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信件上的日期看来,安塞尔竟然在他们刚来庄园的那个星期便写信到他们老家询问情况。而对方的回复也很及时,也就是说他们刚到一个月,底细就被安塞尔摸清,之后便是陪他们演的戏罢了。 灌酒浓茶,这些都是乔治做的,他或许是被骗了,认为这样姐姐就有机会照顾安塞尔,从而产生感情,但指使他的哥哥和母亲却是抱着杀人的心,他们明知道安塞尔小时候身体很差,尤其是心肺功能上。
安塞尔并没有因此动怒,或者他竟然有些理解这个继承权对他们的诱惑。直到乔治的手脚动到谢诺夫身上,导致维恩为了保护他险些丧命,乔治也吓坏了,突然意识到这两个家伙的险恶用心,默默划开界限,不愿意再替他们做事。
安塞尔回去之后找了个借口,停了他们一家的资金供应,他可没有宽容到再给他们钱杀自己。乔治开始天天装死,本只好自己行动。安塞尔接到消息,他私下里联系上了本地的野蛮势力,从此,但凡出门,安塞尔的西装下面都藏着一个枪袋。
“那天看见你和那群人打架,我真的以为是本的人,以为又连累了你。”安塞尔将滚烫的脸贴在维恩的手背上,长长的睫毛轻轻划过。
“你可以和我解释啊……”维恩一时有些消化不了,原来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发生了这么多。他以为安塞尔温温柔柔与世无争,可是一切又都在这个男人的掌握之中。
“对不起……是我没有考虑周全。”安塞尔很坦率地道歉,其实维恩也知道他怎么想的,他想钓大鱼,想借此机会把庄园肃清,这种情况下自己离他远一点,反而不用束手束脚。
“奥利其实是母亲的人……”安塞尔斟酌了一下,又说出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他一直在向沃蕾小姐传递我的消息,看了什么书,弹了什么曲子,去哪里,吃什么……我不在意,他毕竟陪我去法国去了九年。”
维恩眼里浮现奥利笑眯眯的模样,还有被瓷片划破手之前那句近乎叹息的话:“羡慕你傻。”奥利有在自己试图远离安塞尔的生活日常,将一切转交给维恩。
维恩垂着眼睛想些什么,安塞尔压低声音:“你觉得母亲知道多少?” 维恩惊讶地看向安塞尔透亮的琥珀色眼眸,里面的神采黯淡,瞳仁颤抖。维恩连忙托住他的脸,并将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口:“夫人一定也是被蒙骗了,她怎么会害您?她很爱您。”
虽然两世夫人都不支持维恩与安塞尔在一起,但都是明面上的为难,从未在背地里耍手段。而且他十岁失去双亲,拿着母亲的信投靠庄园,夫人竟然也愿意收留一个普通仆人的孩子,要知道那个时候他基本上干不了什么活,还粗鲁不堪,一身毛病。
夫人给他最初的尊重,他打水洗衣服,便能得到食物,不用讨价还价听人数落。
他刚到庄园的时候,夫人还是一个喜欢穿亮色衣服的美丽女人,天天因为思念离家的丈夫和儿子在窗口垂泪。维恩路过发现窗口的树上挂着一条粉色的手帕,便爬了上去,取下手帕,挂在窗户的钩子上。
树很高,维恩几次差点掉下去,手帕挂在窗户上好几天,亮丽的粉色和灰白的墙壁形成鲜明的对比,维恩每次路过都会抬头看,看好久,内心也悲伤起来,直到一天,手帕消失了。维恩好奇地再次爬上树顶,窗台上放着三个小碗,盖着盖子,里面是新鲜的牛奶,坚果和熟鸡肉。或许夫人是将他当作路过的野猫或者松鼠。
维恩爬上窗台,坐着慢慢地吃着,摆着双腿,看着下面忙忙碌碌的人们和远处升起的炊烟。
夫人是和安塞尔一样温柔的人,只是后来脸色越来越冷淡,脾气越来越凶,维恩在窗台上吃了好几次东西,夫人似乎是害怕惊走了他,当他在外面的时候从来没有打开过窗户。偶尔夫人会把这只小动物当作唯一可以倾诉的对象,总是絮絮叨叨地说些什么。
维恩边吃边听,直到有一天夫人从宴会回来喝多了,哭着靠在窗户上说自己孤儿寡母,被人觊觎,只有坚强狠辣起来,才可以守住家业。
维恩听她哭得凄惨,慌了神,顺着树滑了下去,在落地的时候还因为匆忙崴了脚。后来好久维恩都不敢上去,窗台上的食物每天更新,最后树上又挂了一条粉色的手帕。维恩心里说不出的难受,都不敢再走这条路。
所以哪怕现在夫人很凶,维恩也不在意,他心里始终记着风里飘动的粉色手帕。他爱艾姆霍兹,上一世如果可以他也不想离开这里。
“少爷……”维恩搂住安塞尔,情不自禁地亲吻他的发丝:“我知道你现在很难受,但您和夫人谈谈好吗?不要在心里怀疑她……”
安塞尔闭上眼睛,点点头,将脸贴在维恩的胸口,感受着里面有力的心跳。
“今天入夜前,一切都会结束。”安塞尔轻轻开口,没有厌倦,没有烦躁,还是一如既往的冷静坚定。
第37章 维恩(三十七)
今天的庄园格外安静。仆人们似乎都意识到不同寻常的事将要发生, 一个个小心翼翼地干着活,也不说话,尽可能将动静降到最低。
希金斯用完早餐之后, 威廉特意来了一趟, 将他送去大使馆确认身份, 办理手续。临上马车, 威廉俯身在维恩耳边轻声问道:“怎么样了?”
维恩摇摇头, 眼神有些无奈:“二楼会客厅的门已经关了一早上了, 还不知道。”
威廉抬头看看禁闭的窗户, 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忧虑,低下头反而安慰起了维恩:“没事的,安会处理好的。”
维恩浅笑了一下, 迎着阳光眯起眼睛, 黑色的睫毛被染成金色,里面是一汪绿色深潭。威廉挑挑眉, 莫名耐心地等维恩接话。
马车帘子被掀起, 希金斯露出含笑的眼睛,用法语询问:“维恩先生, 你要不要同我一起去?” “走吗?带你出去转转。”威廉也发出邀请, 靠在马车车框上,红发在温暖的风中轻轻飘动。
维恩摇摇头, 背起双手,退后几步, 为马车前进让出道路。虽然他帮不上忙, 但他还是希望能在安塞尔从会客厅走出来的时候第一时间出现在他的面前。
目送着马车远去, 维恩的眼睛好像也被扬起的灰尘蒙住。他回头看着下方的巨大的圆形仿佛箭靶一般的艾姆霍兹庄园,心中突然升起一种荒谬的感觉。
他听说艾姆霍兹男爵对夫人一见钟情是在一次猎场上, 那个时候她穿着淡黄色套装,栗金色的长卷发编在身后,缓缓拉开弓弦,拉半满,脸上带着笑容,好像太阳落在了地上化作妙龄少女。
手指松,箭离弦。
带着长长羽毛拖尾的箭矢正中靶心,也将她的后半生钉死在了艾姆霍兹庄园。
她的家族,她的信仰和她本身的自尊纠缠着逼迫她从一个开朗少女变成一个冷面妇人。
命运的箭矢又何止将她一个人的灵魂钉死在这片圆形的土地上?
安塞尔生病的那几年,他总是钻进被子里,替恋人捂手捂脚。如果安塞尔精神好,便会给他讲故事。他听过最多的故事,就是灯神。
灯神拥有无限的魔力,能帮不同的人实现愿望,却始终不得自由。
灯神躲在神灯里说:“我的灵魂被困死在这片雾蒙蒙的世界,哪怕肉身能离开片刻,又被灰雾中的祈愿唤回。我不得自由。”
每到这个时候,安塞尔的声音都有些怪异,引得维恩伸手去摸摸他的眼睛。安塞尔停下讲述,低头亲一下维恩的鼻尖,温柔地笑笑:“怎么了?”
“我也想许愿。”维恩有一次终于说了出来。
安塞尔愣了一下,以为他遇到了什么问题,连忙关切地问:“怎么了吗?”
“我许愿让他恢复自由。”维恩钻到安塞尔怀里,暖烘烘的,略带些汗湿,淡淡的香气让他一靠近就有些困了。
安塞尔没有反应过来,维恩又拱了几下,将他以一个舒服的姿势抱在怀里,然后拉好被子,困得含糊不清:“不对,在那之前,得先让他把你的病治好。”
维恩迷迷糊糊的,听见安塞尔搂住他的头干巴巴地开口:“他没有办法不承担起责任,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维恩搞不懂灯神在想什么,但还是顺着安塞尔说:“那我许愿,他可以对自己许愿。这样至少他就不会偷偷哭了。”
“什么?”
“你听到了。”维恩温柔地收紧手臂,安塞尔被几个轻柔的吻烫得颤抖了一下,然后搂紧维恩,慢慢呼出一口气,偷笑了起来。
他转身回到庄园,正好碰到奥利拎着箱子从楼上下来,维恩快走几步,帮忙接到地上:“不和少爷说一声就走吗?”
奥利笑眯眯地拍拍他的肩膀:“又不是再也不见了,我改天单独来一趟,好好道别。”
维恩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奥利回抱回去,语气有些感伤:“以后就交给你了……”
维恩没有回答。 安塞尔给他解释了枪的问题,他也好像接受了一般抱住他,只是心里模模糊糊知道这一次的争执并不仅仅是因为枪。
他们之间的差距就像鸿沟,如果无法跨过去,他可笑的尊严就会不停地作怪。他并不想自己的爱情中有无止境的争吵与妥协,这些似乎光想想就会觉得精疲力尽,那个时候你对面的将不是你的爱人,而是一个不断吞噬着你的耐心与精力的恶魔。
就像安塞尔上一世分手前和他说的一样:“一段关系的美好在于能从中汲取希望与力量,如果我们的关系只能让你痛苦疲惫,不如早点结束对自己的折磨。” 维恩做不到,或许安塞尔也做不到,但他无处得知。他只知道自己将安塞尔的爱当做药,却病得更重了。
“我也不想再当仆人了……”维恩闷闷地开口,奥利没有听清,呆呆地“啊”了一声,维恩松开手,笑着看着他,好像什么也没说:“保重。”
奥利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维恩婴儿般的绿眸里那层懵懂的雾淡了很多,眉头也总是微微皱着,不再像往常那样开心。
重生以来的喜悦和记忆带来的红利会随着时间慢慢减少,他依旧会被这个时代的骄子甩在身后,不过好在他现在意识到了。
“够了!”一直沉默着不说话的沃蕾突然攥着拳头起身提高声音。
她看着扑在艾姆霍兹夫人膝盖上大声哭诉求饶的母亲和亲弟弟,脸烧得通红,眼泪止不住地滚落下来:“够了,还嫌不够丢人吗?”
乔治坐在她身后的椅子上,垂着头,一声不吭。
安塞尔穿着长长的收腰黑色风衣,头发被素白的丝带束在脑后,看上去干练优雅。
安塞尔为她倒了一杯红茶,沃蕾接过来,却因为手抖,茶水全撒在白色的长裙上。
现在安塞尔只是说让他们离开庄园,就不追究盗窃的责任。可沃蕾心知肚明,盗窃只是他们种种罪行之中最微不足道的,他们竟然想要谋害大英的男爵继承人,而且那场坠马事故同样将大英的上校、男爵以及伯爵继承人置于危险之中。
安塞尔明明已经宽容至此了,竟然还不满足。沃蕾红着眼睛,将茶杯底剩下的那点水喝掉:“我们会离开的。”
安塞尔看着她,叹了一口气:“我之前答应过你,会支付你的嫁妆,这句承诺依旧有效。”
“感谢您的仁慈。”沃蕾提起裙摆,弯腰行了个礼,或许因为抽泣,锁骨更加明显,让她整个人看上去又瘦弱了不少。“只恳求您,将这份承诺换成微薄的钱财,好使我们一家在找到营生之前不至于露宿街头。”
“我会的。”安塞尔点点头,“你还可以带走你全部的衣裙礼物随你处置。”
这些东西加起来也有个几百镑,足够他们还一部分债务,沃蕾想再道谢,却哽咽地发不出声音,只能转身拽起还趴在地上的家人,乔治过来帮她,四个人失魂落魄地出去。
艾姆霍兹夫人有些于心不忍,轻轻开口:“他们欠了多少钱?”
安塞尔从椅子上拿起那个文件袋,方才他从里面拿出了爱丁堡那边出示的证明,现在又从里面掏出了几份报告与字条。
安塞尔将这些都递给艾姆霍兹夫人,夫人看了几行神色凝重起来,等全部看完有些仓惶地抬头。
安塞尔无喜无悲地开口:“您知情吗?还是您默许的?”
夫人脸上怒意涌现,猛地起身,“亏我还为他们求情,没想到背地里还想害我们,我要报警把他们都抓起来!”她发完火,好像小孩犯错一样局促不安地看着安塞尔:“我不知情,妈妈怎么会害你呢?我……”
夫人话没有说完,安塞尔已经轻轻地抱住她,似乎从十二岁去法国之后,两人就没有再拥抱过了。
“我相信您。”安塞尔的声音很温柔,好像怕惊扰了难得的温情时刻。
“对不起……”夫人抱紧儿子,“我只是太孤单了,想找个人说说话,我没有想到……”
“我明白的。”安塞尔轻轻拍拍母亲的背,柔声细语,就好像小时候自己被母亲抱在怀里哄一样。
“这么多年辛苦您了,以后可以更多地相信我……”
现实哪像是童话,灯神还是一次次地重蹈覆辙,被名为责任的虚无之烟,拴在神灯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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