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的毛线球从二楼一跃而下,落到一楼,维恩只来得及揪住毛线拖长的尾巴,眼睁睁地看着它不断解开,拉长,在地上滚远,最后在一双黑色的锃亮的皮鞋面前绕了两圈,终于停了下来。
维恩的视线顺着笔直的腿快速上抬,正好和那双惊讶的琥珀色眼睛对上。
维恩愣在那里,手里紧紧攥着红绳的一端,命运的荒谬与不可违逆抓住了他,自己寻找了好久的人竟然出现在这个混乱的大厅,他看着安塞尔消瘦的脸庞,苍白的皮肤,依旧是那种与人世格格不入的超脱气质,如同污泥里出落的洁白的花,心如刀割,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的好。
安塞尔似乎也不知所措,就那么愣在原地。
维恩很不自在地拢了拢衣服,似乎觉得在对方明亮纯粹的眼神下,自己的肮脏丑陋无处遁形。
“咳。”耳边传来一声轻咳,希金斯从身后揽住维恩的腰,脸庞上还带着绯红的醉意,压低声音:“在看什么?”
维恩有些慌张地转头,果然希金斯深色的眸子里全是不高兴,“我只是……”
他说不下去,便又去看安塞尔,却发现对方已经低下头,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动作轻盈优雅地抬起脚尖,跨出红毛线绕的圈,转身走开了。
维恩的心里空了空,一下好像噎住了似的,可是希金斯并不打算这么放过他,依旧用探究的目光盯着他。
维恩没有办法移开视线,就这么看着安塞尔和另一个提着公文包的中年男子小声地交流,对希金斯轻轻开口:“您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吗?”
希金斯看过去,待看清楚之后,露出不屑的笑容:“两个异想天开的人罢了,从别的机器上拆下来个组件,就整天嚷着要造什么存储器,差分机……现在经费不够,又到处拉投资。”
维恩听不懂,趴在栏杆上专注地看着。安塞尔还穿着以前的那套衣服,已经洗得有些脱形,看上去光芒暗淡了不少,但却依旧是那副干净美好的样子。
似乎是和同伴说到什么有趣的事,安塞尔笑了起来,微微扬了扬脸,阳光的脸庞与旁边混乱的人群形成鲜明的对比,正巧映入维恩的眼帘。
维恩在二楼,看着又熟悉又陌生的笑容,心里暖洋洋的,也忍不住笑了,但又怕被别人发现,只能将头埋进自己的胳膊里。
没有人知道,他有多害怕再次见面的时候,对方会是一副颓废的模样,但现在他终于放下心来。
什么差分机,什么存储器,他一点也不懂,但他觉得希金斯这次看走眼了,因为安塞尔一定会成功的。
他笑着,肩膀抖动着,袖子却有些被打湿了。
维恩认出眼前的人就是上一世八年后跟在安塞尔身边的同伴,两个人到处奔波,推广什么所谓的制表机、差分机之类的东西。
维恩不确定自己死掉的时候,这项技术发展到什么地步了,因为离开希金斯之后他攀上的贵族们再没有一个把他带到生意有关的场合上,他不识字,没有接触外界的媒介,什么消息也不知道。
但是他想既然八年后的安塞尔都会觉得有价值的东西,一定是会成功的。
他喊住了门卫,中年男子坐在地上,有些狼狈,安塞尔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讶然,然而还是静静地等着。
“谢谢。”维恩拉起中年男子,男子惊魂未定地道谢。
“查尔斯?”维恩突然开口。
查尔斯有些惊讶,维恩确信自己没有认错人,看向安塞尔,“现在天色已经晚了,不如让查尔斯先住在庄园里,明天白天再商量一下他说的技术有没有价值吧?”
安塞尔点点头,手上还在无意识地把玩那个打孔纸带,查尔斯则是神情复杂地看了维恩一眼。
第64章 维恩(六十四)
罗科轻手轻脚地走进大公府的会客室, 托雷正穿着一身仪仗队的礼服,手上擦着长长的西洋剑,垂着眉眼, 优雅又冷淡。
“殿下, 门口的信我给您一起带进来了。”罗科双手递过来一个信封。
托雷将剑插回剑鞘, 脱下手套接过来, 瞥了一眼信封上漂亮的斜体字署名, 嘴角带上一抹得意的笑容。他用小指指甲划开封口的火漆, 取出里面的卡片, 几片干花顺着他的动作落到地上。
“他不是自命清高着,不跟我出席同一场聚会吗?”托雷嗅了嗅带着清香的客帖,“现在还不是有求于我?”
罗科不敢去窥探信件的来历, 但是见托雷喜上眉梢, 也很机灵地跟着附和。
却不料托雷听了他的话,反而有些不悦地皱起眉头, 罗科一下闭上了嘴, 低着头,不再吭声。
托雷将卡片放回信封, 动作小心地拉开抽屉, 将它压在其他信封之下,深红色地毯上还散落着几点零星的白色的干花瓣, 被高跟皮鞋的走动碾得支离破碎。 做完这一切,托雷才想起来找罗科来有什么事, 转过头, 缓缓开口:“听说你们法院今天上午出事了?”
“是的!”罗科说起这个, 一下惊慌了起来,“就是上一次宴会上提前离席的那个见习法官, 我按照您……”
“我可什么也没教过你。”托雷沉着脸,低声打断。
“是……”罗科结结巴巴地把后面的话都吞了下去,重新在脑海里组织语言:“是他抽到了布鲁托那个案子,都怪他一根筋,判得太重,被被告家属跟踪报复了,腰部中了一刀,我来的时候应该还在医院抢救……”
他说着好像想象出了惨烈的画面,有些软弱地打了个哆嗦。
托雷眯起眼睛,浅灰色的眸子上下打量眼前长相柔和但充满野心的年轻人,不知道在想什么。好一会才咧开嘴露出一个粲然的笑容:“怎么,和你有关系吗?”
罗科惊恐地看着他,腿有些发软。
不过托雷好像对这完全提不起兴趣,轻飘飘地一笔带过:“我不关心这些,倒是之前拖延审判的事做得怎么样了?我答应了他的哥哥给他们两个月的时间收集证据……”
罗科强定心神,刚想回答,却看见托雷身后的房门突然打开,一个威严的中年男人站在那里,一身笔挺的礼服,手里提着一旁的古董花瓶。
他还没来得及提醒,男人已经出手将花瓶砸向托雷,花瓶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托雷反应灵敏地一让,花瓶擦着他的肩膀而过砸在地上。
“父亲!?”托雷头上的冷汗都下来了,这一下要是被砸准了,就算不死也要在医院躺几个月。
“废物东西!我让你和法院的新人打好交道,你呢?只是想着找些天天吹捧你的跟班!”大公胡子都要气得竖起来,“你看看你最近又做了什么事!那些狐朋狗友依我看都被抓走才好,你却把时间精力全花在捞他们身上,还打压不合你心意的新人。”
“那个叫莱昂的各方面都比你要捧的人好。”大公毫不顾忌罗科还在场,就差点名道姓。“你这样,估计罗切斯特家的小子已经笑死了”
罗科脸色一会红一会白,低着头不敢吭声。托雷攥紧拳头一脸不服。
“今天上午法院那边出的事,是你干的吗?”大公咬牙切齿地问道,“那伙人怎么找到住址的?”
托雷不屑地嗤笑一声,心里有七分明白,却没有回头看罗科,只是梗着脖子不回答。
大公恨铁不成钢,还想教训这个不成器的儿子,背后传来柔柔的声音:“大公——”一个和托雷差不大的年轻人抱住大公的胳膊,细长的眼睛轻飘飘地瞥了一眼托雷。
托雷看见他,脸色瞬间比挨骂的时候还要难看,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个了,偏偏自己还承了对方的情:上一次大公动怒的时候,这个青年替他挡了一巴掌。
看见自己的情人,大公的气一下消了不少,揽住青年冷冷地丢下一句:“这次的事你看着处理好。”
说完,大公便转身上楼,留下死一般沉寂的会客室和两个石像一般僵硬的年轻人。
罗科瑟瑟发抖,撞见托雷挨骂和大公府的秘辛,只恨不得能自戳双目,不过现在戳也晚了。
但是托雷表情阴森了一会之后,突然回头看着罗科,似笑非笑地开口:“听说你之前因为喜欢男人,而被家里送去吃药治疗了?”
罗科腿一软,跪在地上,汗水顺着下巴落在地上:“我什么都不知道,殿下,您放过我吧。”
他以为自己要完蛋了,大公的情人竟然是男人,这是在这个社会被认为病态的行为,却不料被托雷一把从地上拽了起来:“你知道为什么你要吃药,而大公不需要吗?”
罗科惊恐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明悟,双手紧紧地握住托雷揪住他领子的手,嘴角克制不住地抖动着。
“因为权力。”托雷灰色的眼睛看不出情绪,浓密的眉毛紧皱着,语气煽动:“你想要成为人上人吗?”
大公的话不仅没有让托雷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反而坚定了对方叛逆的想法——他就要扶着罗科上位,证明给他们看,这个扭曲伪善世界没有什么是公平的,除了权力,别的毫无价值。
罗科也没想到托雷最后还是坚定地选择支持他,扑到这个尊贵之人的脚下虔诚地亲吻着鞋尖。
托雷眼神冷冷的,语气却比眼神更冷:“这种事下次不要出现。”
罗科知道是指他泄露住址这件事,忙不迭地点头。莱昂处处压他一头,在同事中声望也比他好,又知道他的丑事,他一时鬼迷心窍,做了错事。 “不能为我用的剑,就折断好了。”托雷弯起眼睛,露出尖尖的虎牙。
清晨,莱昂捂着腹部,脸色苍白缓缓走出医院,前几天被跟踪到家刺伤之后,很快也接到了法院的停职通知,大致理由是他因为个人原因引起纠纷,遭到投诉,涉嫌贿赂,停职检查。
这个房子还是他在冬星攒了点钱之后和父母合伙买的,然而现在已经不敢继续住了。他伤好了些,自己出院,父母没来接也是因为在忙着搬家的事宜。
他一时有些迷茫,他知道自己被针对了,那么停职之后就将迎来失业。
他家很穷,小时候读不起书,但家里人看他聪明,便砸锅卖铁,省吃俭用,送他去上学。他说他想学法,他还记得父母当时担忧犹豫的神情,不太乐意他选这个专业。但考上法院那天,父母欣喜若狂,逢人便说,脸上的自豪骄傲掩也掩不住。
可现在,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搞砸了,不仅伤害了自己的身体,现在连工作都保不住。他害怕告诉父母,虽然对方不会责怪他,但也会流露出那种我就说你不是这块料的眼神。
他真的选错路了吗?或许吧,但他喜欢。
早晨的阳光不像中午那样温暖,夹着冷冷的风,萧瑟地拉长地上来往的影子。
莱昂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向前走着,突然眼前停下一辆装修豪华的马车。
马车窗帘缓缓掀起,莱昂眯着眼睛愣愣地看着,他的眼镜在之前的意外中碎了,到现在也没配好。
“我说什么来着,人才就要到大公府门前捡,被拒之门外的反而是宝贝。”阳光健气的声音传来,贵族乐呵呵道。
莱昂嘴唇干的起皮,头发如枯草一般,双眼无神,静静地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和之前那个跌跌撞撞,冒冒失失的总是憨笑的年轻人完全不一样。
“上车。”贵族招招手,脸上带着玩味的笑容:“他捧罗科,我捧你。看看究竟这雾都是谁说了算。”
“我不需要人捧。”莱昂冷冷地开口,声音有些嘶哑愤怒:“我是法官,不是戏子。如果闲的没事,非要帮我,我只想请您们的手别伸的太远,保留法律最后的尊严。”
他真的有些生气了,并且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这个时候恐怕托雷在他面前,他也要上去打一拳,当然,他很不擅长打架就对了。
贵族愣了愣,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眼神明亮地看着莱昂,摆正了态度:“莱昂先生,或许我们可以聊聊。我可以帮你取消掉停职处罚,让你直接回去工作,你之前受到的所有针对排挤,我也可以帮你解决。”
“那我需要付出什么?”莱昂已经很熟悉这些贵族的等价交换的理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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