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夫子说着话神色发怔,陷入深深的回忆中,“她看着我好长时间都没说话,接着就哭了,哽咽着跟我说:‘爹,周郎有救了,他有救了,我能救他。’”
“我追着问她,她却不肯说了,之后没过几天,就有人送了东西上门说稚儿是刘府的妾室,再过几日就要过门了。”
“我知道刘福是个什么样的人,当时就要将人赶出去,但稚儿却拦着我,还把那些送来的东西都收了下来。问她为何这样,她就是不肯答,只说自己是心甘情愿的,不想再在周岁桉身上耽误时间,还让我到时候去同周家人做个了断。”
他说完叹息连连,像是在不解自己女儿的做法,又似是惋惜她会愿意嫁给刘福那样的人。
当局者迷,而林淮安作为旁观之人,只消略略一想便将其中关节尽数想通。
她做这一切无非是为了救出周岁桉,阮云稚聪慧,这么些天肯定也得到了不少消息,知道是刘福在背后操纵。
而想要救下周岁桉,就必须要付出些东西,可她不知道的是,真正把控一切的人又哪里是那小小的刘福。
黑云沉积,如浓稠到化不开的墨,吹过脸侧的风都带上腥涩的味道。
林淮安失力松开了抓着阮夫子的手,耳边嗡嗡响着他的问询声,林淮安没有理会,转身步步走下台阶,在阮夫子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喊中离开了这里。
他心里有方向,清楚要往何处走,步子愈来愈快,生怕再慢一点就要赶不上。
天际卷起的风在耳边呼啸,卷起鬓发朦胧双眼,路上行人匆匆,害怕即将到来的落雨。
林淮安拨开脸上的乱发,不断转动目光,试图找寻到那人。
“她刚走不久,是坐马车走的。”
这是林淮安最后听到的话,如今他只能在去刘府的路上寻找那辆马车。
周身的湿气腾地一下重了许多,林淮安右脚酸痛不已,每每在下雨时刻便会加重,如今却也管不得了。
忽然哒哒哒的马蹄声入耳,扭头一看,正有辆马车拐入街角,渐行渐远。
林淮安目光微凌,凝聚在那精致豪奢的马车上,当即追了上去,可双腿又怎么跑得过精壮骏马的四条腿,很快就被拉开了不小的距离。
街上避雨跑动的人很多,有的低着头没怎么看路,扑通就撞到了林淮安的身上,将他撞得踉跄歪了肩。
但还不等行人赔礼道歉,林淮安便跟个无知无觉的偶人一般继续前行,时不时还能听见街边的议论声。
在谈那闹市中的斩首,说是冤案才会导致大好的晴天突然变得如此风急雨啸,连老天都在为他不公。
轰隆轰隆,风声也在此刻咆哮起来,刮得衣袍猎猎作响,阻碍着林淮安的步伐,他一步一步走得缓慢,眼神死死盯着前行的马车。
马车又转过个弯,这下子彻底脱离了林淮安的视线,他心里着急,不顾右脚的疼痛走得更快,在同样的拐角转弯后正好看见马车停稳在刘府门口。
马儿打着响鼻,车夫刚从马车上下来,刘府门前的侍从走下台阶到马车前要迎人,恭恭敬敬冲着马车说了什么,隔得太远林淮安完全听不清。
侍从说完又抬首看了马车一眼,迟疑着上前去掀那车帘。
这个角度林淮安看不见马车那边是个什么状况,他大口喘过几口气,稍稍平复下紊乱的呼吸。
刚准备出去拦下阮云稚,一声惊恐的尖叫声猛地袭来,刺破了这浓黑沉冷的天,震得人心一颤。
侍从仓皇失措地仰倒在地上,双唇颤抖,眼睛瞪得浑圆,像是看到了极为可怖的事情。
车夫和其余的侍从听到动静走向他,只见他抖着指尖指向那帘子,嗓音都被吓变了调,“死…死人了!”
几个人闻声色变,车夫两步上前一把扯开遮挡一切的帘子,随之也变了脸色,呆愣在原地,其余几人皆是如此。
他们的动静太大,林淮安将他们所说的字字句句都听在了耳中,可也只是听进去了,却好像没听懂一样。
他木楞地朝马车那边走,刘府那些人很快发现他并呵斥让他滚开,但林淮安全然不理,心里就想着一件事,想见见阮云稚,看看马车里的她。
几人见他跟丢了魂一样听不进去话,以为他被鬼神上了身,一时间又被吓得不行,接连后退好几步,与他拉开距离。
还有个胆子小得跟老鼠似的,拔腿直接往回跑,结果扑通跌在石阶上,都顾不上痛爬起身就赶紧跑进了府里。
此刻马车周围安静祥和,林淮安在帘子前站定,到这里他反倒是有些踌躇不决了,脸上的表情也很难言,像是马上就要哭出来,可又带着刺人的寒意。
指尖已没有了知觉,他在不知不觉中发抖,探着手靠近,可摸到帘子的那一刻又退缩,不由攥紧了手指。
突然天边惊雷炸现,林淮安身子一抖,心也跟着剧烈颤动一瞬,下定决心再度抵上软帘。
指尖缓慢上抬,帘子也坠在手指上被撩动上升。
先是一双普通的绣花鞋子,边边角角还有些泥泞,好似昨夜的雨水溅在上面,未来得及清洗。
水碧色的裙摆轻轻垂落腿侧,一对玉手交叠置在膝上。她偏头安安静静地靠在马车厢壁上,眼睫阖着,好像睡得格外熟沉,即便外面风雨欲来,也扰不乱她的清梦。
天际雨滴不期然掉落,接着越落越多,急雨哗哗而至,几个侍从退避到府门下避雨。
连成线的雨丝贴着那没有温度的手背斜飞入马车中,晕散开女子唇角未干透的血迹,变成血水,滴嗒嗒落在苍白如雪的手腕上。
雨水将林淮安的面容冲刷到模糊,他双唇抖动,眼底红透好似快要溢出血来。
“云稚,淮哥哥来接你回家了。”
宋府,宋喻舟望着笼罩了整座府邸的瓢泼大雨,闷闷不乐地坐在房前的门槛上,空气里飘散的雨丝将他的眼睫打湿,连带着肩头都有了湿意。
他摊开手去接屋檐下滚落的雨点,在一旁看着的柳叶求道:“三郎,下这么大雨快进屋吧,别在这里坐着了。淮安一会就回来了,已经喊了人去寻,回屋里等他不好吗?”
宋喻舟耍性子一般摇摇头,“不好,三郎就要在这里等他!”
柳叶清楚他性子倔犟,认定了的事怎么劝都不好使,要见这个人就必须要立刻见到,少一分一秒都不行。
她劝不动,只好撑开伞挡在宋喻舟面前,勉强挡住雨丝,想着只要一会就好,等到林淮安回来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可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一整晚。
清晨,柳叶轻手轻脚地从屋中退出来,对着雨后初晴的院子,活动了下僵硬的手脚。
雨下了一整夜,宋喻舟等了一整夜,柳叶也撑伞撑了一整夜,后来宋喻舟实在熬不住靠在门板上昏睡过去,柳叶才喊人将他背回了屋中。
阳光初现,柳叶打了个哈欠,转动手臂间也在疑惑为何林淮安整晚都未归,隐隐有担忧浮上心头,她揉了揉胸口,准备回屋休息一下。
可刚转着胳膊扭过身子,身后的房门哐当一下被人推开,柳叶身体抽动,惊魂未定地回头。
宋喻舟赤脚红着眼跨过门槛,眸子转动落定在柳叶惊恐的脸上,直接抓着人将她给转了个方向,急吼吼地问道:“淮安呢?淮安在哪儿?”
柳叶被他晃得头晕,再加上刚才被吓得魂魄都飘了些,一时也没能说出句话。
这时院中冷淡如雪落的声音响起,“三郎。”
宋喻舟朝声音来源看去,立马委屈起来,“大哥。”
他丢下柳叶,光着脚就要扑向宋念卿,宋念卿在他要走下台阶之前迎了上去,没让他赤脚踩到下面石子颇多的地方。
宋喻舟抓住宋念卿没什么温度的手,求道:“大哥,淮安不见了,三郎找不到他,帮三郎找找,好不好?”
宋念卿盯着弟弟近乎哀求的双眸,面无表情地说出了这世上对宋喻舟来说最残忍的话。
“他死了。”
第八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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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宋喻舟显然没能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癔症了般喃喃重复。
一旁的柳叶同样震惊得说不出话,她看着宋念卿冷漠的面容,久久不能回神。
鸟鸣轻啼,院子里陷入一片压抑的死寂之中,紧接着突然爆开一声高喊。
“不会的,大哥骗三郎,淮安不会死的!”宋喻舟情绪愈发激动,攥着宋念卿的手猛地收紧,“你们都是坏人!都在骗三郎,三郎要见淮安!”
他不由分说地推开宋念卿没有防备的身体,赤脚踩下台阶就要冲门而去,口中低喃着要见林淮安。
不想后颈突然一痛,顿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三郎!”柳叶眼眶盘泪,惊叫出声。
身后宋念卿慢慢放下手,看向地上昏过去的弟弟,眸中隐有怜惜闪过。
他蹲下身将弟弟扶起,接着喊了人过来将他送回屋中,之后宋念卿站在自家幼弟的床前长久未动。
微弯下身为他将被角掖好,又将他额上乱发拂开,宋念卿这才直起身往外走。
路过窗下时,倏尔一阵风起,从未合紧的窗缝中偷溜而入,吹动桌上堆叠着的宣纸,恰好飘落在宋念卿的脚边。
他弯腰拾起那张宣纸,重新放回到桌上,正欲转身离开,余光不经意间扫过某处,突然视线一顿。
宋念卿转回头,看向无数杂乱搁置的宣纸下露出的一页小角。
小角上写着几个字:喻,舟。
大抵是宋喻舟用来练字的纸,可宋念卿盯着那几个字,眼底情绪却蓦然翻涌起来。
他捻起那一小角将压在下面的纸页抽了出来,与其他练字的宣纸一样,上面也布满了不同程度的墨迹。
只不过每一个地方的字体都不相同,他目光滑过其中几个字的字迹,捏着宣纸的手陡然一颤,紧接着抓过桌上剩余的大量宣纸,一张一张地查看起来。
平日淡如霜雪的脸色在张张宣纸落地之时变得更加白了些,透过光影近乎接近透明。
纸页被人随意翻动哗哗作响,直到周围铺了满地的乱纸,最终桌上只剩下了几张宣纸。
能清楚看到,上面的字迹完全一致,无论是运笔的走势,还是一勾一划都跟记忆中那个笔迹开始无限重合……
“…怎会如此?”宋念卿语气带了几分不可置信,撑在桌上的手青筋暴起,将掌心中的纸页抓得皱皱巴巴。
等在外面的柳叶听到动静走了进来,看见宋念卿这副样子,难免一怔,试探出声,“大郎。”
她眼圈还红着,明显是刚大哭过的样子。
宋念卿扭过头,眼神凌厉极端骇人,像是压抑的情绪就快要爆发,“这上面的字是谁写的?”
柳叶尽量平稳着声音回答,“是三郎。”
“除了他还有谁?”
他的话落,那个惊才艳绝的男子身影立即浮于眼前,柳叶悲怆不已,哽咽了嗓音,“还有林淮安,他教三郎习字,在那些纸上写过字。”
啪嗒,这句话像是一滴墨点落下,宋念卿怔忡着低下头,眸子里倒映出上面熟悉不已的字迹。
一阵风过,恍惚间又回到了大雪天,靴子踩上松软的雪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那日小测的成绩公布,宋念卿的成绩却不如从前,下了课后回到府中,他一身寒气,还不及喝上两口热茶,便被母亲喊了过去。
母亲问他小测成绩如何,宋念卿认真回答,母亲顿时皱了眉头,数落他为何会变得这般差劲,又怎么能让主君满意,于是盛怒之下将他赶去了祠堂罚跪。
那时宋念卿十五不到,身子还有些弱,大雪夜外面落雪声纷纷,祠堂里烛光忽明忽暗。
他跪在湿冷的地上,手中捧着书册默默不语,少年人清瘦的身影在烛火中模糊。
祠堂里安静,一点声音都能被无限放大,书页翻动的声音,烛火呲燃的声音,以及外面时不时传来的孩童欢笑声。
“快来找三郎啊!三郎在这里!”清脆的笑声远远的将整间祠堂都装满了,宋念卿神色无甚变化,目光略过一行一行晦涩难懂的文字。
忽听祠堂木门响动,他手下翻页的动作一顿,扭头看去被寒气扑了满脸,宋念卿当即皱眉冷声道:“出去!飘进来的雪都要将书弄湿了。”
门口那人好脾性地笑笑,面容在月光下昏暗看不清,“看书要紧,还是人要紧?”
“别说废话,赶紧出去!”宋念卿将书卷护在身后,凉声呵人。
来人走进屋里,将门关紧,瞬间雪粒子都被堵在了门外,他缓步走进,在宋念卿面前蹲下身,与此同时将提来的食盒一并搁在了地上。
“你还未用晚饭,给你做了碗粥,趁热喝。”
宋念卿瞪着眼前那笑得弯了眼的人,“不想死的话就赶紧出去,若是被母亲发现你敢给我送东西,有你好受的!”
“不必担心我。”李凝清含笑的双眸里隐隐涌过心疼,话音在不觉间带上几分哄人的意味,“没人会发现的,我也不会告诉别人,先吃些东西,书一会再看也行。”
宋念卿转过身子用行动拒绝了他,李凝清却也不恼,微微直起身,猝不及防地出手,越过宋念卿的头顶,从他手里将书一把夺了去。
宋念卿旋即伸手要抢回来,李凝清退开几步,抬高手臂晃着手中的书,“把粥喝了,书就还给你。”
“你!”
即便情势如此,宋念卿依旧跪得板正,只转过来的面容上尽是肉眼可见的愤怒。
两三口将那粥囫囵吞下,温热沿着喉咙一路到了腹中,扩散的热气驱散了浸入四肢百骸的寒气,让身体不再那么僵硬。
书也再次回到了宋念卿的手中,他继续在昏暗的烛火中学习,只不过身旁多了个人,无声无息一直陪伴着他到天明。
次日一早宋念卿如初去了学堂,但整整跪了一夜,行动难免受阻,走路时还有些不稳。
待到下学,这情况才略有些好转,宋府的仆从在学堂门前等着,宋念卿刚要坐上马车,忽然听见一道出门的学子正在讨论要去哪里打雪仗的事情。
他迈开的脚步一顿,抬头望了眼灰蒙蒙的天空,旋即转了个方向,仆从上来问他,被他一一怼了回去。
一个人到处乱走,人烟逐渐稀少,四周也变得开阔,雪地片片,踩在其中,声响格外动听,宋念卿深吸过一口气,从未觉得如此心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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