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舟无懈可击的表情突然有了一丝裂痕,他起身背过袁冉,好一会儿才道:“那封信不是我写的,只是事后听说有那么一封恶作剧的信件,借着这由头和你拉进距离罢了。”
“这样啊。”袁冉低头捻着床单,“我还以为至少……算了。”
门外响起敲门声,得了允许,金律师捧着协议进了来。
他将文件展开在签字页,又将签字笔转好,一同铺放在小桌板上,小心翼翼驾到袁冉跟前,朝宋知舟微微欠了欠身,便退了出去。
袁冉拿起笔,几乎没有看内容,唰唰签下名字。
“不确认一下么?”宋知舟道。
“没必要。”袁冉耸耸肩,“我本来就一无所有。”他垂眸,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无名指,“高攀一场罢了。”
第53章 不见南山
“这是新的肥料,这是折叠手锯,这是,是啥来着……”
“钻孔器,种球根用的。”
“嚯,高级,我还是第一次见。”
姚安予边念叨边从后备箱一件件往外给袁冉递东西。
这个山脚小村家家户户错落排布,村内没有专门停车的位置,姚安予的大SUV只能斜着插在俩院子中间,车头离隔壁人家的篱笆只留了半米能走人的空间,狭隘得很。
隔壁人家的篱笆里,高矮胖瘦三个半大孩子围绕着每月定点来这儿“送货”的眼镜叔叔,嬉笑着窃窃私语。
“眼镜叔叔又来给傻子叔叔送怪东西了。”
“又是种花用的吧。”
“那肯定是啊,他除了种花还会做什么呀。”
“嘿嘿,上次让他打个草垛摔了一嘴泥。”
“所以就是傻子叔叔嘛。”
说是窃窃声,只是童声喧亮,在这不过三五米距离里,顺着风,统统成了清脆耳语。
姚安予边听,脸色边沉下来,朝篱笆那个方向赶苍蝇似的赶人,却被袁冉追着拦下来,“姚总,算了算了,和几个小孩子认真什么。”
“停停停,什么姚总。”姚安予往回推袁冉,“禁止捧杀。”
“当了两年老板,真是威严了不少啊。”袁冉眯着眼打趣,“看来咱公司效益不错。”
姚安予哭笑不得,“你还知道是‘咱’公司啊?!要真觉得好就过来帮啊,你过来,我立刻把老总的位置让出来,安安分分给你打工。”他耍无赖似的甩袁冉手臂,“小二,我真的快累死了,救命!”
袁冉干笑两声,权当听不见,矮身将两袋营养土扛到肩上就往屋里走。
姚安予见状,赶忙抱起剩下的一大堆园艺工具快步跟上,“我就是不懂嘛,这村连快递都通不进,窝在这儿天天种花有什么意思?”
“我觉得很有意思啊。”进了园,袁冉蹲下,拆了营养土的袋子,没回头,直接往后面伸手,“铲子。”
姚安予乖乖递来铲子,自己也拿了一把蹲到袁冉身边帮忙,边铲还不忘继续游说,“眼下咱安冉的业绩蒸蒸日上,你过来接手那是刚刚好,再说……”
“小福。”袁冉轻声打断他,目光有瞬间晦暗,却又在须臾露出带着几分自嘲意味的笑容,“你应该知道的,我是办不成事儿的。”
姚安予面色一僵,也不敢再往下游说,默默在边上帮着松土,却是越帮越乱。袁冉抬头,凉凉扫过一眼,姚安予尬笑着吐吐舌头,乖乖退到了小院角落。
此刻正是三月,距离他和袁冉辗转来到宓城,刚好满两年。
他做回了老本行,创办了安冉智创,主理小程序开发与运营,规模不大不小,效益尚可,唯一的股东就是面前这位吭哧吭哧挖土的男人。
两年前的某天,消失了两天的袁冉带着一身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回到书店,面如死灰,他告诉姚安予,自己会把书店卖了,然后离开临城。
姚安予听了这话,想都没想就决定跟袁冉一起走,反正也被辞退了,不如和好兄弟共进退,去别的地方重新开始。
许是为了迅速变现,那家叫Lovell's Day的书店,袁冉是半价卖掉的。当时的买家还因为价格太便宜,对产权保障性产生了疑问,极力要求绕过中介和卖家面谈。
袁冉在几日后接待了买家一行,被问及:即便是着急出手,也不该是这个价格的时候,他只是含糊道:“不喜欢这个门头。”而后又在买家惊异的注视里似笑非笑补充,“大概……和我八字不合吧。”
姚安予出于好奇查阅过Lovell的意思,貌似是个源自法语的男性名字,和lover没有半毛钱关系,偶尔也可以指代……狼。
极其抽象又冥冥之中的隐喻。
但很多事似乎一下子就解释得通了。
关于根本不喜欢看书的袁冉为什么会有一间用私产购入的书店;关于为什么执意要换掉崭新的门面;关于那枚自己在扫地时拾到却被对方扔进垃圾桶,后又偷偷捡出来锁进壁橱的戒指。
临城是南方最大的城市之一,姚安予毕业后刚到这里时总觉得这儿浮华得不真实。报纸上、电视里、口耳相传间总能听到关于那几个无形却凌驾在临城上层的世家信息。
而当他跟着袁冉离开,再回头看,却只看到了从袁冉身上硬生生剥离下来的血肉模糊。
他们一路北上,最后停留在了南山市。
是袁冉选的,姚安予问为什么选这里,他指了指马路尽头蜿蜒的山峦朦影,“我就是不明白,这儿明明叫南山市,但却找不出一座叫南山的山。”
在南山市驻扎下的第一个月,姚安予发现这个地方很适合创业自己的老本行,他把这想法和袁冉说了,对方二话没说奉上自己全部家当。
——“这笔钱算投资,要求不高,分红够我活着就成。”
给完钱,袁冉拍拍屁股,搬进了这个距离南山市区一小时车程的山村小院。
姚安予每个周末都会来,给袁冉送些补给,而后劝说对方和自己回去。
当然从没成功过。
“吃了晚饭再走?”袁冉边松着土边问。
姚安予摇摇头,面上有些红,“思思等我回去呢,晚上已经约好和她爸妈一起吃个饭。”
袁冉有些惊讶,“这么说,你俩事情定下来了?”
姚安予呵呵傻乐了一会儿,腼腆地点了点头,又飞快摇头,“也不能算完全定下来吧,大概百分之七十五的几率。”
袁冉轻嗤,“我真服了你们这些程序员。”他擦了擦手,在姚安予身边坐下,真诚道:“我一定要给你们准备份大贺礼。”
姚安予赶忙摆手,脸都绿了,“别别别,你上次送的土豆和番茄我到现在都没吃完。”
袁冉啧啧两声,不轻不重给了好友一个脑瓜崩,“纯天然无转基因的好东西,你小子是真不识货啊。”他摇摇头,切入正题,“我啊,打算把公司股份全部转给你和……”
“喂?喂喂喂?”姚安予突然站起身,拿着电话颠三倒四演起来,边讲边往门外走,“来了,在路上!马上!”
袁冉一脸黑线跟在后头,很想提醒对方,手机拿反了。
等SUV开出了一段路,才从车里探出一张抗议的脸,“想把公司全部踢给我,做梦!”
袁冉哭笑不得望着远去的尘土消散在山路尽头,这才回身往自己院落走。
一回头,就见方才被姚安予赶走的三只“小苍蝇”这会儿正一字排开站自己身后呢。
“叔叔,我们能去你家吗?”
为首的小女孩问。
“你们爸妈呢?”
袁冉自顾自往里走,也不介意身后跟上的小尾巴。
“收山货去了。”
年纪大一些的男孩道。
“行吧。”袁冉给三个孩子打开门,“就一会儿。”
仨小孩欢呼一声,鱼贯进了院子。
虽说平日背地里一口一个傻子叔叔地叫,真进了袁冉家里,几个小朋友还是很听话的。
这院子比他们上次来,又丰盛了不少,几乎一半的位置都已经被盛开的鲜花填满,姹紫嫣红,配上原色木艺,真有些童话书上的感觉。
“叔叔,你给我们讲故事嘛。”
小女孩折了朵粉色蔷薇把玩,和袁冉撒着娇求道。
“想听什么?”
袁冉席地而坐,感受着午后的混着花香的阳光。
“想听袁大老板白手起家的故事!”
男孩一马当先举手,“就是那个首富!”
“哦?袁大老板啊。”
袁冉勾起嘴角,“说出口吓死你们,其实袁大老板是我爹。”
仨小孩哄堂大笑,用孩童的善良包容着在他们看来是天方夜谭的吹嘘。
“……后来我就结婚了,结婚对象那长得真的和天仙似的,爱我爱得死去活来。”
“骗人骗人!厚脸皮!”
小孩子听到爱情故事,难免害羞,一股脑儿开始唱反调。
“呵呵,我骗人?”袁冉一脸不服气,拿出手机,一下下往上滑动,“今天不让你们开开眼,我就……”
是的,他确实在骗人。
谎话说了一千遍,说得自己都快信了,但在看到那张唯一的合照时,终于吞了针。
那是一种清楚,昨日自己譬如昨日死的无尽虚无。
而现在的自己,住在举目无亲的山村小院里,唯一的好处是离许芝下葬的地方近了些。然而,除了一个坟冢,他不知道自己和这个世界还有什么联系。
他心里有一个巨大的空洞,氤氲着所有无法和解的自欺欺人。
“叔叔。”小女孩蹦跶着跑过来,“你要给我们看什么呀?”
“嗐,找不到了。”袁冉讪笑着将手机收起来,“下次找到了再给你们看。”
“叔叔,那他为什么不来找你呀?”对面的小男孩托着腮,好奇问道。
“离婚了呗。”袁冉撑着地起身,继续配方才没配完的营养土,“离婚了就没关系了,懂不?”
“叔叔,你们为什么要离婚呀?”话最少的大哥突然发问。
“为什么要离啊……”袁冉抬头瞅了瞅天空,突然被紫外线晃得一阵眼晕,他马上扶住装土的桶,静静等待晕眩感过去,好半晌才感觉视野恢复了平静。
长抒一口气,突觉眼角余光打量到个有些陌生的东西。
他走近,从之前姚安予坐的竹椅边拿起一个鼓鼓囊囊的东西,居然是姚安予的背包。
“啧,这马大哈……”
他拿出手机,刚要打给姚安予,却见屏幕上对方已经来了电话。
“小二,我的包是不是落你那儿了!?”
“嘿,走这么急,出纰漏了吧。”
姚安予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思量对策,过了一会儿,那头复又响起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小二,能麻烦你明天给我送一趟么?晚上我得去见思思爸妈,来不及折回去了。”
什么叫无心插柳柳成荫。
历时两年,误打误撞落个包,终于劝动了袁冉这尊大佛。
“行……吧。”
第54章 难堪旧物
天刚蒙蒙亮,袁冉就背上姚安予的背包出了门,春日的山区这个点还颇有些寒意,他刚出门就被冻了个激灵。
之所以要起这么早是为了顺路搭上邻居男主人——也就是经常来串门那仨娃娃的父亲的便车。
婉拒了对方让自己坐副驾的邀请,以一个极其丝滑的翻跃,跳上小卡车车后厢,扯了捆扎好的春笋衣就算椅子。
他这两年几乎爬遍了就近所有山头,体魄比从前在健身房里泡出来的花架子肌肉实在了不少,用姚安予的话来说,“真的很山民。”
清晨的雾气还没散尽,依稀能看见微弱暖光从山峦背后盈盈绽放,大概率是个好天气。
迎面拂过带着丝冷冽的晨风,掺杂了山林间特有的绿意香气。
远处,住了两年的小院一点点消失在视野。那个小院,是他嫁接在世外的心脏。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皆会跳动,皆是他的。
袁冉不知怎的,突然有一丝紧张。
那是努力避世的人在滚滚红尘前生出的近乡情怯。
隔壁大哥在集市的公交集散地将袁冉放了下来,他下车前,在对方后车厢的工具包里塞了一些钱。
在简易卖票口买了张到南山市区的车票。离发车还有十五分钟,他索性学着身边老大爷曲腿蹲在马路牙子上,看人来人往,消磨时间。
老大爷许是觉得袁冉孺子可教,豪气地拿出烟盒,抖开递到他面前。
袁冉本想拒绝,但见老大爷瘪着嘴,笑得分外慈祥,道了谢,伸手掏了一根。
“咳、咳咳咳——”
历史悠久的地方烤烟在咽喉里燃烧成辛辣火焰,还未进肺,便轻松打败了年轻的外乡挑战者。
袁冉咳得泪眼婆娑,朦胧间就见近前白花花一片,那是瘪嘴老大爷深藏不露的满口大白牙。
“您……嗐。”
他做了个受不起的讨饶手势,将烟掐灭,下一秒,就听前方传来发车信号。
整点,公车摇摇晃晃上了路。
袁冉上车没一会儿就觉得困。
隔壁姑娘穿了件橙白相间的裙装,裙摆层层叠叠,在半眯着的模糊视野里,幻视成半颗剥开的柑橘。
视觉影响了大脑,鼻腔也条件反射虚构出了柑橘香。
几微秒的沉沦,而后是猛得惊醒。
袁冉皱着眉捂住鼻子,捂了一会儿又觉得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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