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啥不来?”维恩理直气壮地看着他,安塞尔张张嘴,犹豫了一下,低声笑起来:“因为头疼啊……”
维恩也忍不住笑了,安塞尔说得很委婉,不过作为当事人,他当然知道安塞尔指的是什么。
昨天晚上他可能有些吃味,一时冲动将安塞尔按在马车里,正亲在兴头上,马车颠簸了一下,他一头撞上了木框,一声闷响让两个人都愣住了。
安塞尔失焦的眼神慢慢落回维恩身上,敞开的衬衫领口能看到护身符随着呼吸上下起伏,他愣了一下,好像突然回过神,挣扎着坐起来扳过维恩的脸仔细查看。
维恩也从刚刚的迷乱中清醒过来,看着他红红的嘴唇与脖子,看着他雾气蒙蒙的眼睛,有些愧疚起来,如果安塞尔不拒绝的话,难道自己就真的准备在这样狭窄拥挤的车厢里,在回庄园的短短路程上,匆匆忙忙地与他做到最后吗?
而且以维恩对安塞尔的了解,此时的纵容可能只是一时的心软,并不代表着什么。更何况从上一世两个人在床上大眼瞪小眼的经历来看,安塞尔对这方面也就是有所耳闻的程度,根本没有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的意识。
维恩胡思乱想一通,感觉身上的热度慢慢消退。安塞尔检查他没有什么问题,松了一口气,突然莫名地笑了起来。
维恩也自嘲地笑了一下,方才粗鲁失礼的亲吻和不够体面的抚摸,粗重的喘息和压抑在胸腔内的低吼,仿佛退回野兽般野蛮与低级,怎么想也不是安塞尔会喜欢的。
他正失落,安塞尔已经微笑着靠过来,小心地避开维恩背上的伤口,轻轻搂住,然后慢慢收紧,将他整个人满满地抱在怀里。
维恩也小心地把他的衣服拉好,然后试探性地拥抱回去,渐渐用力,直到对方淡淡的气息将自己包裹,才低下头,虔诚地在他头发上落下一吻。
安塞尔说过他最喜欢拥抱,喜欢这种不留余地的紧紧的拥抱。维恩好像现在也有点明白他的感觉了。
通过紧贴的的胸膛,维恩能听到对方强健有力的心跳,他本来因为伤心失落而缩得紧巴巴的心脏随着拥抱的加深,慢慢丰润起来。他们拥抱着,心跳也慢慢趋于同一个频率,安塞尔的心情顺着心跳速率慢慢传给维恩,让他也平静安宁下来。
两颗心跳动,却好像只能听见一个声音。
平稳,有力。
扑通。
这一声在维恩的神经上被无限放大,他颤抖了一下,猛地抱紧安塞尔,好像在梦境中突然一脚踩空,这本来是上一世常做的噩梦,可现在他却没有失重的坠落感,有的只是无尽的安心与平静。
第28章 维恩(二十八)
维恩蹲在茶几边, 将新鲜的牛奶缓缓注入盛着红茶的白瓷茶杯里,然后站起身准备侍立一旁。
安塞尔坐在长沙发上,笑着用手掌轻轻拍了拍皮质坐垫。维恩有些犹豫着坐过去, 你要说他自然, 他腰挺得笔直的, 双手放在并拢的大腿上, 眼神游离, 可你要说他拘谨, 明明长沙发有那么多的空间, 他还是非要贴着安塞尔坐,两个人的肩膀擦着肩膀。
安塞尔有些哭笑不得,似乎能幻视维恩身后摆动的尾巴, 他没有挪动一下, 隔开礼貌的社交距离,反而肩膀靠上, 将整个人的重心都移过去。 “维恩。”
正心猿意马的维恩听到安塞尔喊他, 连忙转头,就看见安塞尔靠在肩膀上抬眼看着他, 然后举起手向他的脖子伸去。 维恩以为他想接吻, 于是很自然地揽住他的腰,另一只手抚过他的胸膛向上停在后颈处摩挲, 闭着眼睛低头吻了上去。
嘴唇擦过安塞尔的嘴角,划过脸颊, 落在了下颌, 发间的香水味包裹在鼻尖, 两个人同时发出一声“嗯?”,好像都很疑惑。
安塞尔从维恩的领子里取出一片山茶花瓣, 捏在指尖,眼里带笑地看着他。维恩脸几乎瞬间就红了,或许还有人记得,这是自然而然的,并不代表着他内心的真实态度,但在别人看来这副害羞的模样比开得正旺的粉色山茶还娇艳。
“你怎么和珍珠一样,去我的花丛里打滚了吗?”安塞尔没有怪他,反而笑意盈盈地凑到维恩领子边嗅闻了一下,一本正经地开口:“这是从中国引进的新品种,在院子里试种的,你觉得好闻吗,加进香水里如何?”
维恩心虚地笑了两声,原来是试种的新品种,那还是不要告诉安塞尔刚刚起冲突时压倒了一片的事吧。
安塞尔笑容有些愣住,不敢置信地看着维恩:“真打滚了?”他转头看向窗户,试图从那里看到后门花架的情况。
维恩连连摇手,纠结着要不要将金骚扰梅林的事告诉安塞尔,可转念一想还是算了,自己这么做,安塞尔一定会严肃处理,偏偏梅林的工作又需要不停地往返庄园与市中心,到时候就怕失去经济来源的金更像一个滚刀肉,做出什么报复的举动。
安塞尔叹了一口气,语气温和严厉:“这次就算了,记得给福伯道歉。”福伯是庄园的老花匠,从安塞尔爷爷掌权时就在庄园了,偶尔安塞尔想给维恩采些花,都要被说几句。不过他种花确实是一把好手,好像能听到花草说话一样,这几年管不住大面积的花园了,便尝试着种些国外的新品种或者自己改良。要是让一生未娶的福伯知道自己当作孩子的花被糟蹋了,是要气得跳脚的。
维恩点点头,有些苦恼,安塞尔随手拿起摆盘的欧芹绕着维恩的中指围了一圈,然后掐去多余的,将茎杆放在茶几边缘。
“您……您这是在干什么呀?”维恩自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之所以问是因为不敢相信,毕竟上一世自己都没有这个待遇。
安塞尔喝了一大口奶茶,将这个话题轻描淡写地带过:“对了,你上次说你小时候住的房子已经卖了,那庄园放假的时候,你怎么回家?”
安塞尔的语气好像有些担心,维恩老实交代:“我去姐姐家。姐姐姐夫对我都很好。”要是上一世十八岁的维恩估计还要加上一句他们很相爱,可是现在他却说不出来。
他还记得当时姐姐要把女儿嫁给一个鳏夫,换取嫁妆给生病的儿子买传说中的灵药。他听说了,怕磨破皮鞋底,一路光脚从庄园跑回去,硬是把接亲的人统统关在门外,小侄女奈奈躲在他的身后,泪眼汪汪的。
“这本来是喜事,你为什么非要闹?”姐姐满脸通红,一是气的,二是觉得在邻居面前丢脸了,劈头盖脸就是打。
维恩被打得睁不开眼睛,还梗着脖子,口不择言:“你这是喜事吗?那个鳏夫都能当奈奈的爸爸了!你这是嫁女儿吗?你是卖女儿!卖女儿养儿子!”
他叫得又急又响,姐姐一下愣住了,手停在空中。维恩以为她被说动了,睁开眼,却看到姐姐眼神十分疑惑,嘴唇翕动,轻轻吐出了几个字:“可爸妈不就是这样吗?”
维恩突然浑身冰凉。姐姐脸上的泼辣与精明在这一刻都消失不见,她满脸迷茫好像回到了十四岁那个黑黑的小屋,她拥抱了弟弟,然后放下剪刀走了出去。
可她又似乎一辈子也没有从那里走出去过。
维恩一直觉得,虽然姐夫比姐姐大十一岁,但他们两个很相爱,所以也一直下意识地忽视了这段婚姻真正开始的原因。
是我?
不对。
是压迫。剥削。是劳动的异化,榨干一个活人身上所有的价值。
“钱我来想办法。”维恩颤抖着,“你让他们都回去!奈奈不嫁!”维恩的目光落到背对着他们坐在餐桌旁捂着脸的姐夫身上,对方断了一条手臂的背影也在颤抖。他们都知道维恩在硬撑,他已经为了这个家借了一圈钱了,再也借不到了。
”让他们回去!!”维恩很生气却不知道对谁生气,只好抄起一旁的铁棍猛砸墙壁。屋外一下安静了,人群一哄而散。
维恩好像脱力了一样跪在地上,紧紧抱着吓哭了的奈奈。姐姐就那么静静地站着,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许久之后,干涸的眼睛里才落下了一小滴泪水,甚至都没流到下巴就□□燥的皮肤吸收了。
或许那一刻,她也希望自己十四岁的时候有一个这样的舅舅吧。
“把姐姐接过来的事你想好了吗,要不要写信回去问问?”
安塞尔顿了一下,看向维恩,似乎有些拿不准他家里有没有人识字。“我给你放一天假,你回去一趟也行。”维恩连忙点头,擦擦眼角的泪水,嘶哑着开口:“姐夫识点字,我给他写。”
安塞尔以为他受委屈了,眉头微微皱起:“你姐夫是什么样的人?”
维恩听出他误会了,赶紧解释:“他很好,力气大,人也老实,比我大十七岁,现在在一个机械厂当工人。”维恩说得很真诚,安塞尔才缓缓点头。
“我最近可能有些生意上的事要忙,你先写着,商量好了我和你一起去姐姐家一趟。”
安塞尔跟着喊姐姐,让维恩有些不自在,就好像自己用沾满泥巴的手摸了一下洁白的桌布一样,他讪讪道:“您一个显赫的贵族怎么能跟着我喊姐姐……”
“嗯。”安塞尔不冷不淡地从鼻腔里发出声音,他梳起头发的那一侧正好对着维恩,维恩能清晰地看到他光洁的脸庞,笔直的下颌和小巧的耳朵,自然也注意到他不爽地微微咬了一下后槽牙。
”我哪里让你不满了吗?”安塞尔咬下一口脆脆的青芒条,垂着眼睛,声音低沉,但还算温和。
维恩呆呆地摇头,安塞尔拍拍他的脸,笑着起身,走到桌前,拿起一张地图:“你不是一直说想在生意上帮我吗?现在正好有个问题我拿不定主意。”
维恩立马坐端正:“是有新的货源了吗?香水还是布料?”
安塞尔将地图递给他,维恩接过来一看,上面用红墨水加重了三条航线,两个西印,一个美洲。
“这么重要的东西问我吗?”维恩不太懂地图,但是几个终点维恩可太熟悉了,这张图上一世安塞尔挂在书房里快一个月,最后才拿了主意。
“只是问一问,还没有定。”安塞尔很理智。
维恩认真地看着。如果说刚刚维恩说出香水和布料时,安塞尔只是有些惊讶的话,现在眼里全是赞赏与欣慰。
“我想知道少爷现在是怎么想的。”维恩放下地图,仰头看着安塞尔。 安塞尔沉吟了一会,将下午茶全部推开,侧身坐在茶几上,用手指点了点西印中间那条路:“这条怎么样?物美价廉。香料园和威廉的驻守地很接近,等他回去了还可以帮我照看一下生意。而且这个航道是老航道了,安全可靠不说,运输费用也不算很高。”
“嗯……”维恩一听有威廉就知道是上一世选的那条,露出很灿烂的笑容:“这么多好处吗?”
如果是平时确实安全可靠,但前世正好碰上了沿岸土著作乱。这件事,维恩一开始也不知道,因为安塞尔只说是起了冲突,过去看一眼。不过他也察觉到当时安塞尔的情绪不太对,沉默了一会竟然近乎撒娇地从背后搂着他,声音闷闷不乐:“你真的不能陪我去吗?”维恩说姐姐生病了,实在走不开。安塞尔就没有再提过。
现在想想,安塞尔可能是有些害怕的,但维恩的回答反而一下让他清醒了,怎么能带自己的恋人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可他没想到,这次分别,却将两个人都推进了各自的深渊。
还是后来维恩才听说,一共十艘货船,被击沉了八艘,扣了两艘。安塞尔赶过去交涉了好久,对方才肯放行。但是等安塞尔登上一旁的帆船,看着货船起锚远航时,几声炮响几乎要震碎他的灵魂。
他眼睁睁地看着两艘货船带着价值连城的香料和刚刚登上去的新老船员,他们中还有是在当地招募的年轻人,一同沉没。
安塞尔一下喘不上气来,脸色苍白,在滚滚浓烟与熊熊火焰中吐出一大口血,将领口与手套全部染红,他摇摇晃晃勉强靠着船舷才稳住身子,失魂落魄,几乎维持不了往日的体面与自持。
这几炮结束,也就宣告了有几百年历史的艾姆霍兹家族在他的手上破产了。可相比金钱上的损失,安塞尔更不能接受的是:如果不是他的介入,船上五十多名优秀的船员本可以接受遣送,活着回到英国。这不是简单的一个数字,而是一个又一个活生生的人,他们挨个从他身边走过和他拥抱,因为信任他,才会在亲眼看见同伴丧生的情况下还敢在土著的围视之中登船。
维恩那段时间给他写的信都被扣下了,可就算没有被扣下,安塞尔也没有办法回复。他忧惧成疾,在七千多公里外的西印大病一场,差点丢了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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