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我的骨子里,就烂透了,杀人嘛,我第一次就没眨眼,挣脱了“名门正派”这个枷锁,血液里流淌的暴虐得以发泄,我感受到了真正的自由。
当然,我没有让阿荼见过我的残暴,我怕吓着她,更怕她忌惮我。
年岁匆匆,二十三岁这年,她怀孕了。
我们的组织里出现了叛徒,伪君子们的报复比我想象的,还要血腥恐怖,短短三月,组织里的人,死的死,伤的伤,我带着怀孕的阿荼,一路向北逃。
她提出带我回娘家,想要将我和孩子藏在凰药谷。
这怎么行呢?太丢人了。
所以,到最后也只是她自己回去了一趟,我没有跟着去,我自己也可以保护好她,保护好我们的孩子。
直到阿荼被乱刀砍伤,羊水流了一地,我依旧不认为是自己的功夫不到家,不过是双拳难敌四手。
我没有错,我没有问题。
阻止江湖上各派合一,是阿荼的志向,不是我的,被追杀了太久,当初的冲动早就消散得干干净净,我本来就不是个有志向的人,我累了。
我爱阿荼,但是我不想死,我不想再四处逃窜了。
破庙外,我第一次见到了我的女儿,她浑身都是血,皱巴巴的并不讨喜,阿荼生下她,一句话都没留,人就咽了气。
看着她的尸体,我其实是有那么一丁点儿庆幸的,如果她没有死,她一定不会投靠魔教,我们还会一直躲下去,草木皆兵。
我受够了。
但是我爱她,我的确爱她,不然我不会流泪。
可我不想再躲了。
我投靠了魔教,认了魔教教主当干爹。
他怀疑我的来意,质问我为何要背叛正道,背叛师门,我该怎么答?
背叛主人的狗,没有人敢要,我当然不能袒露我贪生的心。
“我要替我的爱人报仇,杀妻之仇,不共戴天!”
这只是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我蛰伏了下来,没有人敢杀进赤阴宗来。
一开始,我没想过做教主,我不爱权势,我只想吃饱饭,睡稳觉。
可是我的女儿,一天天长大了。
她七分像阿荼,三分像我,其实,是不是亲生的,是不是我的种,我太清楚了。
我已经能想象到她长大的模样,太漂亮了,会很危险。
我不能让我的女儿受到威胁,只有她的父亲不仰人鼻息,看人眉睫,她才能安安稳稳地长大。
这是一个父亲的本能,所以我篡位了。
那一夜,血从赤阴宗的山顶流到了山下。
那一夜,也是阿荼去世的第三年。
我终于意识到,是我当年的功夫练得不到家,倘若我早些年能更刻苦,兴许,阿荼就不会死。
不,阿荼的死,怎么能怪在我自己身上呢?
我讨厌后悔的滋味,我只想睡个安稳觉。
日子一天天过去,寒止越长越大,她四岁的时候,人还小小的,粉雕玉琢,很是可爱。
但模样和阿荼越来越像了,我每次看到她,都莫名觉得心虚。
我在心虚什么?
因为我和阿荼,根本就是两种人,我没有志向,我背叛了正道,我口口声声跟她说同生共死,其实我根本没有勇气,我就是个贪生怕死,残忍至极,忘恩负义的混账。
我爱寒止吗?
谈不上。
十月怀胎,我没有体验过,母女连心,我也没体验过,我对她好,不过因为“责任”,因为我是她的爹,她是我的种。
可有一天,我的小师妹告诉我,她不是我的骨肉。
寒止长得一点儿也不像二师兄。
他比不上我风流倜傥,我好歹也是面如冠玉,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目若朗星。
寒止就是随了我,我从未怀疑过。
哪怕不是因为神容相似,我也相信阿荼,她不会爱上伪善的二师兄。
尽管如此,我还是“信”了小师妹的话。
因为我很自责,我很后悔,我没有保护好我的妻子,我夜夜都会想起这些往事,我睡不稳,也吃不好了,这样的感觉很糟糕。
我迫切地想要把阿荼的死因都推到寒止身上,这样我就不会再痛苦了。
或者换句话说,有人和我一起痛苦,就有人替我分担。
我折磨寒止,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她是害死娘亲的罪魁祸首,她是个克死娘亲的扫把星。
仿佛只要说的次数够多,这一切就能变成事实,阿荼的死就与我无关。
我就是个小人。
寒止一天天长大了,她的性子变得比我更冷,但她的心,还是和阿荼一模一样。
她好善良,我自惭形秽。
不仅仅是模样同她的生母,连心性都如出一辙,阿荼好像活过来了,来找我索命了。
所以我逼寒止杀人,逼她滚进泥潭里,她别想干干净净的,永远也别想。
可是我低估了她,我没法磨灭她的善良,她宁愿自己被打得半死不活,也不愿意伤害手下的心腹,甚至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我没法改变她,我没法改变阿荼的死因,这一切,都是注定的。
我不是罪魁祸首!
不若杀了寒止……
可我下不了手,我这一辈子杀了太多人,唯独寒止,我下不去手。
许是她长得太像阿荼,许是她叫过我“爹爹”。
但是我真的受不了了,一个活的“阿荼”,足以让我夜夜难眠,画在纸上的人,可以被装裱起来,但不能真的活过来!
日复一日地作画,是悼念,也是演戏。
我装得很深情,从到赤阴宗的那一日起,我就在装了,不想装也只能装下去,装了几十年,好像真的有些忘不了了。
好像真的爱进了骨子里。
我是爱阿荼的,我肯定,死去的她,我爱,但活着的“她”——寒止,必须死,我得找个人杀了她。
时璎是个很好的人选。
事情自然而然发生了,只是我万万没想到,寒止会喜欢女人。
为什么要喜欢女人?
我不理解。
但这不是我的第一反应,我的第一反应,居然还是担忧。
一个父亲对女儿的担忧……
磨镜这条路,太难走了。
我要阻止她们,我不想让寒止走上一条与众不同的道路,可分明想杀她的人也是我。
寒止坠崖时,我的头脑是空白的。
我跳得毫不犹豫,因为她是我的女儿,更因为,我的眼前闪过了阿荼的影子。
是不是再来一次,我就能抓住她的手,就能阻止一切的发生?也许我们会幸福美满地活下去……
不,追杀还在,我应该会抛妻弃女,投靠魔教。
其实我也没什么错吧,我至少没有主动杀了她们妻女,嫁祸在名门正派身上,我只是想吃饱饭,睡稳觉。
我不爱寒止,我只是有些愧疚。
她杀上山来时,绝望的眼泪确确实实刺痛了我的心。
山崖万丈,下去便也回不了头了,我早就不怕死了,我已经麻木了。
我救了她,也是救了阿荼,是救了我自己。
我没能催眠我自己,我很清楚,是我没能保护好阿荼。
人之将死,往昔匆匆过眼,我不禁想——
我爱阿荼,其实有那么几瞬,也爱过寒止。
但这不够。
我最爱的,是我自己。
***
【师娘】
我无法向你介绍自己,我生下来,便没有姓名。
朱红大门外的人各个都艳羡这高墙深院里的生活。
殊不知,女人在哪儿,都一样。
家中兄弟姐妹多,我有两个亲兄长,他们都有名字,我的长姐也有名字,因为她嫁到帝都了,不过,她的名字也很快被淡忘了。
大家都唤她静王妃,静王的名讳,天下谁人不知?可多少人知道长姐的名字呢?
我觉得可惜,但我更该可怜可怜自己。
我连名字都没有。
家中嫁出去的姐姐,再也没有回来过,六房的小四姐是个例外,她回来时浑身都是伤。
“忍一忍吧,别丢了我们的脸,我们都是这么过来的。”
小四姐的娘亲,姨母和婶婶们,都这样劝,可是凭什么?
到底凭什么要忍?
小四姐当晚就走了,月中报了丧,长辈们说她是染了时疫,可我听见嚼舌根的下人说,她是被喝醉酒的夫君打死的。
我不要被打死,我要翻出这朱红色的高墙,我不要做谁的王妃。
我不可以做王吗?
说来幸运,我有足疾,一年有两季,脚都是溃烂的,一直无法裹脚,后来病痊愈了,可我还是不想裹,我就把脚伸进炭灰里,烫出同样的水泡与溃肿。
我当然觉得疼,但做不得自己,更疼。
也许从这个时候起,我骨子里的狠厉与残忍就已经冒了头。
我一直没走,是牵挂着娘亲,但我十岁那年,长姐不知为何被休了妻,娘亲自觉羞愧,一头撞死在了柱子上。
我不理解,甚至没有哭。
没救了。
娘亲头七未过,我爹又新娶了一个小妾,大喜之夜,我跑了。
因为我非嫡非长,又是女儿身,身份不够贵重,加之没裹脚,也不好嫁,我爹一直不重视我,我跑以后,也只有零星几个人来追。
我早已买通了一个“心腹”,他替我解决了麻烦,事后,自己也七窍流血而暴毙。
他动手以前,我请他吃的饭菜里下了十足的毒药,他当然要死,不然我怎么彻底“消失”呢?
任何人都别想阻止我高飞,限制我自由。
我听说九阳有跑马场,风里都是自由的滋味,于是我辗转近一年,去了九阳。
云阖年末,朝廷动荡,边陲不稳,进犯九阳城的铁骑日夜不休,我在无边无际的黄沙草场上纵马,十一岁,我自己学会了骑马,还认识了一个来自兰泽部的女人。
战事眼看就要起来,我想参军,想立战功,做官封侯,青云直上。
但没有军队会要我。
我又问那个女人,兰泽有女人参军吗?
她说,兰泽的将领就是女人,她们的战神也是女人,我心生向往。
可惜,我们的立场不同。
我身上的银子快花光了,阴差阳错便到了折松派。
女侠的故事,我从小就听,话本里的内容,我信手拈来。
我想成为女侠,不是因为有侠肝义胆,爱好锄强扶弱,是我不想再被人挑挑拣拣,不想再任人鱼肉,我要不顾一切地往上爬。
有没有名字,已经不重要了,我站得足够高,他们都不配知道我的名字。
执念是什么时候生根发芽的呢?
是我没有名字;
是高墙里有最好的教书人,我却没资格踏入学堂;
是挨了欺负,被占了便宜,还要忍气吞声;
我才不要背着牌坊,高墙束不住我,礼教更别想。
于是我上了山,拜师不容易,要先从外门做起,起先半年干的都是洒扫粗活。
我没觉得辛苦,因为我有向往。
每次打扫孤鸾殿的时候,我都会偷看在旷地上切磋的同门,试图偷学几招,一次比划,我被气阁的长老看上了,他想要收我为徒。
我没有答应,因为我想去掌门门下,只有去了那里,我才有可能做掌门。
这恐怕是老天最后一次眷顾我,我真的被掌门看上了。
师父门下,一共六人,其余五个都是男人,除了大师兄戒真,其余四人不过都是蠢材。
我看不起他们,打心底里看不起。
十二年光阴眨眼就过,门下剑招、药谱秘方、心法口诀,我尽数牢记在心,戒真亦不再是我的对手,至于其他四人,与蝼蚁无差。
每月的擂台日,是我最喜欢的日子,把同门踩在脚下,只会让我觉得兴奋。
我疯狂地渴望权势。
大师兄无意于权势之争,我本以为掌门之位已是囊中之物,却不料,那老东西居然将掌门之位传给了二师兄那个蠢货。
他凭什么?
武功最次,德行不佳,模样也比不上被逐出师门的寒无恤。
他凭什么?
“掌门之位,很辛苦的,女人吃不消。”
那老东西弥留之际,就撂下这么一句话,他还想撑着见其他弟子,我用被褥捂死了他。
去死吧。
这是我第二次杀人,我知道,我回不了头了。
我日夜盘算着这个掌门之位,去南都寻找小箜篌,也是半步之差,老天再也没有眷顾过我。
好不容易策划了弃徒攻山一事,想将老二的死嫁祸在弃徒身上,可时璎竟真敢要这个掌门之位。
她是活腻了吗!
可她比我名正言顺……
我不明白!不明白她怎么在那个破山洞里呆了几日,就变强了!
这也是天命吗?
天命要我求而不得!
时璎不是朽木,她悟性不差,底子更是好得惊人,好在我早有防备,从前就常常打压她。
我就是要她完全丧失自信,给她个巴掌,再赏她颗甜枣,时璎,只能做我的狗,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
我不能见她继续进步,否则我永远夺不下掌门之位。
我是时璎的师娘,是看着她长大的,在她没有得到掌门之位前,我防着她,但我没想过要害她的性命,我甚至有许多瞬间,盼望着她能成才,能成大才。
但我的身体里还住着另一个“人”,她是个疯子。
我不甘心,我难道还不够勤勉刻苦吗?我比他们都要优秀,凭什么我不能做掌门?
凭什么!
凭什么我连一个名字都不配拥有!
我再也受不了了。
药人之说没有文书佐证,可我还是要尝试,不就是掏空几个活人嘛。
我千算万算,没算到时璎会喜欢女人,更没算到寒止会这么执拗!
倘若我生来便是魔教少主,生来便握着权柄,我定不会如她一般耽于情爱,我定要让这天下都成为我的天下!
寒止舍命保全了时璎,我也彻底被身体里的疯子吞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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