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有心找个更顺眼的人来做丞相长史,辅佐他督率诸吏,处理手下政务。自从上一任丞相长史致仕后,徐京墨一直没有可以继任这个职务的人,毕竟丞相长史要辅助好他,至少需要懂他所想,替他所忧。
这几年他也刻意留意过,人选中唯沈霜沐最得他心,虽然这人平日看着不着调,但遇了事总能与他想到一处去,给出一个个出奇制胜的法子来。
徐京墨唯一担心的就是沈霜沐出身寒门,这些年是靠他自己的才能爬到了廷尉之位,执掌诏狱……这样的人,真的甘愿放下九卿之位来辅佐他吗?
徐京墨也拿不准沈霜沐的心思,他思衬着该如何与沈霜沐开口,就见沈霜沐从外急急而来,高喊道:“丞相大人——”
还不等徐京墨回答,这人就左脚绊了右脚,一个不察在空中扑腾两下,结结实实摔倒了徐京墨脚下。
徐京墨:……
其实丞相长史的人选还是可以再斟酌一下的。
沈霜沐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捂着额头哎哟哎哟直叫,惹得徐京墨一个白眼,但还是从怀中掏出块帕子给他。沈霜沐接过来擦了擦脸,呵呵一笑道:“还是徐兄对我好。”
徐京墨嘴角抽了抽,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沈霜沐的出场都带着一股滑稽意味,他面无表情地想,真的很难将这样的沈霜沐与诏狱的笑面虎联系起来。
“徐兄,我这次来是有要紧事的。”沈霜沐难得正色,“你知不知道,我今天在宫外见到了谁。”
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竹筒倒豆子一般,根本没给徐京墨插嘴的机会:“你肯定猜不到,我今日在练武场,竟然看到了陛下!啧啧,虽然我体格一般,但偶尔也是会去练武场的耍两下花枪的,徐兄想不到吧哈哈哈……”
徐京墨忍无可忍地打断他:“说重点。”
“哦,我说到哪里了……对,我在练武场竟然看到了陛下和季珩在一起!”
沈霜沐一边随徐京墨向屋内走去,一边絮絮不休地说道:
“徐兄,你可要小心些季珩了,他与陛下是青梅竹马的玩伴且先不论,他带着陛下去的那个练武场,可全是要参加武举的后生,想必不是只去练武那么简单。徐兄,你也知道,那小子的父亲季大将军可是清流中的核心人物。”
徐京墨之前从未把季珩放在眼里过,在他眼里,季珩就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不过跟着父亲在边关得了个小将做做,怎么配自己将他看做对手?然而,经沈霜沐提醒,他才意识到季珩似乎这一次逗留在上京的时间太长了些,看起来,季珩还是要参加武举的。
可若是要说季珩能对他做些什么,此时的徐京墨是不信的。在他眼里,季珩要对他下手,简直如同蜉蝣撼树一般可笑。但此时此刻的徐京墨未曾预料到,正是他的这份轻视,让他很快便吃了个大亏。
“他日日将陛下带出宫去,我瞧着那模样,他们俩倒是如胶似漆的。”沈霜沐一边说着,一边用眼神窥着徐京墨的神情,“搞不好,咱们大衍很快要有一位将门之后的后妃了。”
徐京墨被这话噎了一下,他知道萧谙和季珩皆为乾元,按理说不会发生这种事,又转念一想,萧谙那小子向来不按常理出牌。
沈霜沐有句话倒是说对了,那两人从小相识,确实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加之萧谙正是刚开始思春的年纪,有那方面的心思也正常……否则也不会总对他动手动脚。
一时间徐京墨的心情很是复杂,他说不清心里那点不悦,到底是不愿清流之后入宫为妃,还是怕萧谙真的对季珩有了那种心思。
徐京墨知道,他心里面是有些逃避情爱之事的,就比如说,他大概能觉出萧谙也对他生了些别的心思,但却宁可将感情的萌芽掐死在心中。
萧谙今年不过才十八岁,从没体验过爱与欲,正是情感迷蒙的时候,很难说他是否将因为一时依恋错认成了其他感情。且不论他与萧谙如今已立场不同,单说他比萧谙大了整整十岁,便已是一道鸿沟了。
他已不是能随心所欲的年纪了,他没有信心也没有足够的资本,开始一场注定没有结局的感情。就算萧谙尚能不顾一切,他也很难向前走出那一步。
徐京墨高傲一世,却也害怕——他怕多走一步,结局便会是直落深渊,万劫不复。
第三十章 ·马脚
徐京墨回过神来,见沈霜沐那双狐眼弯弯,顿时有一种被看透一切的错觉,这让他有些不适,于是生硬地转移了话题,说起要将丞相长史的位置给沈霜沐的想法来。
沈霜沐一直都是他最看好的亲信,丞相长史这个位置是丞相身边最近的位置,他这明面上是找个帮手,实则是有意让沈霜沐在未来接他的班。
令他也没想到的是,沈霜沐很痛快地答应了,反倒让徐京墨提前打好的腹稿都成了废*。
沈霜沐看起来没有丝毫犹豫或不满,当徐京墨问起缘由时,他是这样回答的:“官职实乃天赐,众位被荣华富贵的浮云遮了眼,反倒看不透这个道理了。”
“就算是看起来一时得意、大权在握,那也不过都是从天子指缝中漏出的一点怜悯,实际上与狗盆中的饭没什么不同,若是惹了主子不高兴,哪天说不定就会被轻易地一脚踹翻,最后连命都可能保不住。我在诏狱这些年,只悟得一个道理,那便是生与死,不在对错,而在君上一念之间。”
“这么看来……担任官职也好,平步青云也罢,都没什么值得人耿耿于怀了。哈,徐兄啊,我同你讲实话,若说我此生还有什么剩下的心愿,我不在意其他,只想再见父亲一面,只可惜啊,连这也成了妄念……那么,我就再没什么所求了。”
徐京墨早前听闻过沈霜沐幼年丧父,是他母亲含辛茹苦地将他拉扯长大,此刻听了沈霜沐的一番话,觉得他这观念简直比八十岁的老头还要消极,不忍劝道:“霜沐,人生可以有很多种寄托……”
沈霜沐展开扇子,给徐京墨扇了几下,笑着说道:“道理我都懂,徐兄不必担心,不过说说罢了。能为丞相大人分忧,又何尝不是他人想求都求不来的好差事?我乐意得很,以后啊,可就是徐相为我撑腰了,我看还有谁敢在我面前嚣张!”
得,他这变脸的速度比翻书还快。徐京墨面无表情地想,刚刚那段话已经是他能在沈霜沐口中听到的最正经的话了……毕竟狗改不了,咳。
…………
季珩心里一直记挂着从练武场听来的事,他思虑再三,决定找个机会在茶楼中“偶遇”陈鸿封。
这也实在是无奈才出此下策。
陈鸿封如今是圣上亲封的镇军将军,可谓是风光无两,想拉拢他的人实在太多,驿站门槛都快被踏破了,季珩递了帖子,迟迟没有见到回复。
茶馆中,陈鸿封正躲在角落里,悠哉地吃了两个茶饼,这算是他近日难得的舒坦时候了。陈鸿封是从驿站偷偷溜出来的,他来茶馆纯属是为了躲避那些送礼的人……
他活了三十年,还未曾有过这般众星捧月的日子,好似一夜之间,他身边都挤满了好人,个个对他嘘寒问暖,就连从前对他不屑一顾的大臣也纷纷示好,这让他隐隐生出厌烦的心思。
茶楼里的一声拉高的唱腔将陈鸿封的思绪唤了回来,他刚要抬起茶盏,就见一只手按在了茶盖上——那只手修长、白净,关节处有不少磨出的老茧,一看便是习武之人的手。
陈鸿封顺着这只手向上看去,就见到一张幼态的娃娃脸。
那人笑了一笑,声音也像在蜜水里浸过一般:“这茶已凉透了,喝下去要凉了胃的,我为陈将军换一盏可好?”
这张脸陈鸿封还是识得的,毕竟季大将军的爱子,边关又有哪个武将不认得呢?
“不必麻烦了,我粗人一个,本就不爱喝热茶。”陈鸿封仍是将那茶拿起来,一股脑都倒入喉咙里。
季珩收回手,十分自然地坐在陈鸿封旁边的椅子上,说道:“陈将军,真是巧了,你也是来听曲的?前些日子我听你回京了,一直有心想来见见你,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了,缘分这东西可真是妙得很。”
“算起来,我们上次见面已经差不多是一年前的事情了,那时我曾随父亲去过一趟西疆。”
季珩随手捡起一块豌豆糕丢入嘴中,含混不清地说道:“我也听到消息了,陛下如此赏识你,想必陈将军的前路必定是一片坦途。”
陈鸿封摇了摇头,神色平静:“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还大衍一个安宁的边关,使百姓能安居乐业,不再受战乱侵扰。”
“陈将军志在天下,季珩佩服。”
季珩面上话锋忽而一转,道:“不过,将军便是打算为国效力,也要为自己的未来做些打算,成家立业,成家毕竟在前头。我听闻将军到现在还没有娶妻,将军可已有心上人了?”
“我还不曾考虑婚嫁之事……”
“将军已年满三十,又常年征战沙场,家里总要有个夫人为你操持家务才好。将军先别急着拒绝,先听听我的人选,你觉得徐相身边容音姑娘如何?她正到了婚配的年纪,我听闻徐相正为她到处寻觅合适的郎君呢。”
陈鸿封眉心微皱,犹豫着问:“容音姑娘?可是徐相身边总穿着红衣的那位侍女?”
季珩笑意不减,心底却在欢呼——这陈鸿封属实是个心直口快的人,这倒也好,为他省了不少力气。
先前季珩已经差人调查过陈鸿封的行踪,发现他在抵京第二日的夜间便去了聚星阁,谁不知道聚星阁是徐府名下的酒楼?他心中早有猜测,为了周全,季珩还是特意寻了个时机来试探一下陈鸿封。
事实证明,效果不错,陈鸿封被他这一诈,便傻傻答了话,落入了他的圈套之中。
这容音,是在徐京墨成为丞相后,才入了丞相府做侍女,后因聪慧机敏而受到被徐相赏识,常常将她待在身边。她钟爱绯色,所以总以一身红衣侍奉在徐京墨身旁,在上京素有“绯色解语花”之名。
陈鸿封多年不回京,若是没有与徐京墨私下见过面,他又是如何能晓得容音便是季珩口中的红衣侍女?
这一下便可确认,陈鸿封在回京之后,必定是已经见过徐京墨了。武生们口中的流言不假,这二人之间当真是旧相识,陈鸿封根本不是什么立于纷争之外的清白身……他就是丞相的人!
季珩心中着急进宫面圣,也没有再与陈鸿封叙旧的心思了,与他聊了几句便离开了茶馆。此时对于季珩来说,他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做……
…………
当夜,丞相便被急召入宫。
徐京墨不知道皇帝又在发什么疯,他连晚膳都没用完,换了身便衣就往宫中赶。徐京墨今年有些畏寒,入了冬,马车中便备上了炭盆,而他裹在厚厚的大氅中,仍有些提不起精神。
入宫后马车便不好再行进了,徐京墨只能自己走进去。一掀开锦帘,萧瑟的冬风便急卷而来,他下意识将脸往那一圈白色狐毛中藏了藏,在心里猜测着今冬第一场雪何时会来。
另一边的宫殿内,地龙烧得正旺,银丝炭在炭盆中静静地燃着,一丝烟气也无。
在这般温暖的宫殿中,宫人们却是神经紧绷、战战兢兢……无他,只因主人阴郁的心情,使整个宫殿都处于低气压之中。待他们见了徐京墨推门而入,得到了退下的吩咐,皆是松了一口气,暗叹徐相真是他们的救星。
不过,而这位救星就没他们那样好命了,因为皇帝今夜的不悦,皆是因徐京墨而起。
“徐相,朕问你,你可还记得立冬那个晚上,你去了哪里吗?”
徐京墨一下便清醒了过来,他意识到现在萧谙是在以皇帝的身份问话,这让他生了些不好的猜测,因为在他们独处之时,萧谙向来不会对他端着皇帝的架子,也从不对他用“朕”这个自称,除非……除非萧谙是生气了。
他几个神思之间,就明白皇帝这怒火从何而来,于是刻意模糊起字眼来:“回陛下,臣在那夜是在聚星阁饮了酒。”
“徐相如此地位,想必不会是一个人饮酒吧?”萧谙将桌子上的折子丢进徐京墨怀中,似笑非笑地看向徐京墨,“朕竟不知道,你与陈鸿封曾是一同出生入死的旧友。”
徐京墨接过那折子,一目三行地看完,心道,果然如此。
那折子上写,他与陈鸿封是一对感情至深的旧友,早在多年前便于边关相识。此次之所以能跟着回京述职,也是丞相刻意安排的。
至于金殿奏报镇西大将军之过,更是丞相授意安排,目的便是让陈鸿封能拿下这次西郡平乱的委任。陈鸿封若是能立下平定西郡之功,便是为权臣一党添了一员大将,来日便是与清流对抗的助力。
徐京墨越看越上火,这封折子写得属实太有针对性,虽说真假参半,可若真使皇帝对陈鸿封起了疑心,那就得不偿失了。他叹了口气道:“这折子大多地方都是添油加醋,陛下想听臣的解释吗?”
“朕此时最想听的,就是你亲口解释这一切。”
“陛下曾私下问过臣,平定西郡之事是否有心仪的人选,那时,臣确实没有对陛下说实话。其实臣心中早有心仪的人选,那便是陈鸿封,只是怕陛下生疑才没有说出来。”
“于公来说,他本就在西疆屡立奇功,有无数与异族交战的经历,只是功劳被他人顶替多年……以他这些年在沙场上拼上性命的模样,陛下难道不相信他能收复西凉三关吗?”
徐京墨走上前去,争论道:“臣非圣人,自然也有私心!臣不愿看着边关被季家尽数把持,难道陛下就不怕季家功高盖主,反生异心?其他人不敢说,至少臣知道陈鸿封的为人,他与臣一样,此生唯有一愿,那就是大衍海晏河清,长治久安。”
这一番话,虽有真心,但大多是狡辩之词。徐京墨巧舌如簧,有颠倒黑白之能,这倒也不是萧谙
第一回见识了。他心下冷笑,徐京墨现下诸多说辞,无非就是怕此事生了变数……
徐京墨不愧为大衍一人之下的权臣,在他心中,无论是感情抑或旧人,都是可以利用的东西。这人想必对武官为多的清流已不快多时,于是想方设法也要扶植起一位听命于他的将军,为手下积蓄军武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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