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谙松开了手,下床时顺手将床帐放下了,将徐京墨笼在一片黑暗中。
那人开门进屋,刻意压低了声音与萧谙说话,徐京墨只零星听到几个词:“昨夜……逮捕……”
紧接着,就是萧谙充满怒火的斥责:“这点事都办不好,朕要你们究竟有什么用!”
徐京墨眉头一跳,他听到萧谙和那男子远去的脚步声,又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这才从床上坐起来。
他暗自猜想着,乌舟的事情大抵是办成了,只是人为何还迟迟不归……徐京墨明白,现在他所能做的只有等待。
直到第二日的夜里,徐京墨才终于等到了他想等的人。
乌舟回来的时候已是深夜,原以为徐京墨早就睡下了,可走进院中才发现,屋内还燃着一盏油灯,将那个坐在窗边的身影映在了窗纸上。
乌舟心脏猛地一跳,他伸手推开了窗子——
“你回来了。”徐京墨放下手中的书,仰头朝他笑了笑,“事情还顺利吗?”
在暖橘色的火光下,徐京墨少了三分迫人,多了一点温柔,跟个美人灯似的。
乌舟用了全身的力气才撇开了眼,上前一步将怀中的东西取了出来,那是一枚带着血迹的玉扳指。
徐京墨探出身子,将扳指取了过来,期间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气,这绝不会是扳指上的血散出的味道。徐京墨略一思索,问道:“乌舟,你受伤了吗?”
乌舟沉默了一会儿,也没故意遮掩,只轻描淡写地说:“无碍,小伤。”
他没有向徐京墨描述更多的细节,但正如徐京墨所猜想的那样,他确实是受了伤才没有按时回来。
七日前,乌舟请休出了宫,按照徐京墨所说,去寻薛家公子薛郁的下落。
徐京墨曾对他说过,要想从宫中逃出去,最要紧的便是宫门防卫,否则以萧谙这不愿放手的态度来看,只要他们消失半个时辰,就会进行全城搜查,恐怕他们还未跑远,就会被皇帝的人抓回来,只有清流的人接应他们,才能通畅无阻地逃脱。
如今负责守卫宫殿门户的宿卫的光禄勋仍是薛郁,其父薛太尉又是清流之首,徐京墨要找合作对象,自然要从薛家入手。
正巧遇上了薛郁自己送来的机会,徐京墨知道唯有把握住薛郁这个筹码,他才配和薛太尉谈条件,于是同乌舟讲必要先皇帝的人一步找到薛郁。
乌舟在黑市上买了消息,说是前几日薛家公子确实由马车带出了薛府,可中间遇到了官兵搜捕,薛郁便弃车而逃,慌乱之下与薛家奴仆走散了,失去了踪影。
薛郁乃是秘密出逃,在这到处都贴满了他画像的上京,他自然不能同过去一般做派,只能躲躲藏藏,先熬过严格搜捕的时候,之后再做打算。
这薛郁自打一出生便是含金衔玉的大公子,哪里懂得怎么过没钱花的苦日子?
在躲藏的日子里,薛郁只好将身上的玉佩、首饰都当掉了,可抵不住他大手大脚地花,没几日便花光了所有的钱,就连身上的外袍都当了,只留下了这个刻着薛家家徽的玉扳指。
不过,也算他运气好,在这年节时刻,正好赶上春云楼的善缘斋,薛郁终于得了救。
所谓善缘斋,就是春云楼自成立以来,每逢年节都会在正月里开斋宴请百姓,小厮们在白日里都会准备很多精致吃食,发放给城中百姓,以结善缘。
这善缘斋会一直持续到正月三十那一日,不少人都受过他们的恩惠,因此有人尊称鹤老板为善缘慈人。
乌舟正是在这善缘斋前捉住了蓬头垢面、胡吃海塞的薛郁,一个手刀下去就将人劈晕了,拖进了一个无人注意的小巷中……
至于他身上的伤,则是先前冲撞了皇帝,被罚了板子,他借着关系一直拖到两日前,回宫后他先受了顿板子。没想到这行刑的人是下手一点都不留情,直将乌舟打昏了过去,直至今日才醒来。
只有乌舟找到了薛郁,徐京墨精心设计的局才有资格开盘。
徐京墨听到这个消息,心中郁结终于散了些,他将玉扳指在手里抛玩几下,望着它轻声道:“明天是个好日子,开始行动吧。”
乌舟点头应是,从徐京墨手中接回扳指后,转身就要走。
徐京墨伸手轻轻拉了下乌舟的胳膊,示意他停一停。等乌舟望过来,徐京墨拿起膝盖旁边早就备好的伤药,递给了他:
“拿上这个吧,我知道你用得到……乌舟,你是我的希望,我不能失去你。”
…………
衍景七年的正月二十,一个震惊了上京众人的消息传来——光禄勋薛郁坠落山崖,生死不明。
这事要从官兵在白天发现薛郁的踪迹说起,那时候他们见到了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出现在城郊,于是一路追至一座大山之中,结果在山林中跟丢了人。
首领大为光火,立即命令兵分三路去找人,最后有人在一个悬崖之上发现了一个昏迷的人,他身上衣服血迹斑斑,袖子还扯破了一边……但此人不是薛郁,而是曾在酒楼中与薛郁大打出手的权臣党人郭致远。
除此之外,还有一片凌乱的血迹和夹在石缝中的一枚玉扳指。
追捕而来的首领认为郭致远就是凶手,将人带回去关押了起来——毕竟郭致远先前对前任丞相那是一个忠心耿耿,一直认为徐相是被冤枉的,还几次扬言要报复清流的无耻小人,前些日子更是在酒楼中和薛郁结了仇!
怎么看,怎么像凶手。
皇帝知道这件事,心中很是不快,当即命令新上任的廷尉去审问调查,定要查出薛郁的下落……值得一提的是,之前的廷尉燕思因为办事不利,被皇帝随便找了个借口治罪,连贬多级。
所有人都觉得郭致远就是凶手,因为他太具备一个凶手该有的特质,就如同先前季统领年宴被虐杀案中,伏法认罪的徐京墨一般。
可郭致远入狱后,坚持称自己是清白的,说他是被人打昏了掳到山崖上的,而非是与薛郁打斗致昏……总之,郭致远抵死不认罪,也说不出薛郁的下落。这让薛太尉又急又怒,他又是急躁的武夫性格,几乎要带着人冲进狱里将郭致远杀了。
徐京墨听到外面的形势后,悠哉地抿了一口茶,对乌舟淡淡地道:“不急,先晾他几日。等他心里焦灼到极点,防线全然崩溃时,你再将那封信送去薛府。”
几日后,早已失去希望的薛太尉伤心欲绝,大病一场,短短几日,头发便白了大半。他正在家中对着薛郁的玉扳指发呆时,一封箭破空而来,将一信封钉在了薛太尉卧房的门上。
信里装着两张纸。
一张是薛郁亲笔写的:「救我。」
一张则是徐京墨写给薛太尉的信:
「薛大人英鉴:
令公子万事均安,请释锦怀。
在下徐京墨,侥幸苟活于世,却被囚于深宫之中,不得脱身,如今想与阁下做个交易。
我知大人肯定会笑我如今已经是个死人了,还有什么资格与大人谈交易二字,可我请大人暂时放下过往恩怨,且听我一言。
权臣与清流两党互相制衡,方才成全平衡之道。清流曾是一把制衡我利器,可若是权臣一方衰微,清流独大,必将成为陛下的下一个心腹大患。
到时候,薛大人还有心思嘲笑我如今的处境吗?
唯有我活着,继续操控权臣一党,将来,清流才有可行之路,自然,薛公子也会毫发无伤地回到您身边,想来薛府中定能再现父慈子孝的光景。
想必薛大人心中已有定夺。
若是薛大人想好了救我出去的法子,便在三日内,将回信放在西街第四个巷子最里侧的活格内。」
如此笃定,如此聪慧,如此狂妄。
确实是那个人才有的做派。
薛太尉冷笑一声,气得将信揉皱后丢到了炭盆中,火舌高高跃起,瞬间就将信吞没了。
…………
深宫中,徐京墨把玩着手中的凤印,觉得萧谙真是想一出是一出。昨日非要将凤印拿给他,还闹着要下旨册封皇后,把徐京墨好一顿折腾,这才拦住他发疯。
徐京墨心里也有些发憷,他总觉得萧谙的状态也很不对劲……这么下去不是办法。两人的关系越是僵持,萧谙对他的戒心如果太重,那么乌舟与他逃出去时,将势必困难重重。
更何况,他也确实是累了,和萧谙纠缠至今,他和萧谙都需要一个结果——哪怕不会太好,至少他对自己浪费的心思和时光,都要有个交代。
徐京墨起身,走至门口对着外面的暗卫道:“烦请你去通报一声。跟陛下说,今夜我会备好酒菜,等他前来一同用膳。”
第五十八章 ·永别
听到暗卫的通报后,萧谙立刻放下了手中的折子,脚步轻快地向深宫走去。
先前他曾命尹昭去寻阿盛,原本是带了些试探的心思,然而后来见尹昭失魂落魄地回来请罪时,他还是动了些恻隐之心。阿盛虽然在将军府纵火,但终归是没有伤及季珩的尸体,萧谙打算看在尹昭的面子上,就将此事轻轻揭过了。
谁知前几日尹昭突然向他请辞首领一职,在萧谙的再三逼问下,尹昭才说出了实情——他在城中的眼线都找不到阿盛的踪迹了,怕是人已经出了事,他要自己亲自去找阿盛。
萧谙没有答应他的请辞,但破例放了尹昭出宫去,告诉他事情办完后就尽快回来。
不知不觉间,已过立春,上京依旧是寒风瑟瑟,萧谙打了个喷嚏,鼻息之间凝出一道道雾气,飘散在夜色之中。
他走得很急,毕竟这是近些日子以来,徐京墨
第一回主动要找他,无论如何掩饰,他是骗不了自己的——他现在,心中就跟揣了只兔子一样。
先前同徐京墨说话时,徐京墨总是冷眼相待,极少给出回应,这一次,萧谙是真的很期待徐京墨会同他说些什么。
深宫之中,有一处院落透着暖融融的光,那是等待来人的意思,萧谙推门而入,先是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熏香,而后才是看到了那个他常常记挂的身影。
徐京墨坐在满桌好菜旁,循声望来,随手拍了拍身旁的椅子,对着萧谙道:“来这边坐。”
萧谙坐到了徐京墨旁侧,他扫了一眼,发现桌子上的菜皆是他爱吃的辛辣口味,一看就是特意准备的。
这不禁让萧谙心头浮起淡淡的犹疑,照说按徐京墨的性子,即便是有示好之意,也不会做得如此迁就……
“你我二人,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了。”
徐京墨伸手取过酒壶,将酒杯斟满,而后递到了萧谙的面前,“有时候,我也在想,到底是从哪一步开始出了错……你我之间,最后闹成了这样。”
萧谙举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而后他听到徐京墨淡淡地问他:“这么久了,你还觉得,是我杀了季珩吗?”
徐京墨又伸手为他倒了一杯酒,“还是认为,是我心里恨透了你的缘故,所以才不愿认罪、不愿理你?”
萧谙浑身一颤,但并未有任何的回答,沉默良久之后,他抬手又喝下一杯酒。
“你沉默,是因为还在怀疑我……”徐京墨也抿了一口酒,他垂下眼,朦胧的光线间,萧谙看到他的眼角的一抹红意,“还是身为大衍的一国之君,你不得不怀疑我?”
萧谙没法答话,因为徐京墨的每一句话,都问到了点子上,实在是将他说得哑口无言。
这些他与徐京墨都心知肚明的答案,他属实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一杯又一杯地喝着酒……这酒不知道是徐京墨从何处寻来,浓香醇厚,是一等一的烈酒,萧谙不过几杯下肚,便觉得肠胃烧灼,眼前重影阵阵。
萧谙以右手支头,一双眼睛黏在了徐京墨身上,晕乎乎地盯了好半晌,才答非所问地说道:
“哥哥,留下来陪我吧……过去那些事情,我都可以不再追究了,只要你愿意做我的皇后,我就不再关着你了。”
徐京墨目光有些复杂起来,他将酒杯紧紧握在手中,问道:“为什么一定要我做你的皇后?”
“你原本就是最合适的人选……”萧谙捂着沉重的脑袋,努力将眼前这个人看清楚些,“三公九卿不是世袭的官位,但你知道先皇为何一定要召你回来,成为新相辅佐我吗?”
这还真是困扰徐京墨多年的问题,徐京墨不解地追问:“为什么?”
“先帝病重之时,曾命太史令进宫卜卦。太史令算出,大衍历代君王少子,太子更是子嗣单薄,有诸多劫难,唯有令主凤命格之人伴于身侧才可破局。这样不仅能保大衍基业,更可成就萧氏千秋万代的大业。”
“那个人……是我?”
徐京墨听到此处,不由想起多年前明净大师的说辞,大师说,他的肩上落了一只九天之凤,当年他并未将此话放在心上。可若真如萧谙所言,这无稽之谈的命格之说,恐怕这世上不止有一人信了。
“是,你原本就是父皇留给我的人。”萧谙醉得都有些说不清话了,手臂一伸便趴在了桌子上,痴痴地盯着徐京墨瞧,“你我相遇,乃是天意。”
徐京墨被荒唐得说不出话来,虽说先帝多信怪力乱神之事一直是出了名的,但他没想到连委任一国之相都如此儿戏,也不知道是不是当年真的病糊涂了。
只因太史令的一道卦,他,萧谙,甚至于整个大衍的命运都被搅乱了。
鬼神之说,又怎可当真?
半梦半醒间,萧谙双唇微动,自顾自地低语道:“若真有命中注定这一说,那你就该是我的劫数了。”
说完这话,萧谙便一头扎在胳膊里,醉得不省人事。
徐京墨看着已然睡熟的萧谙,一瞬间有些恍惚,这张不设防的睡颜,总会让徐京墨想起很多往事来。
他太清楚,面前这人,是个两面三刀的小骗子,嘴里就没几句真话,切不可轻易听之信之。
可这个人,也是一到雨天会钻进他怀里,无事就喜欢趴在他膝头上撒娇的少年……此间种种,难道都是假的,从不曾有一点真心吗?
若是不曾真的在意过、爱过,又怎么会拥有如此刻骨的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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