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仙们对视,彼此眼中都皆是畏惧之意,只得将录鬼簿交了出去。容炀收进袖中,道:“从今往后,录鬼簿便放在我这里了。”转身便走。
鬼仙急得在身后哭叫,连滚带爬地来拦他:“星君,星君您这是做什么?录鬼簿记载了魂魄的轮回,您若拿了,我们却......”
“那是你们的事,我并不是来同你们商量的。”地府的阴风吹过容炀的衣衫,一身玄衣的星君倒比鬼仙更像是厉鬼。“谁若是觉得日子太舒坦了,我倒可以帮帮你。”
有些鬼仙,以前见过这位星君,虽算不上和气,却也从未像今日一般周身肃杀之意。皆低头道不敢......良久再抬起头,容炀却连衣角都瞧不见了。
容炀拿着录鬼簿回去的时候,夜色极浓。今夜星月都不见踪迹,一片漆黑。杜若恒带他走时,他依然不忘先在宅前悬了引路的灯,但没有等来要等的人,只是勉强照亮他的归途。
容炀坐下来,用剩余的茶粉点了茶喝,一杯饮尽,身上寒意依然浓厚。黄泉都那样冷了,宁辞的魂魄飘在鬼界,是不是更冷?
他将一直带着的木盒重新放回床榻边,这才把录鬼簿拿了出来。一页页仔细看过去,总算找到了宁辞的名字,后面仍是空白,他还没有投胎。
容炀的指间轻轻抚摸着黄纸上那两个字,半晌,声音低低的,像是情人间的呢喃:“你失约了,我不怪你。我会来找你的,宁辞,我一定会找到你的。”
第98章
容炀再次将自己锁进了宅子里。然而他话虽对杜若恒说了那样的话,却也不能真的到此为止。堂庭辖地内,出了侍从们解决不了的妖邪,容炀察觉了,终究也还是会提了天枢去。星君这个身份当真像一个枷锁,不是他自己带上的,也由不得他取下来。
容炀有时候会觉得杀妖驱邪也不错,因着当他无事的时候,脑海里便只有宁辞的身影,他很想他,以至于渐渐都开始害怕想他。录鬼簿上属于宁辞的那一页,都翻薄了,宁辞却迟迟没有投胎。
那几年他常常往阴司黄泉去,隔着三途川,一望便是一整天。
有一次苏姚姚到地府办事,陪他站了一会儿,只能看见对面鬼界一片混沌,什么都瞧不真切,忍不住道,符也不用一张,你察觉不到冷么?
容炀轻轻摇了摇头,苏姚姚又看看不远处那一群瑟瑟发抖的鬼仙。容炀这一来,倒是苦了他们,成日提心吊胆的。又略陪他站了一站,便走了。
容炀只当她回浮阴去了。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苏姚姚却又来了,扔给他一件白狐裘。一面摇头叹了口气,心道自己平日跑到山下戏楼去听曲,唱词里面总说情之所至,皆是一等一的美事,怎的到了容炀这里,好端端一个星君却被弄得这样凄惨。可见情其实不是好东西,话本子里全是糊弄人的。
容炀不知她脑中思绪,只微微颔首算是谢过,也没有要披上的意思。苏姚姚又带着恻隐看他一眼,这才真回去了。
以前,容炀觉得日子过得很快,就看着眼前那个人,转瞬,便又是一年冬去春来。他在等待中才发现原来时间也可以这样磨人,无数次地醒来,却还是再同一个夜里,好像,永远,永远也等不到破晓。
那样煎熬的日日夜夜,就像是一把匕首,在他身上一刀一刀地划过。容炀觉得自己要死去了,可他还是为了一个承诺继续活着。
终于有一日,容炀已经数不清到底是多少次翻过录鬼簿,那一页上,终于出现了新的墨痕。他的宁辞,将在五个月以后,降生在一户姓沈的人家。
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讯息,但他总算可以去找他。容炀提着天枢,踏上了寻他的路。
这样一找,却又是许多载。
容炀从来不晓得这个人世间这样大,明明他曾经那样轻易地就遇上了宁辞。现在他明白了,那不过是因着他们有缘,可他们的缘分,仿佛已经耗尽了......遇上宁辞,是他的命,找不见他,也是命。然而,容炀从不信命,不信天道。自他当年在长明宫门前救下宁辞,他便已经开始逆天而行。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听过沧渤的波涛,见过大漠的云霞,宿在乌篷船中耳畔是船夫的号角,也在不知名的村庄看炊烟飘荡过许多人家。
红尘这般鲜活,于容炀,却始终寂寥。
他只在想,他的宁辞该降生了,会走路了,是否去念学堂了,有没有好好听夫子的话......容炀时常带着一罐蜜饯,遇上应该和宁辞一般年纪的孩童,便随手分给他们。他坐在路边的台阶上,看孩子们拿着蜜糖嬉笑散去,便会想,他的宁辞,现在是不是也有糖吃?
哪怕这一世还没有见过,容炀也希望,宁辞在某个他还没有找到的地方,可以喜乐顺遂地活着......
又一年,容炀路过了肁国,路过了京郊的府邸。宅门前刚搬去时种下的垂丝海棠已有碗口粗细,他离开时邻家还是始龀之龄的女儿,已经嫁作人妇......容炀还在寻觅着,三千凡尘,总有一处,可以遇见他。
那是一个春日,容炀到了一处王城。街上极其热闹,酒肆里,商铺前,却都挤满了人,方知,今日金榜出云,新科进士簪花游街。
路边有人问,可知状元是谁?只听人答,是沈侍郎家的三公子。
容炀本是途经,闻得这姓氏,下意识地立身回过头去。
不远处的街角,马蹄声传来,为首的状元郎,一身红衣,面冠如玉,簪着一支芍药花。
高头大马从容炀身侧经过,那花却不知为何在此刻落了下来,掉在了容炀手中。百姓皆友善地哄笑起来。骑在马上的状元郎,便笑着扭转了马头回来取。
骊色的马停在了容炀身前,容炀抬了手将花递过去。俊朗的状元郎却忘了接,仿佛丢了魂一般,只怔怔看着他的脸,容炀亦微抬了头,望着他。
谁都没有说话,周围的百姓奇怪地小声议论起来。他们的眼里,却只能看见彼此。
半晌,状元郎的眼角不知为何,无意识地落下一滴泪来。
容炀伸手用拇指擦去他的泪,像从前一样:“你哭什么?”
“这位公子。”只有一滴泪滑过,也在那熟悉的面上留下了浅淡的泪痕,他却又笑了,看着容炀道:“我是不是见过你?”
那时,距离容炀在钰西关收回宁辞的骨灰,已经整整二十年过去。
二十年,居诸不息,白衣苍狗,容炀想起过往许多的岁月,却都只在这一笑中,烟消云散了。
那一世的宁辞,没有留在王城。与他一同及第的进士们大都在京中为官,只有他执意求了处偏远的郡当一个小小的太守。
诸人皆叹沈侍郎家的三公子可惜了,又有好事的人,将那日游街时的见闻左右传说,胡乱生出了许多流言来。但与他们,却都是无关紧要了。
“留在京中又有什么意思,不过一味勾心斗角。”那些流言到了宁辞耳里,他便笑道:“我上头还有两位兄长,早已入朝,我若留了,沈家却也树大招风。还不若在这山野间与你做一对闲人罢了。”
彼时,他们已在郡中住下,风景极好,站在宅院之中,都能看见远处绵亘的青山。闲时,便策马同游,也不拘去哪里,纵使只在寻常巷陌尝些淡饭粗茶,因着身边人在,也再没有更好的光景。
奈何桥上走过一遭,前尘往事宁辞其实已经不记得,只是冥冥之中,他始终觉得自己在等着谁。他忘了容炀,却又在遇见的第一眼,那样清晰的明白,这个人便是那红尘中不可言说的牵绊。
宁辞偶尔会问起过去的事,容炀便拣那些好的与他说,甚至有意隐去了他前世的身份,那些原本也不重要。他一直在乎的,就是眼前这个人,无论他曾经是谁,此生是谁......今后,又会是谁。
只是渐渐地,宁辞却也能猜出一些来,有一日,忽然道:“这些年,你一定很难。”
那依稀是个夜里,烛火悠悠,宁辞的指间绕着他的头发,容炀的手揽过他光裸的脊背,很久以后道:“或许罢,却没什么要紧的。现在你在,便足以抵消所有了。”
宁辞微微仰面去看他,容炀微笑着,眸中只有他的身影。宁辞原还有许多话,最终却只握了他的手,十指紧扣,轻声道一句,多谢。
第99章
那一世,他们相守了十年。
第十年上头,郡里出了蝗灾,许多百姓忙了一年到头,几乎颗粒无收,饥民四下流窜,路上随处可见饿死的尸骨。宁辞为了这场天灾,殚精竭虑,日夜周旋,总得两三个月,灾害渐渐平息下来,他却病了。
起先只是咳嗽,咳了一个来月,咳出血来,脸色也一日不如一日。人族的大夫看不了,容炀便召了堂庭的医官来,当年一枚丹药就可以救下宁辞,如今堂庭的药石耗尽,居然治不了他。
那医官战战兢兢地对容炀道,丹药只救得了能救之人,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宁辞只怕命数到了。便是没有这场病,也活不了多久......
“滚!”容炀挥手将他掀了出去:“你不行便换旁的人来,你也不用回堂庭了!.....”
他赶了那医官,颓然地在椅子上坐下。一只重明鸟飞到容炀身边,嘴里叼着一封信笺。他到底还是托苏姚姚算了一卦,只是苏姚姚上次算出了那大凶的卦象之后,这次便不敢替他算了,辗转又托了楚晴。
容炀拿着那封信笺,手不自觉地颤着,半晌都没有打开,最终只是扔进火盆中烧了。
如果命要宁辞死,那他不去看命,宁辞这次是不是就可以活下来?
他手捂着脸,深深地吸了两口气,面色勉强缓和下来之后,才回了旁边的卧房里。宁辞正睡着,间或还是咳嗽,总也睡不安稳。听见他的脚步声,便睁了眼睛,将手从锦被中伸出来。
容炀走过去握住,在床榻边坐下,另一只手轻轻摸他苍白的脸。宁辞在他掌心蹭了蹭:“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
“没什么。”容炀打起精神笑了一下,“医官说,不是什么大毛病,再吃两贴药就好了。到时候,腊梅也该开了,咱们就可以看花了,好不好?”
宁辞轻声应他,说,好。
陆续又召了许多人来看,一贴贴药下去,却如泥牛入海,半分起色都没有。容炀一勺一勺,一颗一颗地喂,宁辞不想他难受,也都吃下去,总说好些了。
只是他身子太弱,三餐都咽不下,哪里还吞得下药。有次容炀给他取蜜饯去了,宁辞实在撑不住,胃里直冒苦水,勉强下床,扶着墙到花坛边全呕了出来,又小心拿土掩了,才一步步挪回去。
那时容炀其实就在不远处的柱子后面。看宁辞走得那样艰难,手在木头上都捏出了一个深深的印子,也不能去扶他。因着知道,宁辞这般,便是不愿他察觉担心。
只是到了夜里,再该吃药的时候,容炀道:“今日便不吃了罢,先停一停,说不定还能好得快些。”
宁辞便也轻轻点一点头。
这样又拖了半个多月,宁辞愈发不好,常常都睡着,一天难得有醒的时候。又怕冷得很,卧房里炭火烧得那样足,仍然打寒颤。容炀便时时在床上搂着他,他瘦得惊人,身上只有一层皮在,摸着全是骨头。
仿佛是冬至那一日,宁辞精神勉强好了一点,难得又是晴天。容炀把窗户开了丝缝,坐在床边,拿厚厚的被子裹了,让宁辞靠在自己怀里看院子里的景色。
“容炀。”宁辞低低叫他名字。
容炀侧头碰一碰他的脸:“我在呢。”
宁辞就虚弱地笑一下:“你在就好。”又道:“你给我讲讲咱们的事儿罢,上辈子的,这辈子的,你记得的都讲一讲,我想记得牢些。”
容炀便真的开始讲,从那晚堂庭的月亮讲起......
宁辞半眯着眼睛,间或应一句,到了太阳落山的时候,忽然勉力抬头点了点院里最大的那棵腊梅树,道,下面还埋着去年酿的梅花酒,你别忘了,记得挖出来喝。
容炀说,你记着不就行,过两天你身上舒坦了,酿了今年的再挖,到时候咱们一起喝。
嗯,一起。宁辞很轻地应了一声,似乎想笑一笑,但嘴角还没弯起,头已经偏进他怀里......
容炀一直搂着他,看月亮隐到山后头去,太阳又快出来了,他轻声叫他:“天亮了,你别睡了,好不好,你同我说说话......”
然而那双常常带着笑意的眼睛,再也不可能睁开。
容炀带着宁辞的尸骨回堂庭山的前一日,去腊梅树下挖出了那一小坛酒。他坐在树下,沉默着一口一口地喝掉,他很想醉一次,总不能如愿,脑海里始终清明,皆是那人往日音容笑貌。扔了酒坛一抬头,却意外看见树上腊梅开了今年的第一朵。
花开了,容炀想,花开了。
说好陪他赏花的人呢?怎么又不在了。
往后的几百年,几乎都在这样的离别与寻觅中度过。容炀踏遍这个尘世,一次又一次地找他。
有时候,他还是孩子,容炀便守着他长大,有时候,他已经年老,容炀便替他送终......他或许是朝中的重臣,或许是乡野的书生,或许是小镇的画师......但总是他的宁辞,从未爱上过别人,总在等着容炀找到他......
有一年,容炀夜里路过茅山那一片,遇上一群道士在捉妖,眼见不敌,他召出天枢,便迎了上去。只一剑解决了那妖物,又将其原身交于道士。
道士们并不识得他,因着是在浮阴辖地,便感激道:“敢问阁下是文曲星君座下哪位高人?”
容炀并未答话,转身便走,只留道士在身后面面相觑。然而还没走多远,忽闻一阵银铃声,却是苏姚姚赶来了。
“贪狼!”苏姚姚看见他,有些诧异的样子,“还真是你,我看见天枢的剑光了。”
她往后瞧了一眼:“这是已经解决了?多谢。”
“不必这般客气。”
既然妖邪已除,一道来的侍从自然会去善后。苏姚姚便也没留,跟着容炀往外走,又问:“可找到下落了?”
容炀轻轻摇一摇头,谈话间,已快到镇口。容炀的马还在哪里,那马极通灵性,没栓,却也只乖乖吃草,并没有跑。
容炀朝苏姚姚微微颔首,算是别过。正欲翻身上马,苏姚姚又叫住他,笑道:“既然在浮阴的辖地遇见了,我请你喝杯酒罢。只当叙叙旧,今日一别,不知又是何年何月才能见了。”
苏姚姚轻车熟路地带他去了一间极僻静的酒肆,四更天,虽未打烊,却也没有几个客人。苏姚姚点了一壶酒并几个小菜,便与容炀随意找了张桌子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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