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来,臣一直在搜集能真正扳倒燕家的证据,要他们死得其所,付出代价。臣终于等到,据闻,大理寺已经查清长沙王谋逆案,其中,裴氏与燕家确有牵连,还涉及私铸兵甲,证据确凿,十恶不赦。”
燕知微额头抵着佛前地面,拜的却是当世佛。
“……以此案为由,臣将多年搜集的线索尽数交予陛下。长安世家,罪行南山之竹书不尽,流毒千里,乃是社稷蠹虫。”
“望陛下,为国除害,明正典刑。”
第51章 重行行,生别离
他们走出相府时, 长安满城的烟花正升空。
燕知微仰起头,满眼映着星如雨吹落,盈盈的亮。“陛下, 这是……”
楚明瑱站在他身后, 长身玉立, 声线低沉柔和:“朕吩咐,亥时一到, 就准时放。知微忘了?你曾对朕说过, 想看一场烟火。”
“朕准备了足够放一个时辰的烟花,不能保证完全不重样, 但是热闹是够的。”楚明瑱用了许多心思,此时却轻描淡写, 矜着道,“怎么样, 还可以吧?”
“特别好看。”燕知微的眸底浮现出雀跃的神情, 不像是心思和马蜂窝似的燕相了。
“臣随口许个愿为难陛下, 没想到陛下真的记在心里了。”
说罢, 他高兴的忘乎所以, 从背后扑上来, 环着他的脖子蹭了蹭,十分快活:“知微好喜欢陛下。”
“……咱们回宫中的城楼上, 角度更好。”楚明瑱被他搂着脖子,身体软软地覆在他的背上。
像是依赖, 亦像是占有。
楚明瑱顺势握着他纤长白皙的手臂,如同握住了江山万里, 他笑道:“朕赐给你的府邸离皇宫非常近,走回去吧。”
这一夜, 他们并肩站在城楼上,共看盛世一场烟花。
“陛下,有此功绩,您会在青史中成就不朽。”燕知微明白他将要做什么。
他要做的,无异于重塑一个王朝。
楚明瑱固然可以假装弊病不存在,在他在位期间,问题或许并不会暴露。他死后,哪管洪水滔天。
但他不愿意。
如果他真的能够开启一个盛世,他的名字将成为这座皇都的丰碑,成为未来明君的镜鉴。这是属于他的千秋功业。
他的陛下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只是,他已经陪他走到一段路的尽头了。
“一生这么长,谁知道呢?”
楚明瑱站在城楼上,负手看向满城星落,淡淡笑道,“不是朕想,有些事情就能办成,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无论朕这一生成与败,此刻是真实的。”
楚明瑱的眼底是江山如画,身侧是美人倾城。
这一刻,人生的最巅峰唾手可得。
他甚至以为,一切就将这样持续下去,相伴的日常还有很久很久,久到他们百年后埋入皇陵。
此时的燕知微,眸中凝着烟火长安,想的却是:
“若是此时再不走,我真的会一辈子都离不开他了。”
新年新气象,所有官员放假结束,回归本职。楚明瑱开始有条不紊地处理年前积压的案件。
首先是长沙王谋反一案。
楚明瑱虽然没有明确说过,但是多少有人猜出底细:长沙王本在上一轮清算中脱罪,皇帝没有理由去除掉他这一系,但他们心中有鬼,总是担心会被清算,才觉得自己不得不反。
后来楚明瑱演了一出昏聩自傲的戏码,算是钓鱼执法,诱反了残余乱党。
此案牵连众多,如何处置,极其考验皇帝的执政经验。
先是华庭长公主上书:裴家为协助长沙王谋反,在长安世家中筹集资金,利用裙带姻亲将世家大族绑在一艘船上。
华庭长公主走进朝堂时,挺直着腰,以一份名录开启了自己的政治生涯。
那是与裴家、王家有关的姻亲网络,以及他们的子弟亲属分别在朝堂中担任何等要职。
这份名单虽然收集的都是明面上的事,但是这事儿实在太得罪人,只能由皇亲国戚过手,交给皇帝。
华庭长公主身着朝服,道:“陛下,这是楚氏的王朝,是您的江山。朝堂不能为外姓把持。”
她要谋权力,就得代皇帝侄儿唱白脸,做面子,甚至是代他处理他的身份不方便处理的人。
被她当做投名状的,就是燕家主母张氏。
昔年显耀的张氏,如今家族倾覆,夫君外放,哪里经得住长公主权力的倾轧与算计。
昔年张氏仗着权力欺压比她身份更低的司青鸾。如今,就有比她身份更高的华庭长公主,从更高的维度全方位地摧毁她的一切,名誉、身份、地位、尊严乃至希望。
华庭长公主看着张氏,如同看着她权力的开启钥匙。
她要张氏吐露更多的消息,攀扯出更多的人,掀起一场滔天巨浪。
那不是看着一个人的眼神,她有着隐忍多年的凶猛与冰冷。这就是楚氏的血。
“华庭殿下,您贵为公主,为何不颐养在府,非要污了双手,替陛下做这些得罪人的事情?如此下去,贵妇们可就不愿上您的公主府了。”
“……本宫还缺这些人缘?别惹人发笑。”长公主一袭宫装华服,坐在上首处,却是畅快淋漓地笑着。
“本宫要的,不是在后宅聊时兴的花样子,或者是如何去争夺丈夫的欢心。而是真正的权力。”
“尔等在家宅琐事中汲汲营营,却塑造贤德大方的牌坊,又有什么意思?”
听罢公主的名单,世家勋贵脸色难看,他们早就看明白,当今皇帝就是要打压世家,提拔寒门,甚至还欲将此事交给长公主牵头处理。
皇帝想要把水搅和的越浑越好。
若是他们不反抗,以公主为代表的皇族,清流纯臣、寒门士子、燕地功勋几股势力在朝堂分蛋糕,哪还有世家的份?
可惜,蚍蜉之力,终难撼动大树。
他们还以为,这还是世家有女百家求,是那个世家联合起来反抗,连皇帝都能换的时代。
却不知,经历混乱后,天下早已变天。
散朝之前,楚明瑱甚至漫不经心的说了最后一件事,却差点让整个朝堂都昏过去。
“对了,最近可以开始筹备封后大典了。”
他支着下颌,淡淡笑道:“朕要把燕贵妃立为皇后,诸位爱卿没意见吧。”
陈述句。他压根没给人反驳的空间。
说罢,楚明瑱又干脆利落地散朝,自己脚底抹油,留下一众瞪大了眼睛,半晌没说出话的老臣们。
“还好朕跑得快……”帝王步辇抵达紫宸殿,他没找见小燕。
“回禀陛下,贵妃娘娘没有离开紫宸殿。”守门的太监恭敬说道,“或许,娘娘在哪处乘凉……”
“先别惊动,朕自己去找。”
楚明瑱在殿中行走片刻,抬起头,看见坐在花园里的一棵树上的小燕。
阳光落在燕知微的肩上,他丝发披拂,衣袂飘飘,望向遥远的地方,竟是露出寂寞的神情。
他似乎没有注意到陛下来了。
楚明瑱循着他的视线判断,神情忽然有些变了。
巧合吗?那里是宫门的方向。
“知微。”楚明瑱本能地觉得,他要很快打断这种状态,把他从遥远的彼岸拉回到他的身边。
被惊醒后,燕知微回过神,才露出惊讶的神情:“陛下散朝了?怎么这么早,臣下来给您请安……”
楚明瑱:“朕今日在朝堂上说,要封你为后。”
燕知微似乎有所预料,并没有排斥或者推脱,而是很快答道:“听凭陛下。”
他答应的越干脆,楚明瑱心里就越是空落落的,觉得不安全。
“知微不抗拒了?”
“臣推拒,您就会放弃吗?”
“当然不会。”
“那臣何必矫情,陛下尽做想做之事就好。您对知微那么好,知微不会拒绝的。”
依附君王,这是多容易的一条路。
他不用操心前朝的风雨,只需要呆在宫中貌美如花,等待君王把一切荆棘扫平,再把他捧到高高的枝头,以爱为名的豢养。
久久不飞的鸟,翅膀会退化的。
当他被锦衣玉食养废,羽毛也不再美丽的时候,他难道要依靠君王对往事的回忆,去勉强维持着荣宠吗?
还是,被他当做放置在深宫的一个漂亮的装饰品,随着时岁流逝,眼睁睁地看着君王的爱与激情褪去,留下的唯有公事公办与疲惫厌倦?
燕知微嘴上答应的特别漂亮,心里却冷静地想,哪条路都走不通。
三月,春暖花开。
燕知微为相多年,交上去的线索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皇帝开始清查世家侵占的良田,倒查账目,立“归田法”。
此举,是要用世家大族侵占的田,去安置游民。朝廷没钱买田置民,那就靠抄,抄的越多,就能稳住越多的耕者。
被皇帝当做年货礼包,曾经庞然大物的世家接连倾倒,其中也包括早就破落的燕家。
老燕侯在被召回京的路上暴病,死在黔南。自被长公主放回去时,张氏彻底疯了,夜里和女鬼似的游荡在庭院中,逢人便说有冤魂在索命。家中仆人作鸟兽散,小燕侯因为和裴家勾连最深,现在还在牢里,想来不日就要剥夺爵位处斩。
一切皆是咎由自取。
听到楚明瑱告诉他这个消息时,燕知微并没有报仇的快感,心里是一片如水的平静。
是时候了。
在一个无风无波的春日,长安城的繁花初发,新柳的嫩芽正抽条,一切都是最美好的样子。
楚明瑱散朝后,回到宫中,发现总是在原地等他回来的小燕不见了。
“燕知微——”他第一反应,是不可置信。
但是当他搜过宫中,连小燕的一根漂亮羽毛都没见到,却发现少了几样东西。
燕知微只带走了这七年以来的俸禄,与娘亲的牌位和骨灰。
宫权凤印好端端地放在那里,楚明瑱亲手把钥匙交到了他的手上,却自信他不会离去。
这样的自信,终究只是一意孤行。
楚明瑱很想冷笑出声,却又无力地坐回书桌前,发现在他的砚台下,燕知微压了一封信。
他用小楷抄了一首诗。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
“思君使人老,岁月忽已晚。”
第2卷 君臣终相得
第52章 金陵城,帝王州
正是春日晴方好, 滚滚长江水,目送南归燕。
风帆划过大江,船号声响起。
燕知微站在楼船上, 白衣清扬, 怀中抱着母亲的骨灰, 遥遥望着金陵帝王州的轮廓。
燕知微当年随燕王南征,他聪明好相处, 不但在燕北旧臣中有一群关系颇铁的旧识, 在江南江北也很吃得开,算得上是关系网遍天下。
等到他为相时, 这层好人缘又成为他遍布天南地北的人脉。
可惜燕知微为相时间太短,怕君王猜疑, 没有彻底放开手脚。
倘若他在相位上呆到五年,足以当得起一句“权倾朝野”, 政敌还想以叛乱罪撼动他?天方夜谭。
这些勾心斗角, 都被他抛却在千里之外的长安了。
江宁府离广陵不远, 曾是燕王势力范围。
照理说, 他这般逃出禁宫, 想要摆脱皇帝追踪, 应当去的再远一些:或是锦官城,或是岭南道, 甚至是广州府。
但他的第一站选择回到母亲的故乡,将她的骨灰归葬于金陵。
她在弥留之际, 曾经对他说:“我想要回金陵,再听一首秦淮河上的琴音”。
“庙堂之高, 江湖之远,陛下琐事缠身, 有丰功伟绩等着他实现,可没空捉我回去。”
燕知微心里想着,却在下笔留诗明志时,写下那句“越鸟巢南枝”。如同暗示。
他太了解楚明瑱。帝王骄傲不肯低头,一厢情愿的封后被他这般打脸,震怒之下,帝王根本不欲问他去往何处,估计要气上好一阵子。
燕知微也不怕他知道。他能跑第一次,就跑第二次。楚明瑱抓他回去有何用,是砍了他,还是把他关在天牢里?
他心里想道:“再久些,陛下就明白相见不如怀念的道理了。”
一个曾对大多数他欲提拔重用的寒门士人有恩的前丞相,一个明明不在朝堂,影子却无处不在的幸臣……楚明瑱不会想要留他在身边的。
楚明瑱是一名会冷静权衡弊病得失的君王,他仔细想想就会知晓,如此分开,最是周全体面。
居庙堂之高与处江湖之远,可以相望,却不可相闻。
可以相知,但不可以相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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