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死”了,我死在药人之术下,我死在自己的执念里。
可我不认为自己错了,错的不是我!
我极端吗?
打死小四姐的人不极端?
劝小四姐一忍再忍的人不极端?
抹杀我全部努力的老东西不极端?
倘若再让我选一次,我不会再这样做,我会变本加厉。
我这一生谁都不爱,我也不爱自己。
但我爱权力,我爱的是绝对碾压,我不要做砧板上的鱼肉,冷剑贯心的那一刻,我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没救了。
这烂天烂地,都没救了。
我这一生都在试图翻越高墙,我的肉|体没有翻过去,我的精神也没有。
但我从没有放弃,我就是用尽一切恶毒手段的坏女人。
那又如何呢?
当河水冲散我的血肉时,我自由了。
我永远都自由了。
我永不悔改。
***
【叶棠】
权力是什么?是工具。
我爹爹此生只娶了娘亲一人,叶氏这一代,只有我一个嫡女。
身为掌上明珠,我早早就体会到了什么叫高低贵贱,什么叫财能通天,什么叫势能压人。
我一定要得到权力。
这是我在七岁的生辰宴上,许下的愿望。
族中其他长老总是在我爹爹的耳边吹风,说还是需要一男丁延续香火,说我迟早有一日会嫁出去,总算不得是自己人。
真可笑。
若真要论血脉正统,我乃叶氏嫡长女,一群鄙薄庶子,给我提鞋都不配,徒有些年岁,就敢妄言未来的当家人。
这世间,弱肉强食,谁能撕烂谁,与年岁大小无关,与是男是女无关,只有真正敢拼杀的人,才能活下去。
不过,他们倒是给了我一个警醒。
我不能再做谁的掌中之物,哪怕是明珠,我要做我自己,我要把权柄都握在自己的手里。
跟车押镖,是辛苦活,叶家稍微有点身份的人,都不愿意跟着车队走南闯北。
但我去了,珑炀镖局,最早就是靠着押镖起的家,而后一脚踩进了武林,一脚踏进了朝廷。
握住镖线,是握住了叶家的根,多少生意都是在一条条纵横交错的押镖路上实现的,权力下放是有代价的,我这一路,不为监督。
我见惯了为财杀人,见多了受贿行好,当真是求人更比登天难,人心远比春冰薄。
世事辛酸,现实就是这样残酷,倘若我一直呆在双亲的掌中做一颗明珠,我应该永远也体会不到,那么,当权柄落到我手中时,我也未必能把握住。
十余年的时光,我一直在路上漂泊,人算我,我算人,多少次死里逃生闯过来,我对权力的看法,发生了改变。
我渴望权力,但我不能不择手段,见惯了这世间的险恶,也不是做坏的借口;得到权力的同时,也得到了责任,叶家当家人,肩上担的,是天南海北,千余分局,数万人的生计。
珑炀镖局一直未能更进一步,我想,这便是该兵行险招的时候了。
我只身一人去了帝都,向三皇子递了投名状,回家的途中不慎遇刺,所以躲进了折松派,那一夜,我遇到了自己的心爱。
浅淡的梅香暴露了她的位置,四下漆黑,我还是感受到了她的存在,是个女人,拳脚功夫不错,就是太害羞了。
我不能在折松派久留,将她打晕后,我摸过她的筋骨与肌肉,确定她内功底子不浅,至于她出自何门何派,我已经来不及探究了。
见她鬼鬼祟祟,便知没做什么好事,我只为自保,无意害人,便将她放进了林间的一草坑内,她昏睡时,两颊软肉粉盈盈的,我捏了一把,好生喜欢。
于是,我给她画了一个花脸。
千算万算,我没料到南都旁县的县令早已得到了刺杀令,我还是受了伤,追兵太多,我只能藏于山道边,断裂的踝骨眼看就要坏死。
我本想舍弃这条腿,待到天黑入城求医,或许这就是天定的缘分,我又遇到了那个女人。
本来,我是不该招惹她的,尤其是,我那夜打了她的屁股,她定是记仇的……
可我还是出了声,不知为何,我愿意亲近她。
当然,我识人还是准的,她心里果真有柔软良善的一面,我被她带走了。
她悉心替我换药,又给我做了一副拐杖,大船上的舱房很多,可以分开睡的,但自从那夜刺杀后,我们就一直睡在一块儿。
谁也没提分开。
小莲瓷睡着了,才真像瓷娃娃,她不如寒止那般清瘦,人要圆润些,偶尔睡死了,半撅起小嘴的模样,让我忍不住想“掐”,所以,好几次险些将人闹醒。
遇到她以前,我从未喜欢过谁,也从未对任何人动心,情谊,在这世间,最最珍贵,也最最易逝。
我是何时喜欢上她的呢?
可能是在孟武的宅院里,她将我护在身边时,可能是每日清晨,她坐在甲板上塞肉包子时。
我有多喜欢她呢?
我说不清。
我不可能为了她而放弃我手中的权力,我不会为了她去死,我只会死在追逐权力的路上。
后来,我们分开了,这一别,就是五年。
帝都内乱,兄弟阋墙,皇家丑事闹得人尽皆知,我也被族中长老背刺,一时内忧外患,不得抽身,我想告诉她,我还活着,告诉她,这一切都是计谋。
但是我不能,我不能把她牵扯进来,我宁愿她当我死了。
手底下的人都不唤我少当家了,他们都唤我当家,双亲将权柄彻底交予我,我终于不再是谁的掌中之物了。
我第一次停下来,停下来看自己走过的路,很辛苦,但是很值得。
氏族永昌,步步高升,靠的是有野心,有本事的后人,而所谓的香火延续……
呵。
岁岁年年,花开花谢,唯独昔日的爱意不曾改变,甚至更加厚重,当爱人扑进怀里时,我只想带她跑,只想独占她。
七岁,我喜欢权力,因为我想要穿不完的漂亮衣裳,吃不完的山珍海味;
二十岁,我选择权力,因为我要实现自己的抱负,担负起属于我的责任;
那如今呢?
如果要在权力与感情之间二选一,我又会选择什么?
我很清楚,我的心境变了,我有几瞬是可以为莲瓷放弃一切的。
***
【莲瓷】
我是个没人要的,长姐给了我一个家。
横雾山很大,却容不下我,被踢出师门时,我都不清楚,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第一次见到少主的时候,我六岁,她七岁。
那只小小的手牵住了我,带我回了赤阴宗。
少主的手柔软又温暖,只是半截从袖子里露出来的胳膊布满了伤痕。
摘月峰的雪太大了,寒无恤总是罚她在雪地里跪香,总要跪得人昏死,才肯作罢。
我偷偷帮她吹香,只求长香能尽快燃尽,可无济于事,一根香燃完,还会有另一根,如同寒无恤的刁难,无穷无尽。
一年秋日,他下令禁了少主的吃食,撤走了山顶上所有的侍婢,我也可以走的,但是我偷偷留下来了。
没有少主,我又能去哪里呢?当初是她带我“回家”的,有她在,才有家啊。
秋日里,山林间结出了不少果子,勉强能填饱肚子,但嚼草食果,如何能果腹?
少主重伤,没有伤药本就棘手,吃不饱,更是要人命,于是我偷偷溜下了山,几次逃过看守,带回了粮食与金疮药。
可我终是失了手,被逮住了。
寒无恤拎着我,将我狠狠掼倒在地,他以为是寒止的授意,怒不可遏。
我本要解释,却被少主一把护在身下。
她紧紧抱着我,长鞭与棍棒落在她身上,她一声不吭,只是滚烫的眼泪源源不断地淌进了我的脖颈里。
很烫。
喝药都怕苦的人,怎么会不怕疼呢?
膝盖下的积雪又很凉,耳边只剩下风声,在那一刻,护着我的,太过单薄的身躯仿佛被打碎了,所有的痛意都落在了我身上。
刀山火海,为主尽忠,便是死而无憾,更何况,我待她,更有一份隐秘的亲近。
她不仅仅是少主,更是长姐。
同生共死这么多年,我唯一的希冀,就是不爱吃苦的人,不要再吃苦了。
可是我能力有限,我护不住她,我无法分担她的痛苦,只能眼睁睁看她在赤阴宗浮沉煎熬。
我没用。
当时璎闯进我们的生活时,我是抗拒的,但不得不承认,她足够强大。
和名门正派的掌门人在一起,也比呆在随时会有危险的赤阴宗强。
少主不需要谁的庇佑,但若是能有保护她的人,她便能更安全些。
渐渐的,少主身边换了人,时璎取代了我的位置,我很失落。
正如叶棠所言那般,少主不需要我回报什么,但我总想要为少主多做些什么。
我想为长姐做些什么。
很少有人理解我的这种执拗,我并非只是想报恩。
寒止这二十一年,没有人看见,独独只有我。
她不是在那一日坠崖的,她一直都在崖边,她总是把完好的右手递给我,递给手下的兄弟姐妹,递给时璎,也递给素不相识的人。
把完好的右手递给别人,就只能把残损的左手留给自己。
她周全了所有人,除了她自己。
生在腌臜之地,朝不保夕,至亲坏意刁难,群狼环伺,她却不改良善,我看在眼里,无数次想劝她——
对自己好一点。
我不知道别人会如何选择,但倘若我是寒止,我才不要委曲求全,我连自己都周全不了,绝不会再管旁人的死活,凭什么所有的痛苦都要我一人承担?身世已然糟糕至极,好不容易爱上一个人,还要被诛心,我定然会发疯,过人的天赋,一定会变成我报复这个世间的利器!
我就是这样想的,但终究,长姐与我不同。
寒止过得太苦了,她必须要幸福,我必须要看到她过得好,我必须要为她做些什么。
这就是我的执念。
“可以给旁人打伞,但自己也不要淋着雨。”
我爱叶棠,她真真在意我。
但我不怕淋雨,我怕寒止有三长两短。
烟花彩缎,红绸十里,时璎与寒止大婚当日,我哭得不能自已,想是老天听见了我的心声,终于也肯垂怜长姐一次。
寒止,是我的长姐。
我祝愿她平安顺遂,也祝愿她同时璎白头永偕,幸福安康。
婚宴上热闹极了,叶棠悄悄握住了我的手。
“我先嫁给你欸。”
我们的婚事办得更早些,她说这话时,有些小得意。
我抓紧了她,十指相扣。
自此,天涯海角,再不分离。
——
而后少见圆满,多是爱而不得,多是追悔莫及,愿天下有情人,永不分离。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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