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去后院把姑娘们的衣服洗了。”那女人提着她往前走,一面又大力掰过她的下巴,“生得倒是白净,等掌柜的回来了看看,指不定有你的……小蹄子!”
她趁着那女人不防,重重咬上她的手腕,死命推开她,晃晃悠悠地往前跑。
那女人叫骂着,跑上来追她。她不识得路,没头苍蝇一样惊慌失措地乱窜,推开一扇门钹生锈的木门,里面是个露天的小小的院子,一个半大的少年正在劈柴,见到她似是一惊,也听到了后面的骂声,“快点追,别让那贱人跑了。”
那老妇人头晚不知到底给她喝的什么,她头昏,手脚也发软,精疲力竭,根本跑不动了。
后面的人快要追上来了,她想自己大概是完了,那少年却忽然低声冲她道,“你过来。”
她犹自喘着气,只是看着他。那少年皱着眉,两步跑过来抱起她扔进了旁边一个很大的竹筐里,又把筐里的衣服翻上来遮住她,“你不要出声。”
她透过竹筐的缝隙,看见那少年又坐回木凳上开始劈柴,嘈乱的脚步声传来,那女人带着两个壮汉跑过门口,“小录,你看见一个小丫头没有?”
“薛姨,什么丫头?”那少年疑惑地看着她,又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刚听见有人好像往偏门那边跑了,我劈柴没注意,薛姨,要不要我帮忙?”
“死丫头片子。”女人没理会他,骂骂咧咧地往前面追过去,又骂那两个壮汉,“说过多少次了,偏门要锁上要锁上,听不懂人话是吧……”
那少年等他们跑远了,瞅着四处没人,飞快地把她从竹筐里抱出来,“跟我来。”
少年半抱半拖着她,把她从墙壁边一个半人高的破洞硬塞出去,“你跑吧,这不是好地方。”
他半蹲下,又从怀里掏了一个冷掉的馒头给她,“出了巷子一直往右跑,出了城有个净月庵,你要是没地方去,看看姑子愿不愿意收你,总比这里干净。”
她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拉着少年的袖子不放,少年皱眉拽掉她的手,“你快走吧,我会有麻烦的。”
少年的衣角从洞口边消失了,她犹豫了片刻,撑着麻木的双腿,扶着墙壁出了巷子。往右边跑了十来米,又停了下来,她不知道还会遇见些什么,不敢再走了。她在巷子口的茅草堆后面蹲下,看着巷口,眼睛都不敢眨。不知道到底等了多久,饥寒交迫,她终于看到了那个少年的身影,“哥哥。”
“你怎么还没走?”那少年道。
她不知道怎么说,怯生生地又叫了一句哥哥。
“我不会管你的。”他烦躁地挠挠头,“你自己走,别跟着我。”
少年不看她,大步飞快地往前走,她使了吃奶的力气,跌跌撞撞地跟了三条街,少年进了一户破财的宅院,看了她一眼,还是关上了门。
她在门边坐下来,蜷缩着,等到天亮。少年开了门出来,她抬起头,吸了吸鼻子,“哥哥。”
“你赖着我做什么?”少年把她往旁边一推,“你快点走。”
她偏倒在地上,少年拐过巷口看不见了,她揉着膝盖爬起来,追过去,却见少年正站在拐角处。
他很烦躁地叹了口气,“你爹娘呢?”
她摇头。
“你家在哪里?”
还是摇头。
“说话!”
她委屈地哭起来,“我不知道,娘说让我等她,她不见了……”
少年蹲下来,拿袖子粗暴地擦掉她的眼泪,“别哭了。”
然后他拉着她,把她领回了那间宅子。里面有两间破败的青瓦房,他推开其中一间的门,里面有个女人靠在床上,咿咿呀呀地唱着不知名曲子。
“又不清醒了。”少年叹着气,把她拉到女人面前,那女人看见她,眼睛亮起来,拉她的手,她看见女人的手上有大片可怖的烫伤的痕迹,“岚岚……”
又对少年傻笑,也同样叫他,“岚岚……”
“你就在这里和她待着。”少年说,看她望着自己,便道,“我再不去要被骂了,晚上会回来的。灶上有馒头,你饿了拿着吃,也给她拿一个。会生火就热热,不会就吃凉的。”
“我会。”她急忙回答。
少年不知道听没听清,匆匆地走了。
那个女人精神时好时坏,有时清醒一点,问她是谁,大部分时候,都傻笑着哼着曲,看见她就叫岚岚。
“岚岚是谁?”
夜里少年回来了。“我妹妹。”
“那她人呢?”
“死了。”少年漠然道,打开灶上的锅盖,里面还剩了两个馒头,“你没给她吃?”
“吃了一个。”
“你自己没吃?不饿吗?”
她吞了下唾沫,“给哥哥吃。”
少年神情缓和一点,“我吃过了。”
他烧了一点水,把冰冷馒头泡在水里给她。坐在墙边铺着的茅草上,看她狼吞虎咽地吞下去,语气漠然,“我家很穷的,吃了上顿没下顿,养不起闲人。”
“我可以帮你干活的。”她以为少年又要赶她,急忙放下碗,“我吃饱了。”
少年疲惫地闭上眼睛,“真是倒霉,你怎么赖上我了呢?”
她不安地搓动着双手。
“你几岁,有六岁没有?她要是没死,也和你差不多大了。”终于,少年满脸疲惫,探过手揉了揉她的脸,“算了,留着你。从今以后,你就是岚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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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觉得人设矛盾哈,毕竟杀人犯也有小学同学。
第28章
她就这样留了下来,日子久了,从邻里的风言风语中,知道了少年叫聂远录,她顶替了的这个身份自然也该姓聂,聂岚,和祈国太中大夫聂晔同样的姓氏。
床上卧着的女子是聂远录的娘亲,曾是都中的一名歌姬,唤作芸香,生得极美,嗓音更是曼妙。机缘巧合认识了聂晔,又侥幸有了身孕,那聂晔便替她赎了身,将她收作外室。
起初,日子倒还过得,聂晔置了一间宅子安置她们母子,又买了两个奴仆服侍,时常都来探望。没过几年,芸香便又生了个女儿。
但是好景不长,芸香生了孩子还在月内,聂晔的正室便找上门来,领着人大闹一场,将东西全都砸了,扬长而去。
等到夜里,聂晔才来,任芸香哭得梨花带雨,也未多加安慰,只是将她们挪到一处僻静宅子,留了些银两给她,道你且安分些吧,匆匆地又走了。
自那以后,聂晔便再也没有来过。她这时方才知道,聂晔看着风光,却是靠着泰山发迹,他岳丈尚在朝中,他还得事事依仗,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忤了他夫人的意思,如今没有赶尽杀绝,已经是聂夫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结果了。
这样的日子久了,芸香只得把这些年攒下来的体己钱拿来过活。奴仆是再也雇不起了,事事都得自己动手。有一年冬天,雪下得格外早,天寒地冻,没有买碳的银两,芸香去邻里借了捆柴回来烧热水,想给孩子灌个汤婆子取暖。
她烧好了热水,去里屋取汤婆,还没找到,就听见外面孩子哇哇的哭泣声,她急忙出来一看,竟是女儿冷极了,顺着热气踩着木凳往灶上爬,掉进沸水里了。
她顾不得那么多,径直伸手进沸水里抱孩子出来,但是已经晚了,身上被烫得通红,一块完好的地方都没有,芸香的手臂上也布满了水泡。
孩子的哭声惊动了邻里乡亲,有人去叫了聂远录回来,他被芸香送到附近一个穷秀才那里念书。烫成那个样子,自然得去请大夫,可知道他们拿不出钱,没有大夫愿意问诊,聂远录四次打探,寻到聂府去,却被守门的家丁一脚踹了出来。
他记得书上看见过铜钱草可以治烫伤,便去结了冰的泥地上挖,指甲盖都翻了,捣成浆给妹妹满身敷上,也还是没有留住她。
那孩子起先一直哭,渐渐地声音低下去,像只耗子,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然后再也没有出声,她死在了自己三岁那年的冬夜。
芸香自那以后神智就有些不清了,不认识人,手上的烫伤又没有治好,伤处反反复复地化脓。体己钱早用得七零八落,原先她还能做些女红,这样一来,所有的担子都压到了聂远录的身上。芸香原来的小姐妹同情他们娘俩,和老鸨说了情,让聂远录去做些杂役,勉强可以糊口……
也就是在那里,聂远录捡到了她,给了她聂岚的名字。
聂岚在聂家的日子过得很平淡,聂远录每日天不亮就要出门做工,很晚才回来,又就着昏暗的烛火看书,并不太与她说话。
她每日就浣衣做饭,若是芸香发疯便去哄她,又和邻家的妇人学点针线活,收了别人的破衣裳洗洗补补。
她第一次把赚来的铜板给聂远录的时候,他愣了没接。
“是洗衣服的钱。”聂岚不好意思地解释说。
“给我做什么?”
“给哥哥用。”聂岚不安地搓着手指,她想起聂远录那几本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烂得不成样子的书,“哥哥买书看。”
“我这样的人,原本是不配读书的。”聂远录嘲讽地笑了一声。
聂岚想说不是这样,她见过聂远录写在泥地上的字,虽然不认得,但比村头秀才写的还好看,但她动了动嘴唇,什么都没有说出来。聂远录把铜钱又还给她一枚,“自己买糖吃吧。”
日子久了,她有时候会忘了自己是谁,好像她生下来就是聂岚,和神智不清的母亲,还有哥哥一起生活,年复一年,永远也不会有尽头……
直到那天,有人扣开了小院的门,说他们的好日子到了,聂大人要接他们回聂府。她以为聂远录不会愿意,可他却没有分毫犹豫,收拾了不多的行李,便上了马车。只是看着她迟疑了片刻,到最后也还是带上了她。
“你不要漏了马脚。”聂远录道。
“我们为什么要去?”聂岚问,她害怕,她宁愿过贫寒而安定的日子。
“为什么?”聂远录讽刺地一笑,伸手摸了下她衣服上的补丁,“我不想一直过这样的苦日子,我只有这一次机会。”
去了聂府,聂岚才知道,那位聂夫人的父亲去岁就不在了,现在她也去世了,娘家的兄弟也不好再管姐夫家的事,聂大人得意之余,总算想起自己还有两个孩子,便把他们接了回来。但这也许并不是真的有多少的情分在,对聂晔来说,这大概是一种证据,证明他扬眉吐气,不必再看人脸色行事。否则他不会完全不关心他们这些年的处境,不知道站在面前的并不是当年那个女婴,也不会在看到芸香时流露出那样厌恶的神情。
回聂府以后的日子,比原来好了不少,至少不用为了果腹发愁,只是聂岚见到聂远录的时间越来越少。聂晔的正室为他留下了两个儿子,聂远录回了聂府,其实也并不受重视,所以他就想尽办法让聂晔注意到自己,聂晔随口夸一句字不错,他便愈发在书法上尽心,偶然提的一本书,他也要找出来逐字研读,若是聂晔身体不适,他更是日夜侍疾,半分也不敢含糊。有些事情,聂岚并未亲眼所见,只是听别人提起。但她偶尔在聂府看见他,觉得他的眼睛似乎有些不同了。
聂远录的努力,渐渐有了成效,聂晔替他谋了个金吾卫的差事,也开始着手安排他的婚事。
媒人上门议亲的头一天,聂岚着了凉,喝了药睡得昏昏沉沉,等下午清醒些了,才知道出了事。
芸香一直住在后院,由两个侍女看着,那天兴许是侍女犯了懒,一个不留意,让她跑到了前厅去。彼时,聂远录父子连着媒人正在厅上,她忽地跑进去,扯着聂远录的衣袖闹个不停。议亲的那户人家,原本只知道聂远录并非嫡出,其余的,都被聂晔含糊了过去,如今见到这般情状,才知聂远录不仅生母尚在,且疯癫丑陋,当下便打了退堂鼓。
聂岚换了衣裳赶到时正听见聂晔责骂他,说到最后倒是叹了口气,“我倒是有心替你铺路,只是你有这么个娘……”
聂晔摇着头走出来,聂岚低声叫了声爹。等他走了,才进去看聂远录,他跪得笔直,回头看她一眼,眼神空洞。
过了几日,那家便来了人,原本也没有正式定亲,这件事就这样算了。聂远录面上看着并没有太大反应,就算偶尔听见下人的嘲笑议论,他也神情自若。
一切看起来都与往日无异,除了……半个月后的一个清晨,芸香被发现溺死在了后院的水池里。
聂晔草草地安葬了她,略停了一停便走了,只留了她和聂远录在墓前拜祭。
聂岚叠着元宝,看着聂远录的背影,他看似悲不自胜,扶着石碑,立都立不稳,如果聂岚没有在那天夜里,看见他捂着芸香的嘴把那个可怜女人的头摁进冰凉的池水里,她大概会更相信些。
那是聂岚第一次看见他杀人,也的确是最后一次。毕竟不管是第二年聂远录的两个哥哥先后过世,还是后来的那个孩子,纵然死得古怪,但聂远录面上总是干净的。
她想聂远录真的变了,但她其实一直都是明了的,否则,她不会夜夜偷偷守在芸香的卧房边,只是她最后也并没有改变什么。
正室的两个儿子没了之后,聂远录在聂晔心中的地位终于真正重了起来,也许不是没有怀疑,可他年纪也大了,只剩这一个种。
聂远录的官位越混越大,她有时坐在阁楼上绣花,看见聂远录与前来拜访的客人路过花园里,他脸上带着畅快的笑意,眼睛却是冷冽的,那是当初救她的少年不应该有的神情。
他还是不满意吗?为什么,又或者一旦起了欲望,就永远不会再有尽头一说。
聂远录被封为太尉的那天,在聂府宴请宾客,位高位低的都有,他位置越高,反倒愈加谨慎起来,细枝末节的地方,也不会含糊,又或者像别人背地里戳他的脊梁骨所说的,**的儿子,生来就会讨好奉承。
她推说身体不适并没有出席,夜里,聂远录却一身酒气地推开了她的卧房门。
他步履蹒跚,险些被门槛绊倒,侍女匆忙地扶他在桌边坐下,却又被他一把推开,“你为什么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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