆在房梁上将就睡了一晚,还是刚才才被他们的对话声吵醒,此时难免鬓乱钗横,衣衫不整,一副海棠春睡的慵懒模样,却仍然容色惊人,霞姿月韵,叫在场诸人俱是看得一惊,一时之间,谁也没有说话。
不过,吃惊过后,原家人自然都迅速明白过来他的身份,原经亘和原文景交换了一个彼此心知肚明的眼神,原盛章却不由冷哼一声,直拿眼睛睇向原东园道:“大哥,不是我说你,这外人,什么时候也能进我原家的祠堂了?!”
原东园一只手扶着额头,委实不想搭理他。还是原随云诚恳的说道:“是,都是随云的过错,云大夫也是担心我的身体,才会选择留在此地,我昨夜,就应该赶他出去,三叔若要罚我,随云绝无二话!”
“是啊。”云出岫也顺势搭腔道。“要不是你昨晚血流不止,又死活不让我给你上药,我才不乐意就在这儿看着你呢!还是说,昨晚就不应该管你,任由你一个人昏死在这儿,也没人发现好呢……”
他这么一说,倒还成了一片好意,让原盛章顿时张口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而直到此刻,一直笼着手站在原随云身边的另一位老人抬起眼睛看了看他们,这才慢吞吞的开口道:“既然云神医是一派好心,我等自然只有感激的份。不过祖宗规矩,也应遵守,否则,原家上上下下这么多人,日后又如何会服从家规?此事下不为例。大哥,你觉得如何?”
“就依秉航说的,下不为例。”原东园看了看儿子已经不再流血的后背,却只看了一眼,就不忍的别过头去,只强撑着冰冷的声音说道:“你起来吧!此事,就先到此为止!……我只望你能长点记性,日后,只做你该做的事,否则,我还会再用家法罚你!”
“是,儿子谨记父亲的教诲。”原随云柔声回答,态度恭顺,好似真的好好反省了一般。但原东园内心清楚,自己如今已是精疲力尽……今日退了这一步,在外人看来,是他展示了父亲的权威之后,自然要安抚儿子,可谁又知道,其实这一局,是他主动认输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人一多就会自动进入家庭伦理剧场景。
然而并不会有宅斗的故事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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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不管怎么说, 经过和叔叔们的一番你来我往的寒暄之后,原随云终于肯返回自己的房间,让云出岫帮他处理背上的伤势了。后者小心翼翼的拿剪刀剪开他的衣服, 只看了一眼, 脸色就是一变:“难怪你死活不让上药呢,你爹真该跟进来看看。”
原随云笑着问他:“让他看看又能怎么样呢?”
云出岫撇了撇嘴:“让他看看——你的伤根本都已经好了啊!”亏得他担心伤口和衣物黏在一起, 强行拉扯会弄疼他,结果现在一看,他背上的鞭伤根本已经止血结痂了,虽然密密麻麻的鞭痕满布在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有些可怖,但总的来说, 祛疤可就要养伤简单多了。
“唉,我怎么会觉得你会老实听话,一点手脚都不动呢。”云出岫唏嘘不已。“你爹真是太可怜了。”
看他刚才在祠堂里的模样, 分明根本不敢多看原随云一眼, 一定是对儿子背上严重的伤势心疼不已吧?
奈何他的儿子,委实是个算无遗策的可怕角色啊!
原随云朝他挑了挑眉,问了一句:“那, 你要去同我爹告密吗?”
云出岫想了想,趴在他肩膀上同他商量:“我觉得吧, 我们就应该把窈窈叫过来,明天早上给你涂点粉、化个妆,保证你看起来弱柳扶风、娇若无力……”
“你居然要帮我作弊?”
“那没办法, 比起你爹, 我当然更喜欢你啦!”云出岫伸手勾了勾他的下巴,笑着回答,心里却暗自腹诽道, 只怕原东园最近经不起更多的折腾,为了他的身体着想,还是别再胡乱刺激他了。
不痴不聋,不作阿翁嘛!
也幸好接下来的几天,接连来原随云房中探病的,并非是他的父亲和叔叔们,而是他那些收到消息、接连从各地赶来的堂兄堂姐们,倒不用他们花费更多的精力来圆谎了。他们有些对云出岫冷面相待,有些干脆视他为无物,却也不乏祝福他们,真心期盼他们俩能白头偕老、永不分离的人,种种各异的态度,着实让缺少亲人的云出岫大开眼界。
“难怪别人都说,家里人多了,就容易出事啊。”这天帮原随云上完了药,他难得感慨了一句。“老原,你在家里的时候,每每面对着这些人,都是些什么样的心情呢?”
“唔。”原随云侧躺在床上,顺着他的话,做出思考的姿态来,半晌,才懒洋洋的回答道:“也是人之常情。”
云出岫道:“包括他们真切的盼着你断子绝孙这件事,也是亲人常有的态度吗?”
原随云笑着反问道:“奇怪,这话能从任何人口中说出来,但却不应该由你来说。既然亲生父亲可以为了钱把儿子卖进青楼,那么我的堂兄自然能盼着我断子绝孙,甚至盼着我死,这样,他们才有机会,成为无争山庄真正的主人,这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在自己的利益面前,别人的利益,总是显得没那么重要,不是吗?”
“是啊,毕竟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不过,世上到底也有好人。”云出岫玩着自己胸前的长发,随口回答。因为,也有位女侠在看过原随云以后,把他拉到花园里,关切的问他到底是不是真心想要留在无争山庄的,若是有人在背地里强迫他,她便会替他向原东园辞行,再亲自送他离开。
原随云立刻明白他说的是谁:“棠溪表姐倒是个好人,可惜,她不太适合这片江湖。”
“你不看好她的性情?”
“也是人之常情。”原随云重复了一遍自己之前的回答。“好人总是容易受到伤害,又总是能轻易原谅伤害自己的人,因为他们总是对自己很苛刻,却又对别人很宽容,但在我看来,这样的宽容根本毫无意义……也罢,到底她的骄傲,还没有被人打碎。”
他发现云出岫转过头,灵动的大眼睛好奇的瞧着他,那样的神态,好似他的脸上突然开出了一朵花一般,不禁问他:“怎么了,突然不认识我了吗?”
“那倒不是,只是,直到刚才我才感觉到,你确实也是别人家的堂弟啊。”云出岫笑了,凑过去亲了亲他的眼睛。“我的师兄云无心,也是个心软的大好人,其实我有时候也觉得,他的好心,一点用也没有……但是他喜欢,那就这么做好啦!看来,你和你堂姐的感情不错嘛。”
“哈,其实,我和每个人的感情都很好啊。毕竟,他们都是我的家人。”原随云温柔的回道。“——否则,他们怎么会好好活到了今日呢?”
云出岫:“……”好吧,还是不要对老原的品性抱有太高的期望才是。
不过第二日,一位出乎意料的客人来到了无争山庄,才算是为整件事,划上了最后的句号。这个人进入山庄的时候,原东园亲自站到山庄门口迎客,携着他的手,将他一路带进了屋子,难掩欣喜的感慨道:“一转眼,你竟也有十多年没来过无争山庄啦……玉伯,你要来,怎么不早点告诉我?那样,我就可以到太原城门口去迎你了。”
“原兄,就是因为你每次都在太原城外等我,我才不敢提前告诉你啊,否则,要是把你累病了,岂不是叫我无地自容?”来人一边说,一边解下披风的兜帽,露出一张温和可亲的面庞来,正是孙玉伯。在他身后,还跟着提着剑,虽然极力镇定,但仍是难掩焦虑的孙剑。“上次我来关中,还是为随云的满月前来祝贺,时间过得,可真快啊。无争山庄,眼瞧着也变了许多。”“这世上,又哪有一成不变的东西呢。”原东园拍了拍他的肩膀,请他在客座上坐了下来,又吩咐下人奉上好茶。“十多年前,你来无争山庄那回,我可是陪你喝了大半夜的酒!如今,我却只能请你喝茶啦。”
“喝茶也没什么不好,我们都老了,如今,到底已经是年轻人的天下啦。”老伯端起茶碗,尝了一口,安慰道:“原大哥,在这件事上,你可是能够轻易傲视我们所有人的,又何须为此烦心呢?”
原东园当然知道,他是在说自己的儿子在同龄人中,委实优秀得出奇。要是换做过去,这简直是他最喜欢的话题,每每提起都能和人畅谈几天几夜,但他此时却并不想接这句话,于是转开话题,对孙玉伯说道:“你来得正好,我家里的人,几乎都在山庄里,正好同你见上一见——这些年来,老七在外面,还多亏了你帮我照看呢。”
“哪里,我可不敢说自己照看得了断魂刀。”察觉到了他抵触的态度,老伯也就不再拐弯抹角的试探了。他一向是个很体贴、也很有耐心的朋友,绝不会做令朋友讨厌的事。“不过,文景和经亘也就罢了,你是知道我的,我和你的另外两个弟弟,实在是合不来啊。”
“无妨,无妨,你远道而来,是我最重要的客人,不管是谁,也不能叫你不高兴,否则,我就让他不高兴!”原东园笑容满面,只觉得和他的相会,是近日来发生的唯一的好事,很多在书信中难以写清的心情,总算能当面同好友诉上一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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