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一直躺床上唸词可把余有年给憋出了尿意,一听见休息就往厕所狂奔。厕所门口传来里面两个场记说话的声音。
“那个演‘牛壮壮’的是谁啊?姜导都卡他十几条了,等会儿午饭肯定又得过两三点才吃。”
“鬼知道是什么门路来的新人,没见过。”
“牛壮壮”跑得急,听见厕所里有人说话也来不及停住脚步。里面的人也没反应过来“曹操”杀到了。三个人瞪着眼。那两个场记经验富丰,也不怕得罪一个无名氏,洗过手便离开厕所。余有年撇撇嘴,解决完自己的事情赶紧跑回片场,谁想推迟吃午饭呢。不料他没走两步就碰见导演站在其中一个没人的病房里抽烟,旁边站着全炁。
“对不起,我带的人造成了麻烦。”
姜导挥了挥手,指头夹着烟,飘荡著的薄雾随动作扭了扭腰。
“就再给他一次机会吧。您现在换人既需要时间,也会拖进度。”
姜导一直没吭声。余有年听到这里没再逗留。他记得,如果这次表现得不好,全炁就会放手。
余有年今天一共就两场戏,之后那一场是牛壮壮跟全炁演的“常青”在医院里一个简单的道别。只不过这一别后,两人一个在人间,一个在黄泉,牛壮壮熬不过自己的病。两人都得演得今天不知道明天事,末了牛壮壮还得展示一个灿烂的笑容目送常青离开。
道别前的戏两人都没问题,唯独最后牛壮壮笑着跟常青说“下次见”的这一段一直不过关。一条又一条地拍。
两人坐在床上,拉背影,常青离开的时候得起立。余有年看见全炁每次起立时,手都稍微借力撑在床上,脸上表情没有异样,但脚给人不太灵活的感觉。他之前一直没发现这个问题。姜导不知道这情况,一直喊“再高兴一点”“再灿烂一点”“笑容再延长延伸”,到最后“你还不知道自己快死了”。
余有年的脸垮了一半,不自觉地撅嘴咕哝了一句:“‘他’不知道可我知道了啊。”
全炁出镜后就站在导演身旁,余有年的表现尽收眼底。别说牛壮壮,余有年这表现得不好也跟牛壮壮一样以后不用见全炁了。
姜导扔掉手里的烟先让大家去吃饭,自己却又走到别的病房里猛抽烟。
余有年午饭没找全炁吃,全炁也没找他。在他吃完最后一口半生不熟的苦瓜时,全炁换了一身戏服过来跟他说:“你跟我这场戏排到三天后重拍。”说完就像常青那样头也不回地走了,没告诉余有年该怎么揣摩戏里的情绪,也没责怪他的工作表现。
余有年对着空饭盒自言自语道:“提早下班了啊。”
虽然情况是可以这么理解,但余有年没有真的换下病服后就离开片场。今天剧组接下来还有几场戏需要在这个医院里拍,其中一幕是常青知道牛壮壮死后离开医院,徒步走下一层层楼梯。这个场景拉的是远镜全景,得拍到大部分的医院大楼,只留下常青一个身影穿梭在楼梯间的玻璃窗上。
大伙运器材的运器材,布置场景的布置场景。全炁坐在一旁朝助理摊开手掌:“小乔,给我两个暖包。”
小乔给的是可贴款,全炁把暖包分别贴在两个膝盖上。余有年默不作声地跟着没被赶走。等全炁撩开裤腿才发现这人膝盖上套了两个护膝,此时将暖包往护膝上贴,放下裤子也不显眼。
在等戏的时候全炁一直捧著教科书在看,时而做笔记,时而贴个索引纸。他的笔记没有直接写在书上,都是用便签纸贴著写。书被带来带去也不见边角破了或翘著。全炁字写得急,龙飞凤舞的,却彰显出书法风格。
余有年想了想,最近一次提笔写字已经是几年前了,替奶奶签病危通知书。只是没想到签完后奶奶又生龙活虎地揍他揍到现在。
这场戏是一个长镜头,全炁得从三楼走到楼底下。虽然远镜看不出来演员的表情,但肢体动件也能带动情绪。全炁一共走了三趟,每一次都是拽著扶手往上爬,开始拍摄下楼的画面后不攀附任何东西。第二次下楼下到底层出镜的地方,全炁膝盖一软没忍住差点跪倒在地上,幸好小乔动作敏捷接住了他。
“要跟导演说一下吗?”小乔问。
全炁脸上出了一层细汗,可能是因为走动,也可能是因为膝盖上的暖包。他说:“很快就结束了,没事的。”
果真如他所说,第三次调整步速后这一场戏就过了。全炁坐到折叠椅上休息时已经不见余有年的踪影。
余有年回到剧组租下的酒店房里休息,天还亮着却一觉睡到晚上十点,跟他同房的其他配角回来看见床上鼓起一个大包。
余有年醒来后饿着摸了摸肚子,但没有起床觅食,拉过被子盖过头在里面看手机。他找到全炁的演出经历表,三岁就开始演戏,没有一部不是慢节奏的文艺片。既然大家都夸那人小时候演技好,余有年便找了一部全炁童星时期的作品来看。
大概是刚上学的奶娃子,在戏里演一个农村里的穷孩子。整部戏节奏是真的慢,山山水水牛牛羊羊拍一堆,看得余有年刚睡醒又哈欠连连。整部电影下来,余有年比较有印象的一幕是奶娃子自己上山捡完柴,下山时不小心脚打滑,鞋子脱落掉到河里。娃子赶紧把柴枝往地上放,跳到河里捡鞋子。拍摄时应该是十分严寒的天气,河水靠近岸的部分结了一层薄冰。娃子一边下水捡鞋子一边哈气,呼出来的白烟把整张小脸都模糊了。
余有年找了花絮来看。一点开就是年幼的全炁那惊人的哭声,吓得他立刻摁掉手机怕吵到同房的人。余有年下床找到耳机插好才小心翼翼播放视频。全炁的哭声贯穿整个河岸,滚烫的眼泪没一会儿就凉了,和两条大鼻涕一起冻冰在脸上。纵使全炁哭到脸蛋都红了,旁边的一男一女仍冷静地为他分析演技上的问题,像是柴枝要怎么放到地上,找到鞋子后要怎么穿上。男人与女人分别贡献了自己好看的五官给全炁。
余有年明白了,这两人就是压榨童工的全炁父母,全仲焉和王奇。
“听明白了吗全炁?”王奇问。
“一条过好吗?水太冰了,呆太久会生病的。”全仲焉说。
全炁打着哭嗝点头。
下一秒全王二人向导演确认演员已准备妥当。全炁抬手用破旧的棉袄擦干脸上的鼻涕和泪水,抱起放在地上的柴堆。
导演一声“Action”,全炁立刻止住哭嗝,按照父母的教导跳进水里找鞋子。那双小短腿泡在飘着浮冰,没过膝盖的水里有好几分钟,找鞋时摔一跤,上水时又摔一跤。穿上湿鞋子一直往前走,导演不喊停他便不停下来,就像个真正在农村里吃惯苦的孩子。
导演一喊停,全炁忘了扔掉手上的赘物,抱着一堆硌手的枝枝条条就开哭。王奇冲上前脱掉他的湿裤子和鞋子,拿厚重的毛毯裹住他。全仲焉一早生好火堆,接过全炁往火堆上凑,把一瓶热好的牛奶塞到孩子手里。
余有年关掉视频脑子仍嗡嗡作响,全是全炁宏亮的哭声。明天没有戏,余有年又找了全炁其它作品的花絮来看,即使都是文艺片,磕磕碰碰的情况仍然会发生。全仲焉和王奇似乎只陪伴全炁到中学,便没再在片场出现过。没有了父母的陪伴与监督,全炁也没有对工作有半分松懈,反而更加严以律己。
要说全炁的父母苛刻,余有年的父母也可以算得上“苛刻”。余有年记得小时候第一颗糖是余添和何文教他骗回来的。四岁的余有年被父母故意留了一头长发,雌雄莫辨,正是馋零食的年纪,看见小区里的一个小女孩有糖吃便问何文要糖。
何文指著女孩说:“她有,你找她要去。”
余添抱起余有年循循恶诱:“你去跟她说,你有一个洋娃娃,要用洋娃娃跟她换一颗糖。可是你的娃娃在家,让她先给你糖你再回家给她拿娃娃。”
余有年勾住自己的长头发在手里把玩着:“我没有洋娃娃啊。”
别说洋娃娃,余有年连一个可以上学用的书包都没有,不是因为没钱买,而是因为他根本没上幼稚园。
何文有着好看的五官但表情骇人,她打开那张仿佛能飞出蛾子的嘴巴:“你表妹不是有一个嘛,她这周末来玩。”
后来余有年在小学里才学会“拆东墙补西墙”这个短语。他的第一颗糖就是这么来的。他得感谢余添和何文没让他小时候因为吃糖过多而蛀牙,并且传授了“十八般武艺”给他。父母对他的苛刻,主要体现在如果他没骗到好心人的捐献,或是偷到旅客的昂贵饰品,那他就得听着肚子发出的鼓声睡觉,直到第二天完成“业绩”。
当他用一个贵妇的戒指向父母换来两只肉包子时,余添会让他吃剩半个包子。他问为什么,何文会说这是中国人的传统,叫“年年有余”。看着那半个包子再一分为二落到余添和何文的肚子里,余有年怀疑如果他父母知道户口本上的名字可以取四个字,他的名字就会变成“余有年年”。
第6章 垃圾循环利用
6.3
穿了蓝黑色睡衣的天空悠悠地翻了个身,露出白肚皮。
余有年把埋在被子里的脸露出来。像是他这种非主要人员住的酒店档次要差很多。房间里的空调无法运作,跟前台说了很多遍还是没有人来修,也不让换房间,还不如开窗凉爽些。他闻到窗外雨水的味道,雨下得小肉眼看不到,没什么声响。他走到窗边往楼下看,地面湿漉漉的,伸手出窗外被雨淋到才确信是下雨了。同房的人还在睡,余有年轻手轻脚穿上衣服出门。
早上除了大众交通工具和早餐店能见到人龙,在医院放眼望去也是密密麻麻的脑袋。病患家属你提保温壸我提外卖餐盒,前胸挤后背地赶着来送餐。只有这个时候能让人觉得医院不是一个判定人生死的地方。
余有年吃着香甜软绵的糯米卷,走到医院的楼层指引牌前搜寻了一会儿,转身挤进升降机。
这会儿是探病时间,他大模大样混进病房里蹲在角落,吃完糯米卷,又从冒着烟的透明塑料袋里掏出一个菜肉包。这一层全是同一种重疾的病房,余有年挑的这一间是全层里唯一有小孩的。那小姑娘大概七八岁左右,脸色异常蜡黄,但笑起来时像一头丛林间钻出来的小鹿,与其他同病房的一脸死气沉沉的病人截然不同。那姑娘一边吃着母亲带来的清淡早餐,一边瞟向余有年,似乎只有她一个人发现了这个角落里的不速之客。
余有年与她相视,咬下一口包子用舌头顶到上牙龈与嘴唇皮之间,龇起下排牙齿,活像只猩猩,把姑娘给逗笑了。姑娘一口粥呛得咳嗽连连,吓得母亲上前抚背。姑娘却仰头把剩下的粥全倒进嘴里,催促母亲去清洗餐具。她的眼神明目张胆地驱赶着母亲,待母亲走后立刻转头朝余有年招了招手。
陌生人走到面前,姑娘谨慎地环视一周,见没有人注意到她,便用瘦得像枝条的手拢著嘴,小声问陌生人:“你是鬼吗?”
余有年把塞在牙龈前的包勾下来吃掉:“你有见过鬼吃包子的吗?”
是人是鬼对姑娘来说都不重要,只见她盯着余有年手里的肉馅包子咽口水。余有年问:“你能吃吗?”
娘姑舔著嘴唇说:“不好消化,不能吃。”
余有年坐到床边,把没吃过的半边包子掰下来递给姑娘。姑娘大口一张,吃得像刚刚没喝过粥一样。
“你还真敢吃啊!”余有年把包子抢回来,“不怕死啊你。”
姑娘的脸被包子撑起一个小球,她边咀嚼边说:“死就死呗,别太痛就好啦。”
余有年戳了戳她软弹的脸蛋:“你知道什么是‘死’啊?”
姑娘朝余有年摊开手掌想要包子:“我妈妈等会儿就要回来啦。”见余有年没动作,包子不得手,她转换策略:“我回答了你就给我可以吗?就吃一口。”
余有年不置可否。姑娘舔了舔残留着包子咸味的嘴唇皮说:“你肯定也知道的,就跟垃圾循环利用一样,这次我的身体太垃圾了,死了重新造一个好一点的,下次就可以活久一点啦。”
“久一点是多久?”
“唔,比这一次久一点吧。”
余有年离开病房的时候刚好跟姑娘的母亲擦身而过。紧接着姑娘母亲的惊呼响彻病房:“思思你在吃什么!”
常青和牛壮壮道别那场戏重拍的那天早上,全炁还有另一场戏要拍。余有年跟着全炁的车先去了对方拍摄场地。这几天一直下著毛毛雨,不到需要打伞的程度,但在露天地方呆久了还是会沾湿一身。有点烦人,但又无法控制。全炁的脚似乎没前些天闷雨时那么严重,但还是有点不利索。小乔时刻准备着,一有情况就当人拐杖。
全炁那一场戏很简单,在校园里绕操场骑自行车。余有年蹲在一旁看,离得有点距离,听不见那人跟助理在谈论什么,只见小乔好像有点焦躁地跺脚,全炁只摇摇头又上车准备开拍。
操场最小一圈跑道是400米。自行车经过时带起风,绿的黄的小草摇摇曳曳,摆着手在给人打气。
两个轮子转啊转地转到离余有年最近的地方。全炁原本踩得好好的,倏忽脚踩空,车身剧烈摇晃,身子无法找回平衡,“啪嚓”,连人到车歪倒到地上。车轮子延惯性继续转着,余有年上前一步扶起全炁。后者淡淡道谢,虚张十指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拉起倒在地上的车,一蹬,骑车到导演指定的地方重新拍摄。
一圈,两圈,十圈,全炁仿佛不要命地一直踩。
余有年其实从一开始就知道,那人对演戏持有近乎偏执的心态,否则在发现他占卜骗钱的当下就应该报警抓人。余有年的视线追着操场上亡命骑车绕圈的人。
雨停了,白云间露出一条蓝缝。
他也曾经这样拼尽全力过。那一次他已经饿了一天一夜,蹲在一家面食餐馆前走不动了。身兼厨子的老板出来喘一口气,看见瑟缩在门口的余有年。
“喂,你爸上次吃了我的面没给钱就走了。”
余有年连眼皮都抬不起来了,憋足气才说:“巧了,我也想知道他们在哪儿。”
这会儿余添和何文已经到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境界,消失三四天是常有的事。余有年学会一旦见不着人,就把家里的余粮分成几天份来吃的本领。
老板回店里接了个外卖单子,做好后提着袋子出来,看见门口还蹲著个瘦皮猴。刚好把烟抽完的外卖店员上前想接过外卖,却被老板拦住。老板把外卖伸到余有年眼前:“十分钟内把这外卖送了,回来给你做一份一模一样的,不收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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